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意思?”李承运语气不快,难道这小崽子是在怨恨他之前没有找过他?
“我的意思是,我帮你把李家的东西完璧归赵,作为报酬,你给我安排了学校,又给了我一栋房子一辆车。哦,还有一笔钱。”重岩淡淡说道:“你们李家的酬谢给的挺大方,这就足够了,两清了。从此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李承运气得想笑,这小崽子是要跟自己划清界限?
“那天我忘了跟李南说,”重岩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语气,语速不快,每句话都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以后你们家不用再给我卡里打钱了,卡上的钱我查过,足够我读完高中了。至于以后是念书还是做什么,我自己会想办法,明年我就十八了,成年了,干点儿什么活儿挣不来一口饭吃?用不着谁来养。”
“然后呢?”
“没有然后。”重岩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找烟灰缸,找了半天没找到,随手把烟头按熄在了茶几上的果盘里,“你们李家不缺儿子。”
李承运已经有些动怒了,听了最后一句话,不知怎么心里忽然微微酸了一下。他听温浩说过,这孩子成长的环境很糟糕。别说跟自己家里那两个锦衣玉食的儿子相比,就是跟普通人家相比也是比不了的。
然而他心里的这一丝难得的恻隐之意很快就被重岩不识好歹地推拒了,“对了,李南李北你最好也给喊回去吧。我一个学生,用不着什么保镖司机。我没那么金贵。那个保姆以后儿也不用来了。让她把钥匙给我留下。”有个不认识的女人成天在自己家里出来进去的,让重岩这种领地意识爆棚的人感觉极其不舒服。
“别任性。”李承运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居然挺温和,“这些人是保护你的。”
“保护我?”重岩反问他,“保护我什么?我一个穷小子哪里需要保护?”
李承运挺耐心地回答说:“李家在生意场上得罪过不少人。明面上虽然没什么,就怕有些不开眼的人在暗地里搞小动作。”重岩如果住在李家老宅还好一些,偏偏他自己要求住在外面,这就有点儿麻烦,他总不能抽出老宅的人过来保护重岩一个人。
“谁这么不开眼会找我的麻烦?”重岩很不给面子地笑了起来,“我只是李家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说的直白一点儿,生下来就是弃子。我的存在威胁不了任何人,找我的麻烦有什么意义?李先生,如果你真有这种智商的对手,我觉得你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李承运突然有点儿明白温浩说的“不好对付”是个什么意思了。这孩子明明才十来岁,可是他怎么有种自己正在跟一个年龄相仿的老狐狸周旋的感觉?
这难道是他的错觉?
“行了,就这样吧。”重岩觉得自己今晚说的话有点儿多,这主要是因为他正在满心焦虑地等待海青天的电话。很多人都这样,感到紧张的时候废话就特别多,“只要李家别有事没事就跑到我面前来刷存在感,我一定安全的不得了。”
“重岩,你……”
重岩没好气地挂了电话。这老王八看外表人模狗样的,其实骨子里最不是东西,提了裤子就翻脸不认人,要不她老娘也不会走投无路之下,挺着个大肚子回老家去。
“所以你看,这老东西压根就不是什么有良心的人。”重岩把手机扔在一边,嘟嘟囔囔的给自己敲警钟,“这会儿指不定老太爷说了什么,他急着要在老爷子面前表现表现。否则他能想着他还有个没领进门的儿子?别搞笑了。”
手机叮咚一响,一条短信发了过来。重岩拿起来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短信的内容是当天学校留的全部家庭作业。
重岩,“……”
因为快到期末考试了,秃头的班主任老师把班里的孩子组成了若干个互帮互助小组,重岩很不幸的跟那个极其负责的小班长秦东安分到了一个组。其实从重岩一个成年人的角度来考虑,学习这种事情要是自己不上心,哪怕神仙来帮忙也是没用的。但是偏偏有些小屁孩就相信这种“只要我帮忙,他就会进步”的鬼话,拿着鸡毛当令箭,自觉自愿的把另外一个人的表现担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重岩这种懒人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那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果然老了吗?”重岩有些头疼地看着短信,“完全不能理解啊……”
“写作业什么的……好烦。”
重岩第一次按时按量地交上了家庭作业,这让秦东安很有成就感,很难得的赏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露出两颗小虎牙的那种。重岩差一点儿就要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夸他一句“好乖,好乖”了。
怪蜀黍跟一群青葱少年平起平坐的苦逼心情有谁能懂?
秦东安无视他郁闷的表情,喜滋滋地在他身边坐下,“哎,你叫重岩是吧,你的字写得真好,练过吧?”
“练过。”重岩懒洋洋地想,可不是练过吗,上辈子练了十来年呢。
秦东安脸上流露出遗憾的神色,“以前我哥也逼着我练字来着,我不乐意他就揍我,一揍我我就哭,后来到底没练成。”
重岩在脑海里臆想他挨揍的画面,心情稍稍好了一点儿。
“嗳,你是从哪里转学来的?”秦东安大概是觉得自己跟重岩熟悉起来了,也开始有心情八卦一下他的底细,“以前家不在这里?”
重岩觉得小孩儿两只眼睛亮闪闪的样子挺有趣,笑了笑说:“以前住临海市,小地方。”
“哦,”秦东安没听说过这个地名,“为啥转学?”
重岩觉得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为啥转学,啥也不为,只是有些人想要掌控他的生活罢了。
秦东安自以为触到了人家的难言之隐,忙说:“嗳,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跟我说,我带你去,我给你当向导。”
重岩没忍住,到底还是伸出魔爪在少年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满心舒爽地说:“好。”
“你别这样,”秦东安的包子脸鼓了起来,不乐意地躲了一下,“我哥就总这样……我跟你一般大好不好?”
重岩跟他聊天不足五分钟,听他两次说起自己的哥哥。他有些疑心这孩子是不是家里只有一个哥哥?不过这话题不能问,真戳到别人的泪点可就不好了。
“我看你中午都在食堂吃饭,”秦东安又找到了新话题,“你家很远吗?”
“不算远吧,”重岩觉得步行十来分钟的距离怎么也谈不上远,“不过中午回家没饭吃。”保姆要到晚上才来,虽然他提过不让她再来的话,但是看李承运的意思,是打算无视自己的意见了。
秦东安不知想到了哪里,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今天中午我哥来接我出去吃饭,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重岩笑了一下,他觉得这小孩心眼倒是不错,“不了,谢谢,我今天中午正好有事。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秦东安以为他不好意思,也就不再勉强。其实重岩中午是真的有事,就在他上学的路上收到了温浩发来了一条短信,告诉他中午过来接他吃饭。重岩猜测这个饭局跟他昨晚拒绝了李承运的邀请有关。温浩不是李承运的狗头军师么,李承运不方便出面的场合,自然需要他跑出来调解调解。
或者还会搞点儿威逼利诱什么的,重岩心想。
重岩混在放学的孩子中间走出校门的时候,温浩已经先到了。他把车停在了距离校门口不远的路口,靠在敞开的窗口向外张望。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装,打扮的像要去参加宴会一样,看见重岩的时候还十分骚包地招了招手。
重岩真想掉头就走。
温浩发动车子迎了上来,笑着说:“嗨,重岩。又见面了。”
重岩心说老子一点儿都不想跟你见面好不好。
“上来吧,带你去吃顿好的。”温浩看着他冷着一张小脸上车,有些好笑地问道:“你有什么忌口的东西吗?”
重岩嘲讽地看着他,“能吃饱肚子的人才有忌口的资格。我什么都能吃。”
温浩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没有出声。他早在临海市刚见面的时候就知道这孩子难缠了,跟他斗嘴皮子基本上就没赢过。
“吃中餐吧。”温浩转移话题,“下午还去学校吗?”
“当然去啊。”重岩惊讶了,他会这么问难道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昨天逃课了?!
温浩又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
重岩基本上可以确定了,他的行踪确实是有人盯着的。而温浩也意识到重岩已经猜到了这一点,神态略微有些尴尬,“你自己在外面,家里人当然会注意你的安全问题……”
重岩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离你们越远才越安全。你们一个两个的总往我眼前凑,我还能安全得了吗?”
温浩叹了口气,“重岩,你还只是个孩子,没必要这么……这么一身刺的。”
第12章:几个儿子
温浩把车停在一家私房菜馆的门外,冲着外面努了努嘴,“进去吧。有人等你。”
重岩坐着没动,他发现对于要见到李承运这件事,他比之前预料的还要抗拒。
温浩转过身看着他,吊儿郎当地笑了起来,“哟,哟,你这是舍不得离开我吗?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啊。”
“鬼才会舍不得你。”重岩很厌恶他这种腔调,也懒得跟他磨牙,推开车门下了车。菜馆门口的门童面带微笑地迎了上来,“是李少?请这边来。”
重岩被这一声“李少”雷得不轻,但是跟一个陌生人又犯不着特意去解释什么,心里不由得有些憋气。
门童带着他走进菜馆的门厅,这里地方并不大,但是布置上极有古韵,精致却不会过分夸张,是个让人很舒服的地方。门童引着他穿过走廊,伸手在一间包厢的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听见里面的人说了声“进来”,这才拧了一下把手,把门推开一尺左右的宽度,示意重岩自己进去。重岩扫了一眼挂在门框边的雕花木牌,上门写着“安宁殿”三个字。重岩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心说坐在这里面的人,谁能真正安宁得了呢?
隔着尺把宽的缝隙,重岩看见了包厢里那个带着惊讶的神色看过来的中年男人。这样的表情重岩上一世也曾经看到过,事实上,他第一次见到李承运的时候,也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这个所谓的父亲在他的生命里空缺了整整十七年,然而认出他却只需要一秒钟。
同样的大高个,同样的剑眉星目,顾盼生辉,甚至连眉梢眼角微微向上斜挑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李承运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表情茫然的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重岩?”
重岩有十多年没见过他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精神病院,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金属栅栏,李承运脸色苍白地盯着他,眼神中交错着痛恨与畏惧。他像一个真正的疯子一样冲着重岩喃喃自语,“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重岩试图回忆起当时的他还说了些什么,努力了一会儿又放弃了。他有些厌倦地想,还能是什么呢,无非是没人性啦,冷血啦一类的话吧。不过那个时候,这种程度的形容词对于踩着李家老小的肩膀一路走到高处的重岩已经无法产生什么影响了。他会去探望李承运,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最初的心愿:替杨树看一眼这个男人应得的报应。
李承运回过神来,伸手指了指身旁的空位,“坐。”
重岩扫了一眼他手指的方向,自顾自的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李承运的视线一眨不眨地黏在重岩的脸上,像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重岩知道那只是因为他太过意外了,一个从来没有期望过的、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儿子,居然会跟他这个原版有这么惊人的相似度。
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包厢的服务员走进来询问是否上菜。
李承运的神情恢复了中年人特有的雍容沉稳,他和和气气地问重岩,“饿了吧?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他们做。”
重岩眉眼不动地与他对视,“没什么想吃的,有肉就行。”
李承运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东西,像是有些感慨,最终什么也没说。
菜上的很快,两个男人沉默地拿起筷子,李承运夹了一块牛肉放到重岩面前的碟子里,“这里的大厨做牛肉是出了名的好,你尝尝。”
重岩淡淡扫了一眼那块牛肉,没有动。他没有什么洁癖,但是有个怪癖就是不肯吃别人夹的菜。何况这人还是他心底里最不待见的李承运?
李承运心里有些无奈。在他来之前,原本以为会在这个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一些东西,比如:紧张、激动、甚至怨恨,或者还会有一些孺慕之情……然而什么也没有,这孩子那双与他酷似的眼睛冰冷通透,平静的一丝波纹都没有。李承运觉得这样冷静的重岩,真的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经历早就了这样的性格……
李承运抛开这个会让他产生那么一丝愧疚的念头,没话找话地说:“没想到我几个儿子里居然是你跟我长得最像。”
重岩头也不抬地反问他,“几个?”
李承运有种被噎住的感觉。
“四个?”
李承运面色微微一变。
“五个?”重岩抬眸望着他,若无其事地问道:“到底几个?”
李承运凝视着他,目光深沉。
重岩半真半假地笑了笑,“李先生,好福气。”
李承运头疼地皱眉,听听这语气,这孩子哪里有当自己是儿子的觉悟啊?难道他说不想被认回李家都是真的?可是一个未成年的半大孩子,没有李家,他的生活只怕都无法保证。难道还是在跟自己置气?
李承运想到这种可能性,心头微微软了一下,“重岩,我知道你对我有些看法。我之前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重岩看着他,眼神直白,“你若是知道,又能怎样?”
李承运又一次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若是知道杨树会生下这个孩子会怎么做?或者把孩子抱回来,或者把他们娘俩养在外面……然而杨树那种性子,无论是哪一种方式她都绝对不会接受的。
重岩垂下眼眸,拿起汤勺舀了红焖牛肉的汤汁拌在米饭里。
李承运看着他的动作,眼瞳不易觉察地微微一缩。李家上下的人,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喜欢这么吃饭。生活习惯上的爱好诡异重叠,在继相貌的相似度带来的震撼之后,带给李承运第二轮强烈的冲击。
这个初次见面的孩子,无论外表还是生活习惯,几乎是他的完美复制版——除了刁钻古怪的性格之外。
李承运不由得叹了口气,“你的性格一点儿也不像杨树。”
“是啊,”重岩微带嘲意地看着他说:“所以她死了,我还活着。”
李承运看着这个眉眼冷峭的孩子,无比艰难地说了句,“是我对不起她。”
重岩看着他,嗤的一声笑了起来,“你这人真幽默。”
李承运哑然,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然而显而易见的是,这个孩子一点儿也不信任他,他甚至没打算要信任他。早在一脚踏进这个包厢之前,他就已经在自己的周围竖起了最冷漠坚硬的屏障。这个孩子与他的想象大不一样,他甚至与温浩的叙述也不尽相同。他很冷静,冷静的让人找不着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