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些争相哭穷的小子将大把的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扔出去,他们才知道“土包子”那三个字放在他们自个儿身上,根本算不上是恶意贬低,那是他们想都没有想过的生活。
羞惭的同时,更多的是不忿,凭什么无权无势的商贾之流都可以挥金如土,穷极奢靡,他们堂堂二品大员之子,皇后的亲侄子,却要紧巴巴的过日子?
虽有人请客,却不能连姑娘的打赏、看歌舞赏的花儿都由人请,一晚上,就将随身带的银子花的一干二净,只是那享受也是一等一的就是。
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写信回去要银子。
一方面,是被“土包子”、“穷酸”这些个字眼,尤其是晚上的那场“快活”所刺激,心里憋了一口气,二则是他们到底是来收拢人心的,有林如海这座大山镇着,权势二字不太好用,既然权势压不住人,若还次次白吃白喝着人家的,他们拿什么来收拢别人?不被人看轻了去就不错了。
蔡航二话不说便让人送了钱过来。
只看两淮盐税在全国赋税上占了近四成,便能想见这些盐商们是何等巨富,既要进他们的圈子,不花钱是不可能的。待日后走通了路子,再加倍挣回来就是。
钱送来的很快,蔡文渊蔡文涛也知道他们父亲能拿这么大笔的银子出来已经是极不容易了,可是同那些人在一起,多少钱都不够花。
幸好还有个柳湘莲,让他们免于尴尬之局。柳湘莲市井、豪门两个圈子混着,蔡家兄弟因着上次博彩之事,时不时便央他带他们去见识见识,柳湘莲自不会让他们失望,领他们破了不少局,如蒙眼猜物、五鬼搬运之类的小把戏。一来二去的,竟让他们悟出了生财之道。
那些富家子没事爱凑在一起玩玩牌,赌技不怎么样,赌的却大。他们二人便自己定了一组暗号,如摸下巴表示要饼,摸几下便是几,这般下来,或是两人一同上场,或是一人上场一人观战,一试之下,竟是无往不利。
他们两个十赌九胜,那些个富家子竟硬是没察觉出不妥来,只艳羡二人气盛,竟是大把的银子送了他们花。
这些钱来的快,去的也快。
赢来的钱还扣扣缩缩,比没钱还让人看不起,他们两个好面子,何况别人的钱花着也不心疼,手脚一日大过一日。
偶尔也会有些不安,但看周围的人过得比他们还豪奢,且林楠的消息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这些不安便化为了不平不忿。
他们正为花了五百两买了个绝色的清倌儿洋洋自得时,那些公子哥儿却调笑起京城的林楠,因他妹子在外祖母家用惯了一个小丫头,便花了一千两银子买了给他妹子。那样的小丫头,一千两买一百个都有了,实实的有钱没地方花……
他们首次穿上一件便值百两银子的衣服,自觉尊贵不凡时,那些少年却在笑话林楠跑到京城讹诈去了,不过弄脏一件衣服,便令人赔了十万两银子——那小子一件衣服也就穿个一两次,若真是十万两一件儿,便是皇帝老儿都要破产了……
他们买下数千两一个的瘦马,正稀罕的不行,那些世家子却提及当年林楠为了恶心不识相的盐商,将两个千娇百媚的瘦马,用百两银子卖去了窑子过了一夜的旧事,笑的前仰后合……
他们租下一座豪宅来安置美娇娘,自以为出手豪阔时,那些家伙们却忙着给林楠去各处寻摸最好的假山湖石,只因林楠在京城没买到合适的园子,只得先买了座宅子暂住着,买了块地儿正自己建园子,他们一面忙着一面抱怨:京城那边气候不好,那小子说了最多不过去住个一二年,说不定园子建好他就回来了,这折腾的什么呢……
他们咬牙学盐商们买了个戏班子养着,却见那些人在传看林楠的来信,说让他们将各色的戏班子各张罗一个,他家妹子喜欢,要放在园子里添人气儿……
他们心里憋着一口气,他林楠,身份地位哪点儿比的上他们,凭什么就这么死死压的他们抬不起头来?
他林楠一个三品官的儿子,除了他爹,连一个靠得住的亲戚都没有,凭什么他们就比不上他?
这样想着,更加大手大脚起来。
蔡家兄弟虽大多数钱都是赢来的,一是不好做的太显眼,二是偶尔也有背运的时候,且他们每次赢了钱,那些不良的世家子们总要起哄,让他们请花酒又或者怂恿他们买娇娘捧戏子,是以并未存上什么钱,一旦输了,便需问家里要。
因他们花的十份的钱有九份是赢来的,虽问家里要着钱,却全然不觉得有什么,还洋洋自得以为给家里省了不知道多少银子,那边蔡航却撑不住了。
蔡航此刻正和于长笺打着官司,原用了拖字诀,等在漕运上捞了银子添补上,倒时还可反咬于长笺一口,却不想林如海给漕帮下了死令,这段日子,谁也不许走私货,只一段时间不走私货,漕帮的日子还能过,蔡航却半点油水都捞不上,河道上的银子,上上下下的人正盯着,更是半分也动不得。原还指望那两个小子设法在私盐上分一杯羹,现在却像是无底洞一般,只知道伸手要钱。
那边这群富家子们却开始不肯同蔡家兄弟赌钱了,理由自然是他们两个运道太旺。他们不肯赌钱,蔡家兄弟便断了财源,如何再维持一贯的奢靡生活?若是突然手头不便起来,岂不是被人看穿他们花的银子全是赢来的,应了那“穷酸”二字?被这些世家子捧着过了这一个多月,他们是万万不肯再被人瞧不起的。
开始借着瘾大的名头央人赌钱,十次里也有五次有人肯陪,只是他们终究不敢做的太过火,五次里却只敢赢两三次,手里一日紧过一日。实在没法子,开始问家里骗钱——让蔡航以为他们两个下一刻便能打通挣钱的门路,将银子一次次的骗来挥霍。
但是家里骗来的钱终究是有限的,在一次邀人打牌时,便有一人无意间提起:既你们这么爱玩牌,何不去销金窟耍耍,那里有是人玩儿。
当下便有人堵了话头,蔡家兄弟追问也不肯说,只说不是什么好地方,劝他们别去。
好容易捞到的稻草,怎么能就这么放手,二人对望一眼,默契的不提这个话题,末了却私下去打听,立刻便成了销金窟的常客,手底下又阔绰起来。
柳湘莲知道消息,专门上门,举了许多赌的家破人亡的例子,说染上这东西,亿万家产都一夜散尽,劝他们收手。他们两个嘴上应了,却没少去半次,柳湘莲数次苦劝无果,索性扬长而去,离了扬州,来个眼不见为净。
销金窟里,会赌的人不止他们两个,加上这段日子被养大的赌性,让他们一赌起来便有些收不住手,虽赢的时候更多,但是一输往往便输的一干二净。
赢了钱快快的花了,输了钱问家里要却越来越难。
恰在此时,却有一桩现成的买卖上门。一个武官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人压的头都抬不起来,发了狠倾家荡产也要报复回去,正预备卖了手里的园子拿钱开路。
因卖的急,四十五万两建的园子,如今二十万两便卖,只一个条件,要现银现付。
那群纨绔子们都唏嘘不已,转手就是二十五万两银子到手,可惜却无人敢接手,不为旁的,他们有钱却无势,这样两边都得罪的买卖,他们可不敢做。别说被报复的那个人会记恨他们,便是卖园子的那个也不是个大度的,被他们赚了大笔的银子,事后说不得还要找回来。
旁人不敢接手,蔡家却是敢的,正手头发急的蔡家兄弟眼前一亮,细问了起来,当即便有人说,只要他肯转一道手,立马四十万两银子买下来。
这样稳赚二十万两的买卖,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当即亲自回去,将事情细细的说了一遍,蔡航当即便拍板,买了!
若事情是真的,便是稳赚二十万两银子,到时手里有四十万两银子,正好解了燃眉之急;若是事情是骗局,那便更好了——他林如海因了儿子被冤,可以将官场盐商都洗一遍,他蔡航的儿子若是被骗,难道就发作不得?
咬牙凑了二十万两银子,蔡家兄弟带着回了扬州,那些富家子为他们兄弟接风洗尘,因他们两个喜欢玩牌,自然免不了要来两把。因来的人多,兄弟两个自不能同时上场,是以老规矩,一个玩一个看,谁想玩了两把,其他的人无聊,便将观战的蔡文渊拖去另开了一桌。
两头开战,做不得手脚,于是这头蔡文渊赢了四百两,那边蔡文涛却输了足足五千两。
买园子的钱缺了个口子,没法子,只得定了当晚去销金窟赢回来。却不知是合该他们走霉运,还是遇到了高手,五千两没赢回来,又赔进去六千。
第二日便是和武官约好的时间,那武官原就是贱卖,一分钱都不肯再让,何况是一万多两?好说歹说,答应再等三天,三天之后他便另找买家,连定金都不肯收。
然而三天之后,蔡家兄弟手里的二十万两银子,已经缩水成了十七万两,问那些富家子借,那些人却道,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只有这事儿不成,否则当初他们自己便买了,何须过蔡家一道手?
三日一过,那武官果然卖给了旁人,蔡家兄弟顿时懵了,全然不敢将此事告诉蔡航,且不说之前他们花了家里多少银子,不说之前他们是如何信誓旦旦,便是他们手里的二十万两银子,也是贱卖了许多东西来的,若是告知蔡航实情,打断他们的腿都是轻的。
走投无路之下,便出了昏招——先瞒着家里,只要用这十七万两,赢回一座园子,蔡航如何就知道此园非彼园?
后面的话,不必细说,林楠已然知道结果。
需知但凡是起了这等心思的,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凄凉散场,更何况蔡家兄弟还要维持他们习惯了的奢华生活?那兄弟两个之所以以粗浅的作弊手法便能无往不利,无非是给人惯的,等真正上了赌桌,和那些油子对赌起来,这些小动作不仅告诉自个的兄弟要什么牌,连对手都一并告知了,人家随便下个套子,便能让他们倾家荡产。
事后蔡航便是要发作,他又能找谁?找那些输给了他儿子无数银子的富家子们?还是从头到尾不断告诉他们兄弟,十赌九诈,苦劝他们千万不可赌博的柳湘莲?
“这么说来,蔡家果然是没钱了?”
林才肯定道:“那一笔一笔银子出来,小的都算着呢,便是没被榨干,也剩不下什么了,蔡家就剩了个空壳子。”
林楠笑道:“难为那些家伙们供了他几个月,我可没那么多银子还给他们。烦你派人去告诉他们一声,说我最近被父亲拘的紧,等过了乡试,再去谢他们。”
林才笑道:“不过是哄那两个乡巴佬,带他去的地方,都是他们自家的产业,这头输给他,那头又拿回来。其实去掉那些虚头巴脑的,不就是吃吃喝喝,外加几个姑娘,能花几个钱儿?”
这个道理,林楠如何不懂,不过那群家伙们肯为他哄了那两个小子足足两个多月,虽说他们也是借机取乐打发时间,但是这个人情他还是要领的。
只是,若是蔡家不倒,便是将他们家榨干又有何用?这些个银子,蔡航若捞狠些,一年半载就回来了。
林楠低头沉吟,父亲说棋已下到收官了,可是将他们家的钱榨干,顶多算是布局,并不能一子定输赢,杀招到底在哪儿呢?
想了想,问道:“可知二皇子殿下来此何事?”
林才犹豫了一下,才道:“方才小的听老爷提了一下,好像老爷惹了官非,二殿下是代表刑部来办案的。”
林楠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爹犯事了?而且被刑部逮了个正着?
他下意识去找日历,瞧瞧今儿是不是四月一号——原来中国这么早就有愚人节了?
第 82 章
林楠揉揉额头,道:“可知道是什么事儿?”
林才摇头:“老爷没说,小的零星听着,像是和漕上的事儿有关。能让二皇子殿下亲自走一遭的,应该不是小事,小的也没敢胡乱打听……大爷何不明儿亲自去问老爷?”
林楠听了是漕上的事,轻轻嗯了一声。
他其实并不怎么担心。
林如海未想过要将林楠养成温室的花朵,只因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温室。一些小事他懒得甚至忘了告诉林楠是有的,但若真有什么大事,他或许会瞒着黛玉,却绝不会瞒着林楠——他巴不得儿子能多历练一些,又怎么会因为担心惊吓到儿子“脆弱”的心灵而遮遮掩掩?
先前林如海并未向林楠提及此事,只说明一个问题:他自己就没将所谓的官司放在心上。
林楠挥手令林才退下,锦书和澹月进来侍候,林楠道:“澹月派人悄悄去客房那边问一声,看两位殿下歇下了没有。”
不管要不要紧,该知道的事还是得知道,与其遮遮掩掩打听,倒不如直接问当事人来的清楚,且更显坦荡。
澹月应了一声去了,锦书道:“先前姑娘遣了盈袖姐姐过来,问大爷歇了没有,说若是便宜,姑娘一会儿过来探望。”
林楠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林家的规矩,主子说正事的时候,下人们留两个守在院子门口,其余不相干的避去厢房,连房门都不可随意出入,外面来人,若不是要紧事,只能等主子说完了话才通传。此刻天色已晚,黛玉不可能挑这个时辰过来,可见盈袖前来是有些时候的事了。
果然锦书道:“奴婢方才在厢房不曾亲眼看见,只是听传话的小丫头说,林管事过来没多久,盈袖姑娘便到了,在外面等了一会就回去了。”
林楠颇有些过意不去,自回府那日起,他已经有近十天没有见过黛玉了,到了别院又被旁的事牵住了心思,连她回江南是不是过得惯也没问上一句,倒是黛玉一直惦记着他。
只是此刻天色将晚,且他还有旁的事,只得道:“你亲自过去说一声,就说今儿……”
话未说完,外面又来人通报,说盈袖来了。
盈袖是提着食盒来的,笑意盈盈道:“姑娘说大爷每次宴会,都是喝得多吃的少,所以特意做了糕点,预备着大爷晚上饿了吃。姑娘说了,今儿天晚了,她明儿再过来,大爷连日辛苦,记得早些歇息,莫要熬坏了身子。”
到底是妹妹贴心。有爹的儿子是根草,有妹的哥哥是个宝啊!
林楠叹气,让盈袖给黛玉带声谢,又问黛玉饮食气候是否习惯,有没有犯病等等,盈袖一一答了,过了一阵,澹月回来回话,盈袖识趣的退下。
锦书送盈袖出去,澹月向林楠禀道:“因庄子里的客房几乎没什么人来住,是以并没有专门伺候的人,只几个小丫头每日负责洒扫,天一擦黑就回了自己的住处。二位殿下自己都带了从人,管家另派人去服侍也被婉拒了……奴婢只得问了送热水的婆子,她说去的时候,好似听人提起,二殿下约了三殿下在一处下棋。”
又是下棋……想起之前李旭和林如海那场乱七八糟的棋局,林楠失笑,古人今人都是一样的,正如现代人爱在酒桌上谈事儿,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古人们,则喜欢打着下棋的幌子说话,想必真正爱棋的人恨极了他们这个习惯。
起身道:“正好我也闲着无聊,同他们一道下棋去。”
澹月和锦书对望一眼,欲言又止:那两位爷摆明了在谈正事,稍稍识趣一点的人都会有意识的回避,他们家主子倒主动往上凑。
见林楠自个儿取了外衣来穿,两人忙上前帮忙,澹月委婉劝道:“大爷,外面这会子又开始下雨,不如……”
林楠摇头不语,二人知道林楠向来是有主见的,也不敢说太多,取了斗笠蓑衣和木屐给他换上,因林楠去的是客房,她们不便跟着,叫了两个婆子打着灯笼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