他还记得他的答复，使得沈万三情绪再次激动，转而就咽气呜呼。
他只是告知了他事实而已：“蓝玉一案，理应沈家满门抄斩。若是定要本王护下一个，势必要动用我之力量。然一旦沾染上本王的力量而扰乱了天意，那么这个人的灵魂，也就栓在本王身上了。并且力量的泄露，很有可能引来天罚。不管他再是因天罚而死，还是能侥幸扛过天罚，结局都是：从此以后，灵魂不灭，印记不消。此人追随帝仙，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你想要沈家留下哪怕一个人延续香火……那么，此人将追随帝仙，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结果，那个人竟不知死活的离了他之仙影。不仅遭受本不应他来承受的天罚而痛苦而死，还使得帝珏违背了他与沈万三的交易。
只是啊，阿九这个澄澈纯净的孩子，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让帝珏孤寂了这千百年的玉雕如意心，也有些温了呢。
他不讨厌这个名叫阿九的孩子。他习惯了他依赖的抱着自己的腰，用糯糯的小声音撒娇。他习惯了他在寒冬里翻出一件老旧的外衫，傻傻的披在自己这尊玉雕的肩头。他习惯了夜晚的月光下，那个小身体蜷缩在他脚边，在他仙影的庇护下酣睡。
只是这个阿九，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呢。他找不回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任性的，自私的，爱哭的阿玖。
如果阿九已经成了阿玖，他还来守着他做什么呢？他讨厌极了这个阿玖……但他终究也是阿九。
罢了罢了，既然生在世上，做什么要让自己那么累。既然曾经承诺了两世，那便是两世。他首先是不能，其次，也不想对阿九食言。
即使，沈阿九从来都不曾知道，他的雕仙，对他有过这样一个承诺。
第四十七章：这怎么可能
帝珏忽然停下脚步，一种异样的感觉弥漫而上……
是沈凉玖，他又遇上了什么危险？
他紧皱眉头，细细的感受。
不对……已经不在此地了……在曾经他和父亲所处的那片‘九重天阙’！
帝珏心下叹息，盘古……也越来越不像最开始的那个盘古了。
曾经的那个温柔的父亲，也像阿九一般，一去不返了。如今竟违背了他自己定下的规则，将沈凉玖带去‘那里’。只因为自己曾经和沈凉玖有过‘不正当的关系’。所以，不管多麻烦，也要除掉他么。
这可怎么办呢？只有有着天道印记的事物才可以安然通过那两层隔绝天和地的‘结界’。而自己，显然是不曾有过的。
那么，只能硬闯了。
天和地间有一道结界，九重天阙也有一道，前者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而后者……
盘古真是太乱来了，怎么随随便便就将一个人类孩子带去那里？还只为了一个在帝珏看来无比可笑的理由！
帝珏眉宇间晕染上了薄薄的怒意。盘古身为天道，反而无视天道，违背天道，也幸得这个盘古只是被分离出的那个感性的盘古，而理性的那个天道盘古还被帝珏囚于‘天道之笼’，才免于他自身混乱消解的命运。
啊……原来如此。
帝珏眉头又是一松，因为这个盘古只带着感性，没有丝毫理性的约束，故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算是‘意气用事’，那么，他似乎也能理解他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沈凉玖的小命还捏在盘古大神的手里……帝珏捏捏眉心——沈凉玖可真是从未让他省心过啊。
帝珏仔细回想，他将盘古封进天道之笼中后，盘古分离自身，他感到失望和挫败，于是将自身玉化沉睡。接着在他沉睡期间，身于天道之笼中的天道盘古竟有能力直接将他封印于一块黑玉中，又把他丢下下界，由此形成了汉书中所描写的场景：
征和四年，雍县无云如雷者三，或如虹气苍黄，若飞鸟集械阳宫南，声闻四百里。陨石二，黑如黳，有司以为美祥，以荐宗庙。而方士之侯神入海求蓬莱者终无验，公孙卿犹以大人之迹为解。
等等……陨石二？除了他，天道盘古还丢了什么下来？
是什么东西？一定是与他有关的……也许是对他极为重要的……想不起……
是什么……是什么呢……
帝珏痛苦的扶住额头，头疼欲裂。
太过久远的记忆要强行再将之翻出，对于他来说，真的太难了。
脑中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浮光掠影，他根本分它们不清……帝珏僵直的膝盖发出一声脆响——他半跪在地，帽檐下鬼斧神工的脸面逐渐扭曲，玉屑不停的散落，再被冷风吹散。
“大哥哥，你怎么了？”
僵直的右臂被人握住，帝珏不由自主的绷紧了肌肉，右臂轻轻的抽搐了一下。
“哥哥？”
帝珏睁开眼，眼中是阴寒的痛苦和不耐：“放手！”
那声音是那样的嘶哑难听，小男孩愣了一下，不知所措的放开了手。
帝珏极为勉强的撑起身体站立起身，脚下却一个踉跄——
“哥哥！”
呵，我帝仙帝珏，何时竟落得需要一个人类小孩的帮助了。
帝珏皱着眉，冷声道：“滚开。”
“不行啊，如果阿九放开哥哥，哥哥肯定还会倒下……”
帝珏如遭雷劈！
他猛然低下头，紧紧的盯视着这个小脸脏兮兮，眼睛却亮如星子的孩子。鸭舌帽因他的低头而掉落，小男孩瞪大了眼睛，看的几乎呆住了。
“你说什么？你叫什么？”
那黑的几乎泛着暗红的黑眸中竟隐隐藏着威胁之意。男孩忽的回神，畏惧的缩缩脖子，声音怯怯：“我……我叫阿九，姓沈。”
帝珏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同样名为‘沈阿九’的十三岁男孩，瞳孔骤缩。
“这……这怎么可能……”
第四十八章
帝珏神情恍惚，高大的身体倒真的需要一个小小男孩来搀扶着走路了。
小男孩还不停的唧唧喳喳的说着什么，帝珏虽然一个字也没听清，却也耐心的“嗯”，就似乎是习惯性的这样回答。
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明明自己的印记在沈凉玖身上，可是为什么会多出来一个沈阿九。
沈阿九长什么样他已经记不清，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记得过，唯独那双亮晶晶如同星辰般的黑亮眼眸，他几乎是铭刻在了记忆里。
“哥哥……”男孩再次扯了扯帝珏的衣角：“哥哥，到医院了，我们去看一下吧？”
医院？
他去医院做什么？
“不用。”帝珏摇摇头。虽然痛楚依旧，并且根本没有回想起一丁点儿有用的记忆，但是让他去医院，这完全就是无稽之谈。
“可是大哥哥，你之前好疼的样子。”男孩仰面看着帝珏，神色担忧。
帝珏放下了一直遮着面部的左手，低头若有似无的嘴角弯了一下：“没事。”
男孩停住了脚步，怔愣在了原地。
“大哥哥，你长的真的好漂亮……”
“……”
帝珏不动声色的抽回了被男孩抱着的手臂。
小男孩却又忽然笑的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大哥哥，你好像我以前见过的一座玉雕，真的超像的耶！”
“什么？”帝珏不自觉的拧起眉，头疼似乎也变得强烈起来。难道眼前这个真的才是真正的阿九？
“大哥哥，你之前说会有风把风筝吹下来，就真的有风了耶，你好厉害！”
“……”
帝珏跟不上这个‘阿九’的思维，只得缄口不语。
“真的太厉害了啦！阿九本想追来问问大哥哥怎么知道会有风，然后就看到哥哥好痛苦的样子……哥哥你……”
“啊……让阿九担心了，真的没事。”帝珏朝着沈阿九眨眨眼，看起来确实正常极了，也存了打断他让他稍微安静点儿的心思。
“哥哥……”沈阿九却突然沉静下来，咬住了嘴唇。
“嗯？”
“哥哥，痛的话要说出来，不要逞强……这样，阿九才能关心你呀。”
帝珏忽然间无法形容自己是怎样一种感受，似乎……阿九，回来了。
第四十九章
“哥哥不去医院真的不要紧吗？”
“……阿九。”
“怎么啦大哥哥？”
“……你可以不用叫我大哥哥。”
“那我叫你什么呢？”
“……”帝珏闭了闭眼，那个称呼明明就卡在喉咙里，明明就只是短短的两个字，他却费尽了全力也说不出口去。
他转而轻声道：“阿九，回去吧。”
“咦？大哥哥要走了？去哪里？阿九也想和哥哥一起去。”
男孩的眸子里满是好奇，面上还有些不舍。不知为什么，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哥哥，就觉得非常非常亲切……虽然真的尝试和他说话之后发现他其实很凶，不过在不苟言笑的外表下，似乎还是一个很温柔的大哥哥。
“哥哥得去证实一件事……阿九，如果你去了，可能要耽误很久，你的家人们或许会很担心。”
“啊呀！”沈阿九低下头扳起手指，口中嘟囔道：“苏姐姐肯定第一个来找我，院长也会，还有小叶子，周阿姨……海涅斯那小子估计不来，不过还是有很多啦！”
“……”
“可是还是想和哥哥一起……不要嘛，哥哥带阿九一起去好不好？”
看着小男孩期待和央求的眼神，帝珏只看了一眼，就撇过头去。
“不妥。”
小男孩鼓起了脸，气哼哼的道“哥哥好坏，阿九都诚心诚意的求你了，哥哥还要不近人情的丢下阿九。之前理都不理阿九，现在也要随随便便抛弃阿九，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可怜的阿九的啦！难道可以这样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吗？”
“……”
……啊，头好像更疼了。
帝珏深吸一口气，扔下两个字：“随你！！”
——阿九，似乎比从前要活泼了许多？另外他的语文是谁教的？要让他知道是谁，非得勒令他重新教一次才行。
“耶？那可真是太好了！确实要很久时间吗？阿九要先和好多朋友打招呼，哥哥呢？”
“……我并不用。”
“怎么会呢？虽然阿九是孤儿，可是院里的朋友们和阿九都很好。哥哥不是孤儿，又怎么会不用和任何人通知一声呢？”
“并无需要。”
帝珏已经隐隐有了不耐之色。他向来讨厌聒噪和拖沓，即使是阿九也不能。
“啊，就连阿九也会有人担心。哥哥竟然没有么？没关系，不需要任何人担心哥哥，因为阿九会把哥哥保护的很好的！”
“……”
——阿九似乎真的，比从前活泼了不是一星半点。
“哥哥就好像玉雕的一样，看起来好脆弱——”
沈阿九兴奋的抬头，无意中对上了帝珏的眼神，于是自觉的闭上了嘴。
帝珏摸摸他的头以示嘉许，并认真的开口：“阿九，哥哥头很疼，休要再说那么多话了。”
沈阿九郑重的点头。
“那么哥哥和阿九一起去孤儿院吧！阿九也想把这么好看的哥哥带去给朋友们认识一下！”
帝珏眼角抽搐了一下：沈阿九，真的有意识到自己和他只是第一次见面吗？为什么可以如此信任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第五十章
“啊！大家快来看阿九新认识的哥哥！长得真是超级好看呀！”
原本还算安静的孤儿院竟然随着沈阿九的这一嗓子沸腾了起来。有小孩的咋呼声，和成年人匆忙的脚步声陆续响起。帝珏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不愿再上前。
“哥哥？”沈阿九疑惑的看去。
“阿九，哥哥不喜欢这样子。”帝珏不动声色的抽出被小男孩挽住的手臂，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啊。”沈阿九扁着嘴垂下眼睑，“我还以为哥哥和阿九一样喜欢热闹的。”
帝珏转身要离开，沈阿九连忙又伸手去扶他，脚步回转时却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咦声。
“海涅斯那小子，整天不声不响的站在窗边看人，想吓死人啊。”
帝珏听到沈阿九轻微的嘟囔抱怨声，倒是有些好奇他口中出现了两次，都被他称作‘小子’的名为海涅斯的孩子了。他抬头望去，就在二楼的窗口处，站着一个和沈阿九差不多年岁的男孩子。
帝珏从来不会去特别注重一个人的相貌，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是他在人类世界中所见过的，最为美丽的孩子。
“哥哥，你在看海涅斯？不用怕的，他是因为白化病才变成这样的，其实白头发白皮肤，粉红色的瞳孔也挺好看的，只是不能见光。”
这个孩子，似乎是东西方的混血。白化病人的特征，如雪白的毛发，和淡色的瞳孔，在他身上都尤为突出。然而除却这些，他的五官，精致的几乎无可挑剔。只是这个极度漂亮妩媚的小男孩儿，现在只是不言不语的，冷冷的俯视着下方，俯视着帝珏。
帝珏冷哼一声。那个冷漠美丽的男孩身体蓦地一震，略有些惊慌的快速收回视线，脱离了窗口。
“阿九，这位是？”
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沈阿九快乐的转身，高兴的介绍道：“这是——”
帝珏背对着孤儿院，不耐烦的打断：“阿九，你若信得过我，就直接走。”
沈阿九撇撇嘴，用最快的速度冲着女子一阵大喊：“姐姐我走了啊不要想我啊帮我和和院长说一声短时间不回来——！”
接着他一脸诡异的兴奋之色，扯着帝珏的手臂，蹬蹬蹬的就跑出了孤儿院，几乎是迫不及待的问帝珏：“哥哥，我们走吧？？”
帝珏长叹了一口气，郑重道：“阿九……这不是闹着……”
“好啦我知道啦哥哥我们快走吧！！”
帝珏活了这么多年，这是他头一次讲话被人硬生生的打断。他收势不及的咳嗽了两声，脸色竟然有些郁卒。
他单手将沈阿九拢到怀里，右手一下一下，轻轻缓缓的抚摸着他的背，平淡的语气中好像带着些许蛊惑：“阿九，睡一觉吧，我们就能到了。”
沈阿九抬头疑惑的看去，只看到帝珏锋利的下颔，和白玉一般泛着冷光的平滑肌肤。那深邃的瞳仁，正凝视着未知的遥远之处。线条平直的唇角，正抿着一个微微向下的，严肃和凛然的幅度。
第五十一章
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蔚蓝的波光倒影着日暮时分闪烁的光辉，明灭不定。极目远眺，真是那‘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海天盛景。
帝珏放下沈阿九，让他好好的平躺在松软的沙砾之上。他悠远的目光扫过海面，却听到身后的沈阿九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醒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