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还想辩驳,但见大哥眼神里的坚决,终究没再说什么。
农村的夜是极静的。
偶尔有几声虫鸣自半开的窗户外渗进来,听着比城市里的汽笛声可爱太多,夜风一声不吭地从掉光了树叶的树干间穿过,点缀着冬夜的寒冷,向南裹紧了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向妈已经做好了早饭。
这个时节属于农闲,农民们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多的活干,吃过早饭后,向妈上坡去打猪草,向爸被村里的几个人叫去打牌了。这大概是这个山村里的男人们唯一的消遣。
向西在院子里做作业,向南走过去,低头时,看见她认真的眉宇。
白天的村落和晚上都不喧闹,这种仿若世外桃园的沉静让人的心似乎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向南在向西身边坐下,两只手撑在身后的石板上,仰起头来闭上了眼睛。
人应该尽可能多的亲近大自然,因为这会让我们学会平和、淡然、良善和感恩。在这里,似乎连时间都变得缓慢,身边埋头作题的女孩子亦被这种宁静映衬得愈发可爱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向西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身边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大哥,轻笑道:“大哥,我感觉今年考得不错。”
“是吗?”向南睁开眼睛。
向西点点头,身后大片的树木渲染着她脸上的笑意,虽然没有阳光,依旧璀璨得如同星尘一般夺目,“因为试题有很多是老师划出来的重点,那些题我都做过很多遍。不过还是不能大意的,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不能告诉二哥哦。”
向南捋了一把她光滑的脸颊,笑着点了点头。
向西放下笔,将下巴枕在屈起的膝盖上,笑得眯起了眼睛,“如果今年进了全校前三,就有六千块钱的奖金。”
“这么多啊?”
向西点点头,有了这六千块钱,二哥就有钱上一中了。爸妈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而大哥,她转过头来,看着雾蔼下大哥沉静的侧脸,突然生了一种大哥随时都会消失的感觉,因为大哥此刻脸上的表情太深沉,像宙宇洪荒中无数尘埃组合而成的虚空,或许就在她一转身一眨眼的功夫,就会消失不见。
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紧紧的握住了哥哥的手,声音里带了些不确定的情绪,“大哥,你会永远在这个家里吧?”
向南一愣,转而回握住她纤细的手掌,“当然,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儿。”
前世早已回不去,他做为个体户向南在三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而这副17岁的身躯虽是被他无意地占了,偶尔午夜梦回却依旧感到愧疚,如何让自己从这副躯体里挣脱又怎么让原来的向南回归本体,这是个太过深奥的问题,以向南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办到。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继承那抹消失的灵魂活下来,以向南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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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在家里呆了四天,然后便回了学校。
回学校之前他没告诉封厉,一是觉得自己没那么矫情非要人来接,二是觉得没必要麻烦对方。两个男人交往和一男一女是不一样的,女人就像水晶一样需要人呵护和宠爱,但是男人若也像女人那样处处需要人疼需要人宠的,不会显得很娘炮吗?所以向南坚定的认为自己不能事事都依赖封厉,那样太没面子了。
宿舍里果真一个人都没有,曹秋冬那几只是不可能牺牲大好假期来学校补课的。
向南把宿舍打扫了一遍,然后才把临走时向妈塞进包里的各种腌菜腌肉拿出来放好,在家里这段时间他想了一下封厉的提议,觉得既然两人已经是这种关系了,那补课期间住封厉家也没有什么不好,最主要的是有厨房做饭吃,又方便又省钱。
等封厉打电话来的时候,得知人已经到学校了,颇为气闷,一个表现的机会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了。
封厉半个小时后来学校接人。
向南刚好把换下来的衣服洗了,正在那晾衣服。
封厉大刺刺的站在未关的宿舍门口,遥遥望去,只看见一把纤细的腰和两条长腿。身体还未完全长开的少年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和青涩,门口的男人半眯起眼睛,一抹深沉自眸中划过,在阳台上的人转过头来时,又恢复了温润模样。
等待是个漫长而磨人的过程。
但要尝到最鲜美可口的食物,等待是必然的。
熬不过岁月和等待的感情可能并不是假的,但那必然不是真正渗到骨子里的喜欢。所以这个等待的过程之于封厉,甘之如饴。
向南把盆子放回架子上,边甩干手里的水边走过来,“你怎么这么快就来……”
“了”字还没说出口,已被大步上前的封厉按进了怀里。
这种套路多了向南也就习惯了,当下也没挣扎,下巴抵在他胸口说:“我决定了,补课期间住你家。”
封厉微微一笑,“好。”
“但你得分一个房间给我。”
封厉作诧异状,“不是同房睡吗?”
“我睡客房。”
“我家没客房。”
“……”
封厉仿佛生怕向南会反悔,当天下午就把向南的东西打包到了自己家,连同人一起。
不过向南的东西也不多,就一个背包而已。出宿舍前,向南把家里带的腌菜和腌肉一并带去了,因为封厉说他想吃。
对于封厉没吃过腌肉这回事向南虽然不相信,但也没有反驳他,反正腌肉就是带来吃的嘛。
虽然封厉口口声声说没客房,最后到底给向南安排了一个房间,就在主卧隔壁,先不说封某人居心何在,总之向南能分到一个客房睡已经要谢天谢地了,最多晚上在门上多加两道锁。
封厉上次虽然没有得到向南百分百会住他家的答复,但显然早做了准备。房间里所有用品都一应俱全,靠墙的衣橱里还挂着许多当季的衣服,虽然标签都拆掉了,但一看就是新的,而且很合向南的尺寸。
对于封厉的面面俱向南先前是感激,然而当确定自己确实有些喜欢上封厉的时候就多了些感动,但是这种感动里时常夹杂着一些惶恐。
他说不出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大概是怕这个人对自己这么好,突然哪天不好了要怎么办。向南坚信自己离开了任何人都可以活得很好,但是得而复失的滋味却不想再品尝。
先温柔的给予,然后再在你已经习惯并产生感情的时候无情拿走,这种滋味向南已经多次尝到过,被父母抛弃时,被奶奶遗留时,甚至第一次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时,这种难以名状的滋味事隔这么久,依旧没有消失过,但生活从来不会永远只给糖吃。向南隐隐的感觉到这次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第34章:非礼取
向南的东西本就不多,收拾起来也十分方便。
他收拾的时候封厉就靠在门框上看他,这间紧靠着主卧的客房很大,房间里的床更大,向南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这么大一个床,同时躺四个人都不会觉得拥挤,向南狐疑的看了封厉一眼,“这床不会是新买的吧?”
所以说向南虽然大多数时候很迟钝,但偶尔一回也能如此犀利敏感啊。
封厉但笑不语,向南便不理他,转过身去继续收拾。
向南并未太多侵入客房的空间,因为他在这里着实住不了多久,刚开始答应来这里住的时候也没想过会住很久,所以东西带得少是正确的。
封厉见他把几件衣服从包里拿出来整齐的摆在床头柜上,不由皱了皱眉,“怎么不挂衣柜里?”
向南能说他现在最不想封厉把话题转到衣柜上吗?衣柜里那些被体贴的剪了吊牌的新衣服,不用想也知道封厉一定是为他准备的,而向南一直不是个轻易接受别人馈赠的人,虽然他与封厉现在已经是这样的关系,又因为他先前确实也麻烦过封厉,但这对向南来说是两码事。而且他的本行虽然是卖服装的,但本人却对穿着没什么要求,只要衣服干净不破不烂就好了。
“我习惯放这里。”向南说,然后走回来,踱步到封厉面前,“收拾好了,时间不早了,该吃晚饭了吧。”
聪明如封厉,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当下也没有多说,只是将他从屋子里带出来,慢悠悠地下了楼,“去叶苏那里吃吧。”
想起上次在往生居自己无意撞破颜君和沈清澜情变的原因,向南就一阵发窘,若再遇见颜君倒还好,若是遇见沈清澜向南还真不知道怎么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对于沈清澜的喜欢向南是感激的,但也只是感激而已。
他一直以来都把沈清澜当作朋友,从没往那方面想过,而且刚开始乍一听见这个消息,向南心里的震惊不是一点两点。前世的沈清澜明明对颜君那么好,怎么可能在对颜君好的同时还喜欢自己呢?向南理解不了这样的感情,虽然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感情。
封厉见他一脸沉凝,皱眉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向南赶紧摇摇头,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没事,走吧。”
现在已是晚上七点,华灯早已初上。
这个位于北方的城市被满天满海的霓虹铺就,褪去白日的矜持沉稳,摇身一变,成了风情万种的青楼艺女支,风情、优雅、令人难忘。
向南把头枕在半开的车窗上,看着街边的风景不断的被甩在身后,夜风从窗户外面灌进来,撩起他额前的几缕头发,他似乎没感觉到冷,就那么目光沉静的望着窗外那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时候是如此的冷漠,而更多的时刻,却又让人觉得特别可爱,充满了惊喜和光怪陆离。向南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车。
从起点坐到终点,直到太阳下山,直到夜幕低垂,直到把那个他生活了半生的城市转上一圈。
他一直觉得外面的世界并不好,宁愿一辈子守着个巴掌大小的店子,守着身边的几个知己好友,就这样安生而平静的过一辈子。宋臣常说他没有梦想,安于现状。向南并不否认,但他认为平平淡淡才是真,任何一个人不管他曾经活得多么精彩和轰烈,到最后都将归于平静和淡然,无一例外。
封厉见他望着窗外出神,腾出一只手来揉在他的后颈上,在那里反复地轻柔地摩娑着,声音被车内安静的气氛衬映得愈发温柔,“在想什么?”
向南摇摇头,封厉按在颈子上的手力道适中,让向南觉得很舒服,不由眯了眯眼睛,“没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封厉,你认识叶苏他们的那个叫向南的朋友吗?”
“常听他们提起,但没有见过。”
向南坐直身子,侧过头来望着他,“沈清澜是因为那个向南才离开颜君的事,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封厉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看?”
封厉有些诧异的看了看他,“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向南尽量自己表现得不那么紧张,无谓的耸了耸肩,“我就是有点好奇。”
封厉一笑,轻声道:“上次我也跟你说了,沈清澜现在还没有卸下自己心里对向南的愧疚,这个时候若两个人能分开各开冷静一下并不失为一件坏事。做为朋友,我只能在应该帮的时候帮上一把,至于其他我无能为力。”
封厉的话说完后,向南说,“沈清澜太过分了,人死不能复生,难道他还要守着对向南的愧疚过一辈子吗?”
封厉微勾一勾唇,“谁知道呢。”
往生居很快就到了。
向南是第三次来这里了,熟门熟路的跟着封厉走了进去,这个时段正值饭点,吃饭的人自然特别多,封厉带着他直接进了后院,堂上的侍应大概早对封厉熟得不得了,都各顾各地忙碌着。向南跟着封厉穿过月亮门,进了叶苏的院子。
院子里的灯依旧是昏黄昏黄的,像黄昏时太阳落下地平线的亮芒,并不刺眼,却让人觉得格外的温暖。
两人进了正对院门的房间,叶苏和沈清澜正相对而坐,两人面前摆着一盘西洋棋,下得聚精会神。
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正在下棋的两个人,叶苏转过头来,冲向南笑了笑,“向南,你来了。”
沈清澜听见“向南”这个名字,理所当然的愣了一下,然后才后知后觉的转过头来,一双漂亮的凤眼乍然一亮,然后在看见向南的面容时骤然灰暗下去。这个细微的眼神变化被向南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的打量了沈清澜一眼,随即不着痕迹的移开了视线。
不管沈清澜从前是多么的喜欢颜君,向南这一刻已经十分肯定,他对那个已死的向南的喜欢并不压于对颜君的。
这种矛盾的心理让向南微微皱了皱眉。
从在颜君那里得知沈清澜的心意后,向南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说不定沈清澜只是一时还没有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所以才错把内疚当作了念念不忘,可是刚才沈清澜那个由明亮到黯淡的眼神却再再说明自己一直以来的想象都是在自欺欺人。沈清澜的确是喜欢自己的,无论这种喜欢有多不应该和唐突,向南都无法也不能去责备沈清澜。
因为这世上,唯一没有对错可分的便是感情。
“清澜,你还没见过这孩子吧。”叶苏转过头去对呆愣中的沈清澜说,“很巧吧,他也叫向南。”
沈清澜点了点头,复杂的笑容中平添一抹苦涩,“是很巧。”
叶苏撑着下巴,没什么血色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这一定是向南知道我们太想念他了,所以特意找了这孩子来安慰我们的,”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突然转到封厉脸上,“厉,你说是不是?”
封厉的笑容淡淡的,伸手环住了向南的肩膀,“可能吧。”
叶苏也没再勉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吩咐人上菜。”边说边跨出了房门。
向南转过头,看见叶苏的身影融进了院子里昏黄的灯光中,那么轻盈,一瞬间仿佛有种随时会随风飘走的错觉,向南一怔,就想追出去,封厉却牵住了他的手,目光中裹着无尽的温柔,“怎么了?”
向南收回已经迈出去的那只脚,轻笑道:“没事。”
他想,他大概是太怕失去了。
因为失去不仅仅代表着不再拥有。更多的,是从此以后上天入地都再也感受不到那份感情,感觉不到那个人的温和笑意以及那一双时刻泛着温润光泽的眼睛。
菜上得很快,四个人围着叶苏客厅里的圆桌坐下。
整个晚餐过程中几个人都没说几句话,空气异常的沉默。
封厉一直在替向南夹菜,自己动筷的时候很少,向南看着眼前碟子里快堆成小山的菜有点无语,在桌子下踢了踢封厉的脚,意思是让他适可而止,可是对方显然是不打算心领神会他的意思,夹着一箸豆牙的筷子又伸了过来,向南无法,只好低头拼命的吃菜,直到吃到八分饱的时候,终于如释重负的放下了筷子。
“再喝点汤。”封厉将手里刚刚盛的汤推到他面前,以一种温柔又不容反驳的语气说。
向南抗议的瞪了他一眼,然后又认命的端起汤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坐在对面的叶苏一脸的似笑非笑,修长的指尖吊着一根筷子,玩笑道:“看来春天终于还是来了,虽然迟了点。”
在坐的都是三十上下的大男人了,哪里不明白叶苏口中的挪揄是指谁。向南喝下去的那碗汤在听见这话后,似乎有点想要跑出来的冲动,他忙微侧了一下身子,望着墙角的一盆盆栽转移注意力。
“向南,”叶苏突然把目光钉在向南脸上,向南被点了名,立刻坐直身子,望着叶苏,就听见他说:“封厉两年前就暗恋你了。”
向南理所当然的回了一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