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兴夏又坐了一会儿,看差不多没人注意的时候,也起身出了演播厅。到处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龙云晖,最后有熟人过来告诉他云晖跑去了一个小酒吧。
这下艾兴夏是真恼火了,顺着人家的指点一路脚下生风地杀到酒吧,在一个偏僻的小角落里揪到了一个人喝闷酒的云晖。
现在是在外面录节目,艾兴夏给他留着面子,只是冷冷地告诉他节目快录完了赶紧归队。云晖倒不敢当着面抗命,起身跟他走了,只是心里仍气艾指导让他那么难堪,遂一路倔强地梗着脖子,一句话也不对艾兴夏讲。
当晚上艾兴夏带他回家的时候,云晖才开始慌神了。然而艾兴夏却并不急着动家法,而是罚云晖站在墙角先静一静,让他自己想想有什么错。
云晖最怕罚站。他是好动不好静的人,一旦静下来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开始六神无主地心慌。
站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艾兴夏将他叫到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罚你站?”云晖咬着嘴唇,眼眶红红的,满眼都写着“你蛮不讲理我好委屈”。艾兴夏向后靠了靠沙发背,“不说话就继续站着去。”云晖这才开口小声道,“我在录节目的时候表现不好,还一个人跑去喝酒了……”
艾兴夏向下压了压手,云晖突然发现自己又忘了蹲着跟师父说话,赶忙屈身蹲了下来。“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为这么点事我罚你,当了世界冠军我还罚你?”云晖撅着嘴摇摇头。艾兴夏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成了世界冠军自己就拽得很了?不知道低头做人了?让你跳个舞怕掉身份,对人家球迷爱答不理,上节目接受采访不好好跟人家说话让别人下不来台!连我都管不得你了是不是?”
那些事情云晖从来不是刻意为之,他确实不擅与生人打交道,在镜头前会拘束紧张。但是艾兴夏点出来的,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骨子里的小小骄傲,却也并不算完全冤枉了他。然而,云晖还是委屈得忍不住立刻就大声回道:“我没有!”
艾兴夏喝道,“你没有什么?说你两句你就这么委屈,你那样对人家,人家委不委屈?球迷们喜欢你,才给你写信跟着你比赛为你加油;媒体们采访你那是人家的本职工作。你试着去换位思考理解过人家的心态吗?你不理解人家,人家以后也一定不会理解你。今天只不过是我训你两句,明天也许人家铺天盖地的报纸就要写龙云晖耍大牌,到时候你委屈都没地方哭去!本来就多少人等着你登高跌重呢,你在公众面前还这么不会来事,以后怎么办?你已经是公众人物了,享有这份荣誉的同时就必须得承受这个维护形象的义务,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爱说的话,也要学着说。一个大小伙子怎么扭捏得跟姑娘似的?说出去是我艾兴夏的弟子实在丢我的人!”
云晖虽然还委屈着,却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孩子,艾指导教训的话多少还是听进去了;挨完了训倒也不犯犟了,两只小爪子扒住艾指导的膝盖,嘟嘟囔囔地道,“我才不像娘儿们呢!以、以后会注意的,艾指导别生气……”艾兴夏拍开他的手,“知道错了还等什么呢?自己请家法去。”“还真要打啊……”“我逗你玩的是不是?不打不长记性!快去。”
云晖只好满心哀怨地捧过来戒尺,双手递给艾指导。艾兴夏接过戒尺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竟然要趴在师父腿上挨揍!云晖觉得今天这一天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然而师命难违,任脸皮烫得煮鸡蛋,也还是咬牙伏下腰趴在了艾指导腿上。
艾兴夏压住他的腰,对着他翘得高高的臀部,抬起尺子“啪”地敲出一记脆响,登时痛得云晖不由自主地往前一蹿。艾兴夏将他往回拉了拉,用右腿将他两腿压牢免得他挣扎,继续噼噼啪啪地揍,没几下云晖便开始哎呦个不停连连叫痛。也不多打,只揍了十下,是个教训便罢了。
艾兴夏放了戒尺,云晖还耍赖般哼哼唧唧继续趴在他腿上不肯起来。这个姿势正好,艾兴夏顺手就拍了他那刚刚吃完一顿“麻辣烫”的小屁股一巴掌,直疼得云晖立即蹦了起来,双手反过去一边揉着自己受苦受难的臀部一边悄悄地瞪不近人情的凶残师父。
“别记吃不记打!记着疼,以后在人前乖巧点大方点!对你的球迷好点,将心比心,别让人家太委屈,谁都不容易。”
25.心结
自世乒赛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龙云晖的状态如日中天,无论参加什么赛事几乎凡打必冠,一年里几乎没输过球,雄踞乒联的世界排名第一。因为这样强势的表现,他的名字早早就被纳入了亚特兰大奥运会的参赛名单里,且被媒体和球迷视为最大的夺冠热门。
然而娄育材在这段时间的表现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他成名比龙云晖还要早,可是世乒赛输给了云晖,至今也没有拿到世界冠军,又总被人提“乒坛双子星”,这种无形的压力对于他这样心思重的人而言,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如果说外界的虚名还可以因为小晖同自己分奖金的义举而变得微不足道,那么奥运会的名额是娄育材无论如何不可能不在乎的事了。队内的名单虽然还未公布,但是其实队员们心里大致都有数:黄寿、李琳是上一届奥运会的男子双打冠军,长期以来配合稳定,而且黄寿的单打实力又是数一数二的,这样的功勋老将肯定入围无疑;龙云晖作为近期飞升的新秀,夺冠希望极大,自然也不用说。
可是娄育材就难说了,他的锐利是世人有目共睹的,发挥正常时连中国队的头号大敌瓦德纳都可以收拾得满地找牙;然而他毕竟没有拿得出手的一个单打冠军,看起来似乎又不那么稳妥。队里还有一名非常被看好的队员,就是削球手宋泉。宋泉的削球打法是乒乓球技术史上一个里程碑似的飞跃,他攻削结合,出手的时候根本让人判断不出是攻球还是削球,旋转变幻又极为诡异,被誉为“乒坛魔术师”。在这届重夺斯韦斯林杯的世乒赛上,正是宋泉作为第三单打如奇兵一般击溃瑞典名将,为中国队打这一场翻身仗立下了汗马功劳。
外界一直说宋泉搭上奥运末班车的希望比娄育材大。队里娄育材和宋泉的暗暗较劲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然而有一天,育材无意中看到一家报纸上发出了这样的报导:艾兴夏早已属意宋泉,放弃娄育材因其不稳定。报导里写艾兴夏接受他们采访时说,娄育材比赛让人很不放心,好的时候谁都能赢,不好的时候什么人都输,因此队里出于稳定的考虑肯定不敢让这样的选手参加奥运会。那篇新闻中还写了大段大段有关娄育材和宋泉之间的技术分析对比,最后旗帜鲜明地表示娄育材无法与宋泉相提并论。
从那之后,育材的心就像被千万根线头缠成了一个死结。他本能地觉得艾指导不会那样对他,但是那报纸写的那样有理有据,甚至很多有关他的技术问题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他不信。焦急、恐惧、愤怒、伤心……什么样的情绪都有,每一日每一日熬煎着他的心,让他在训练中都无法集中精神。越是着急上火想打出不一样的状态,越是频频失误发挥失常。娄育材在这个阶段的集训里一场球都没能赢。
终于,在育材又一次昏头昏脑地输给一名陪练以后,艾兴夏走到了他身边。师徒俩对视了将近半分钟,从对方眼里都看出了疑惑不解的意思。
“你到底怎么了?”艾兴夏什么废话都没有,单刀直入地问。
娄育材又看了艾指导一眼,低下头默默从自己的球包最底层翻出那张被他看了无数遍、压成一个小豆腐块的报纸,什么话都不敢说,只是双手捧着报纸递给了艾兴夏。
艾兴夏一头雾水地接过报纸,展开很认真地一行一行看下去。在静静等待他看报纸的那短短几分钟,育材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就在舌头下,不知道下一秒会跳出来还是会沉下去。
艾兴夏看完了,把报纸还给娄育材,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娄育材,你相信这报纸说的吗?”
娄育材一瞬间就明白了。艾兴夏长叹了口气,指着那个报纸的刊头道,“这段时间一直是封闭集训,你看我什么时候接受过媒体的采访?这家报纸我从来没有接触过。你为什么不动脑子想一想,我艾兴夏对你会是这种评价吗?”
育材什么都说不出来,非常想哭。他是那么聪明又那么敏感的人,艾指导对他和小晖倾注的心血是人都看得出来,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只是,越是那么亲近的人,越是始终信赖和依靠着的人,就越是患得患失。
艾兴夏对他要求一直极严,对小晖有时候甚至还带着一两分纵容般的宠溺和宽容,对他是绝不肯姑息放纵的;他有时候自己都能感觉到,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艾指导对他的器重却要更深一层。艾兴夏每次罚他罚的极狠的时候便总是说,“娄育材,你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要扛。越是难过越要扛得住。”艾兴夏始终相信他是个受得住委屈经得起磨难的人。
他为自己的小心眼,为自己对艾指导的误解而羞惭交加。艾兴夏却并没有怎么批评他,只是说,“你和龙云晖配双打的事,教练组定下来了。离奥运会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你们自己好好把握。”
26.灼
为了娄育材和宋泉的事,艾兴夏的压力变得空前巨大。上面的意思是希望启用宋泉,毕竟他对外的战绩极为突出,又被视作奇兵;再加上宋泉年龄也大了,不可能再有下一届奥运,对于功臣,也要考虑照顾的因素。艾兴夏却坚持想用娄育材,并且一再强调娄育材和龙云晖配双打的效果不容忽视。因为这样的龃龉,艾兴夏不得不立了军令状——奥运会实现四金全包。
在那个国乒男队刚刚从低谷爬起来的年代,包揽奥运会的所有金牌,这在当时很多人都是不敢想的。更何况,在奥运会乒乓球男子单打这一块上,中国还从未有人染指过。艾兴夏发这样的誓,固然是因为心里对他的爱徒们抱有极高的期望,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形势所迫被逼到这个份上,不得不为。
从局里开完会回来,他腰上的旧伤就犯了。起初没当回事,撑了两天后疼得已经根本站不起来,医生一看之下就说这个病相当严重了,稍有不慎可能终生全身瘫痪。
艾兴夏叫队医不要宣扬,每天叫人把自己绑在一块门板上固定住,抬到训练馆二楼看台上,就这样趴着往下俯看全馆内队员们的训练。他的病只有肖丛知道起因和病况,因此肖丛对龙云晖和娄育材越发一刻不敢放松,稍一出问题就忍不住着急上火。
育材他们对这些事半点不知情。两人终于配成了双打,在一起打球的时候总是特别兴奋,经常笑笑闹闹或者讲讲小话,并不像其他组合那样严肃。在他们之前,队内基本上没有这种双右手的组合,因为两个右手在一起打球局限比较大,一旦被同时压在球台一侧两人便都无法侧身进攻,反手漏洞相对左右手而言要大得多。然而正因为没有双右手组合,队里的其他双打组合反而对他们难以适应,甚至上一届奥运双打冠军黄寿李琳在和他们比赛时也常常败阵。两个小孩得意的很。
只有明眼人看得出他们的危机有多大。终于,在又一次发现他们训练的时候嘻嘻哈哈轻松得全不当一回事后,艾兴夏在二楼直接拿话筒叫了他俩的名字。肖丛之前已经说过他们几回,但他们始终没当回事,还因为这个年纪男孩特有的爱刺激的顽劣心理,每每在肖指导一转身一不留神的间隙,有意跟玩猫捉耗子似的偷偷嬉笑一阵。
现在艾指导点了他们名,肖丛刚从洗手间回来,脸黑得炭一样,也没多说话,跟着他们一起上了二楼。
艾兴夏的脸色很差,蜡黄蜡黄的,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时滚落下来,他也没去擦。因为病痛,他说话声音都不如往常中气十足,只有语意里的威严丝毫不逊从前。“你们这是在配双打吗?是不是觉得很好玩,很得意啊?跟没跟你们讲过双打不是小孩玩过家家,你喜欢谁就和谁一起玩得好?双右手的问题我说过多少次,要加强反手,要积极抢攻防止别人压一侧台。听进去了吗?我们队里不缺你们一对双打,我们的选择很多,当初是你们自己闹着非要配的,很多人并不看好你们。我以为你们都是有志气有血性的男人,越是难,越是不被看好,就是越是要好好做给人家看,证明自己就是能行,对不对?现在看来我很失望,非常失望。我艾兴夏一生自负有识人的眼光,如今看来是我瞎了眼。再这么下去你们别配了,也别练了。不要说双打,我看你们连单打都不配!没有一点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没有一点奥林匹克精神,还参加什么奥运会?”
艾兴夏平常训他们的时候就极狠极不留情面,今天训的格外锤心刺骨。肖丛在一旁听着,心里又气又急,只恨不得直接从二楼跳下去算了;又看他讲话都吃力的紧,说两句话汗就掉几颗,是强忍着才没喘气,不由得更加恨俩孩子不争气,等他话音一落,使劲狠了狠心上脚一人一下给踹倒在地上了。“艾指导这么跟你们讲话还有脸站着听?跪着!”
“老肖!”艾兴夏忙伸手拦他,没拦住,两个孩子已经摔在地上,使劲咬着嘴唇才没哭出来。艾兴夏深深喘了口气,缓下那一阵钻心刺骨的疼,才张口慢慢说,“下面有人,别这样。他们大了,该听得懂话。说是响鼓不用重锤我也捶了,要还是冥顽不灵,别以为我这个样子就拿不动家法!你们俩,去操场跑一万米,回来继续训练,跟黄寿李琳再打一场,还没有起色的话下午全队公开检查。”
肖丛领着云晖和育材到了操场上。育材看他那架势心里发虚,忍着眼泪鼓起勇气问道:“肖、肖指导……我们会自觉跑的,您、您不用看着我们……”“我跟你们一起跑。教不严师之惰,艾指导那个样子说那样的话,我不该受罚吗?”
这简直比扒了裤子狠狠打他们一顿还要更难受更痛苦。这板子不是打在屁股上,而是打在心上,羞得叫人无地自容,疼得叫人肝肠寸断。
云晖和育材是哭着同肖指导一道跑完的这一万米。
27.起航
最后的这段时间,娄育材和龙云晖的双打配合越来越默契,状态也来越好。尤其是云晖,在队里好几次正规的模拟奥运会对抗赛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简直是打疯了的样子。
从世锦赛之后的这一年多来,云晖真的已经很久没尝过失败的滋味了;现在的状态又那么好,对球的感觉和对比赛的把握仿佛在云端,怎么打怎么有。连他自己都觉得,奥运夺冠不是太大的难题。
艾兴夏心里却始终有点隐隐的担心,却说不出这种担心究竟是为什么。龙云晖的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非常完美,或者说,过于完美。他对技术的打磨,他对拍子的海绵和胶水细到几微米的厚度要求与感知,甚至他对每一处细小伤病的关注,都小心到了苛刻的程度。艾兴夏偶尔会想劝他不必过于紧张,然而又怕打乱龙云晖的自己的节奏,毕竟云晖是个自我节奏感极强什么都非常规律的人。大赛临近,队员们因为巨大的压力本来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他也尽可能地减少对队员的干预,免得产生激烈的情绪起伏,反而会让他们崩溃。
这是龙云晖和娄育材人生中的第一次奥运会。人的感觉很奇怪,之前在家里的时候好像光顾着想训练想入选想配合想拼搏,对压力的感受虽然也强烈,却并没有觉得不正常。然而当他们上了飞机离开中国奔赴到真正的奥运村时,仿佛就在一夜之间,那种铺天盖地的紧张感,立刻便如高压井喷一样向他们冲过来了。
云晖好动,第一天到奥运村,他几乎每隔三十秒钟去串一个房间的门,直弄到最后队友们头都要晕了,育材才狠狠心把这眼前花似的货给强拖到训练场馆里,对战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