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看了胖子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应道:“也好,只是这镇里未必有驿站,只怕我们要找户人家借宿。”
阿宁但笑无语,一马当先往那镇子走去。
待四人行到镇前路口之时,却发现那里站了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生得干净伶俐,一看到他们便挥手示意。
阿宁止住马步,对他点了点头。
那少年躬身行礼道:“宁娘,小的已同镇里的严大户商议妥当,备下三间上房,都洒扫干净了,目下晚膳也已备妥,不知您是要先用膳,还是先去镇里走动走动?”
阿宁点点头,转头去问吴邪:“吴小公子意下如何?”
吴邪正在暗自称奇,听她这么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却是胖子接口道:“既然姑娘都已经安排好了,咱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先歇下再说。”
于是那少年领着他们走进镇里,在一户高墙大瓦的大户人家中住了下来,一应饮食用度皆有人安排妥当,虽不如城里的精致舒适,但也算得上周到细致。
一夜无话,第二日再次启程,却又只剩了阿宁一人,并没看到昨天那名少年跟来。一直到次日晚间,再次走入另一个小镇时,那名少年才又出现,也如前日一般,将所有衣食住行安排得妥妥帖帖,不仅没让他们操半点心,连铜子儿也不用掏出一个。
一连过了数日,所到之处皆由那名少年为他们打点。其间阿宁什么都没有说,与那少年也只有简单的寥寥数语,可吴邪心中却是大感不自在,想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并无深交,此人表现得如此殷勤周到,若说是一点儿没有图谋,那是任谁也不信。有了这一层心思,再想到那几分宝藏与文书,吴邪越发感到不安。他江湖资历尚浅,对于这种不动声色的手段毫无经验,若是有人真刀真枪当前来夺,至少还能力战自保,有胖子和张起灵在,寻常的好手只怕在他们这里也讨不到便宜,但这阿宁与过去所见之人全然不是一个路数,也吃不准她是打算先礼后兵,还是另有所图。
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吴邪便趁着晚间阿宁回房休息的空儿,拉了张起灵钻到胖子房中,先与他们商议一番。
听他把心中疑虑说了一遍,胖子贼贼一笑:“不错啊小吴,经历了这许多事总算长心眼了。不过这事儿倒也难说,没准儿是那小娘看上你了呢?”
吴邪横了他一眼,不悦道:“我和你说正经事,别东拉西扯的。”
“这也不是全无可能啊,你们男未婚女未嫁的,一个是昆仑剑神的高徒,一个是九门吴家的长孙,还挺门当户对。”
吴邪涨红了一张脸,丢下句“胡说八道”,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张起灵出其不意地伸手扯住他的袖子,状似漫不经心地扫了胖子一眼。
胖子打了一个激灵,只觉得那眼神锋利如刀,令人遍体生寒,马上知情识趣地收起了嬉笑的神态,换了副正经脸孔说道:“依我说,此事就如同打仗一般,现下咱们手上兵也有粮也有,不如按兵不动,且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吴邪听他说得有理,又看到张起灵也点了头,顿时觉得安心了不少。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等到月上中天之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胖子一愣,神色便警醒起来,一面问着“谁啊,已经睡下了”,一面悄悄地往门边靠了过去。
门外那人不再敲了,不多时只听一个少年的声音说道:“吴小公子在这里么?宁娘有请。”
胖子开了门,只见这些日子为他们打点住宿饮食的少年恭恭敬敬立在门外,见他开门赶忙躬身行礼,又说了一遍:“吴小公子在么?宁娘有请。”
吴邪站起来走到门边,问道:“宁姑娘找我何事?”
“小的不知。”
胖子一听这话,立刻向他挤眉弄眼一番,笑道:“小吴,你这就是煞风景了不是?姑娘有请,自然是好事。”
吴邪岂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却也没心思理会,又向那少年说道:“劳烦转告宁姑娘,天色已晚不便打搅,若有事不如明日再说。”
那少年不慌不忙,继续说道:“宁娘说了,吴小公子不必拘礼,确确实实有要事相商。”
胖子贼笑着推了吴邪一把:“去啊,难道还要姑娘等你一夜不成?”
“这……”吴邪大感为难,有心要不去又不好拂了阿宁一番心意,毕竟这一路她对他们多有照顾,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拒绝的话实难出口,若是真要去,又不知那女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万一自己一时不察说错了话岂不是大大的不妙。然而看眼前这情形,胖子是安了心要看好戏指望不上,只盼着张起灵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对策。
那张起灵本是安然坐着喝茶,见吴邪一双眼睛求助似地望着自己,便也走了过去,淡然说道:“去吧。”
“啊?”
“说话小心些。”
他这么一说,胖子立刻侧过身去不住窃笑,吴邪脸上一红,心说自己到底是有多冒失啊,连这八风不动的闷油瓶子也来警告他要谨言慎行。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跟了去,一路上心里直打鼓,盼着待会儿不要惹出什么麻烦才好。
那少年引着吴邪穿过庭院,走到阿宁住的厢房,推开门便离开了。吴邪强打起精神走进屋一看,阿宁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桌上摆了许多精致菜蔬,还有一个黑色的陶瓮。
看到吴邪进来,阿宁起身施了一礼:“深夜叨扰,还请公子见谅。”说罢指着对面的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吴邪还了礼,走到桌边坐定:“宁姑娘客气了,不知找我何事?”
阿宁笑了笑,并不急着说话,而是将那陶瓮提起,揭去封泥,给自己和吴邪都斟了满杯,顿时一股香甜的酒气弥漫开来。阿宁举起酒杯说道:“想来吴小公子出身名门,平日里不知尝过多少珍馐美味,这农家自制的桂花酿虽比不得乌镇三白,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我先干为敬。”说完举杯一饮而尽,又看向吴邪。
吴邪虽不解其意,但看她喝得这样爽快,料想应不会下毒,便也举杯喝下。那酒清冽甘醇,更有一股浓浓的丹桂甜香,竟是世间少有的美味,不由赞道:“好酒。”
阿宁举起陶瓮又给他斟满,笑道:“吴小公子果然是个爽快人,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赘言,今日确有一事要与公子商议。”
“姑娘请说。”
“听闻六年前九门齐家的齐大少曾夜观天象,预言客星已去,中原武林正道中兴有望。日前公子在望县诸葛村得了宝藏,那位幽州王大爷在太原将军府也有斩获,料想天下之大,留给中原武林正道的机缘定不止于此,公子你以为呢?”
六年前吴邪不过一十四岁,尚是淘气玩闹的年纪,便是听过这些话也不会放在心上,如今从阿宁口中听来,便也没有怀疑,颔首道:“我想当是如此。”
阿宁听他赞同,眼中精光一闪,微微站起将上身靠了过去,一双翦水妙目盯住他不放:“我昆仑派虽地处边鄙,但也属中原正道。若吴小公子有所发现,还望契带一二。”
吴邪万没想到她会突然靠过来,只看到一张放大的俏脸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当即被吓得往后仰身一躲,却是不提防仰得大了些,竟“咕咚”一声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阿宁见他猝然摔倒也是一愣,片刻之后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急急绕过桌子将他扶起,双眼带笑上下打量他一番:“公子无恙否?”
吴邪呐呐地应了一句“无恙”,忽又看到自己半边身子被她扶着,立刻触电一般跳了开来,一张脸早涨得通红,慌忙拱手道:“失礼了。姑娘方才所说之事,我……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要和朋友商量,告辞。”
说完便逃也似地跑了出去,只留下阿宁一人站在那里,兀自笑个不住。
吴邪逃命一般奔出阿宁的屋子,立刻便想找胖子与张起灵商议一番,却发现那两个没义气的早已管自己睡下,屋子里黑灯瞎火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扰人清梦毕竟不是君子所为,吴邪再着急也只能等天亮再说,然而被阿宁这么一闹哪里还有睡意,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一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可是梦中也还不得安生,一下子是阿宁那张艳若桃李的美人脸,一下子是那份文书中稀奇古怪的手印,最终竟又梦到了那日宾客盈门的客不归,一袭红衣的金玉奴俏生生地站在正中央,仰头饮下一杯水酒。
第二日启程之后,吴邪骑在马上精神萎顿,浑似个被霜打了的茄子。张起灵就走在他身边不足一米远的地方,他却连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相隔大半个月又梦到了金玉奴,虽说此次的梦境远不如上次香艳旖旎,却也足够让他心乱如麻。他很清楚张起灵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所谓金玉奴不过是为抓捕氵壬贼的权宜之计,然而就是那惊鸿一瞥,怎么就让自己魂牵梦萦了呢?莫非真是想女人了?
正在胡思乱想,冷不防胖子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吓得他浑身一震,险些就要去扣袖中的机关。胖子见他一脸如临大敌,竟是十分猥琐地笑了:“怎么?吴小公子昨夜夜会佳人会得不满意么?”
吴邪此刻根本没有心思与他拌嘴,便把昨日阿宁的话一五一十与他说了,让他拿个主意。
胖子咋舌道:“就知道那小娘必有所图,这样也好,不如大家把话说开,也省得她老是惦记。”说罢他便扬声唤道,“宁姑娘。”
阿宁本是走在他们前头,听胖子叫她便回过头来:“何事?”
“昨夜你与小吴说的事,胖爷现在就告诉你,咱们这边可都是金贵人,不会拿命去搏这点小小的富贵,你就不要白费心思了。”
阿宁皱了皱眉,眼神瞬间尖锐起来,下一刹那却又是一笑,将片刻那锋锐化消于无:“这也无妨,诸位若是能对下一处宝藏指点一二,我昆仑派上下定然感激不尽。”
胖子摇头道:“胖爷我不过是个独行侠,小吴却是九门中的少爷公子,这位张道长更是武功惊人,我们哪需要昆仑派的感激不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还是说说实际的好处吧。”
阿宁沉吟片刻,说道:“昆仑山地处边陲,若论富庶自是不如中原大派,但也有些寻常难见的天材地宝。若三位有意,此间事了之后便与我一同前往鄙派,阿宁与家师当勉尽主人之宜。”
胖子继续摇头:“我们三人各有要事在身,昆仑山远在天边,去一趟便是一年半载,哪有这闲工夫?再说胖爷我赶着要娶七八房娇妻美妾,天材地宝哪有金银财宝来得实在?”
吴邪听他满口胡诌,只把那朝思暮想的娶娘子也说了出来,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阿宁也明白了胖子只是胡说,面上怒色一闪而过,却是硬生生忍了下来,又盈盈笑道:“如此也不妨,我们昆仑派不求财宝,只望多几种绝学可光大门楣,若三位拿出可信的线索来,鄙派有所斩获之时,除那武功秘籍,其余财物均赠予三位。”
胖子喝了声彩,抚掌道:“好大一张饼,只可惜是画的。”
此言一出,阿宁便是有再好的修养也撑不下去了,冷哼一声道:“前方不远就是今日的歇脚处,在下先行一步。”说罢转身策马,绝尘而去。
吴邪斜眼看着胖子,笑道:“这下好了,将个财神爷气跑,今晚我们要到哪里落脚?”
胖子拍着腰上的钱袋:“胖爷有的是钱,还怕找不到住处?别是小吴你舍不得那小娘吧?”
“……你他娘的嘴里能有句正经话吗?”
两人一路走一路笑骂了几句,经此一番周折,吴邪心中的那点不自在也随之淡去,又一门心思只想着扬州之行了。
这日晚间他们便在一处小村庄住下,次日离开时向村中农夫打听,确实有个白衣公子昨夜也在这里投宿,只是一早便往南方去了。吴邪三人听说阿宁忽然转道南下也颇感意外,一时摸不清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能在接下来的路上更加小心提防。
之后一连数日,三人晓行夜宿,马不停蹄地赶路不提。
这日眼看已入了扬州地界,胖子笑着对吴邪和张起灵说道:“明日便能入城了,今天最后在这荒郊野外住上一宿,等明天到了扬州,哥哥请你们上新月楼开开眼。”
张起灵自是对他这番话不予理会,吴邪冷哼一声:“正事要紧,别老想着新月楼的姑娘。”
胖子被看穿了心思却也不恼,只嘿嘿笑了两声,又开始死性不改地说着那些道听途说来的真假参半的消息,什么新月楼里的千金买一笑啊,什么绝世花魁还没开脸就被人娶回了家啊……满嘴里跑舌头,只听得吴邪恨不能拿袖里机关堵上他的嘴。
一直聒噪到了晚上,天刚擦黑胖子就钻进房里,说要赶紧睡下养精蓄锐,明日到了扬州等着他们的可是一场大阵仗。
吴邪巴不得他赶紧滚开给自己留一分清静,自是不会阻拦。可胖子走后就只剩了他与张起灵,那人一坐下便开始望着房梁发呆,目不斜视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可吴邪没来由地就是觉得别扭。又熬了一盏茶的光景,便借口说累了也跑进了屋。
夜里吴邪是被尿憋醒的,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去茅厕放了水,正打算回去继续睡,可是抬脚刚迈出一步,就觉得有些不对。脚下并非原本坚硬的青石地面,而是一种略带柔软韧性的触感,还麻麻裂裂的,好似是什么什么活物。他借着月光定睛一看,却是一只巴掌来长的虫子,长像好似蜈蚣,体色黄褐,两侧各有数对细长的脚。吴邪知道这种虫子叫做“蚰蜓”,最喜阴湿之地,在江南一带并不罕见,因此并未在意。谁知他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感到小腿上一阵麻痒,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裤子爬了进去,随后又是一痛,竟是被那东西咬了。
吴邪暗道一声倒霉,躬身就要去拍打裤腿,岂料从那被咬之处传来一阵麻痹之感,紧接着就是一阵穿心入骨的剧痛袭来,只痛得他仰面跌倒,长声惨嚎。
胖子与张起灵双双被他的叫声惊醒,一齐推开门走了出来,见他倒在地上痛得不住翻滚,不禁大惊失色。
“小吴!”胖子抢上前来一把将他抱起,连声问道,“小吴你怎样了?”
吴邪只痛得涕泪纵横,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了,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拿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脚下。
胖子与张起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正看到一只蚰蜒从他裤管里爬了出来,登时变了脸色。
张起灵面沉如水,只说了一句“不好”便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当机立断割破掌心,捏住他的下巴就要把手掌上的血滴入他嘴里。
胖子惊道:“小哥你做什么?小吴这是中毒了,还不快去找大夫!”
“来不及了。”张起灵低声说道,指上一再用力,可吴邪疼得牙关紧咬,鲜血到了嘴边便顺着唇角流了下来,哪里喂得进去,片刻之间只弄得颈旁脸侧一片濡湿。张起灵“啧”了一声,毫不犹豫地低头在自己手掌的伤口上吸了一口,单手稳住吴邪的后脑勺,含了满口的鲜血就向他的嘴唇压了下去。
冰凉柔软的触感夹带着浓浓的血腥味,痛得意识模糊的吴邪浑身一震,竟然停止了挣扎,任凭那人顶开他的牙关将一口鲜血渡了进来。
胖子在一旁早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吴邪三人还未到得扬州便已遇上了麻烦,这条漫长崎岖的江湖路上还会有多少潜伏的危机?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