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资嗯了一声:“怎么?”
“太嫩。”
李资摇头失笑。
又有些唏嘘,太子在的时候,肯用的兄弟就他一个,除了他,还有谁办过差?那些个皇子们,也不过是关在更大的一个后院里长大的罢了,李旭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他们的皇帝父亲,既决定了是太子登基,便没准备给其他儿子一丁点儿的可能。若不是他和太子自幼亲近,又出身太低,别说母族,连母亲都没了,又怎会有机会随太子办差?
林楠见他若有所思,微一拱手,转身离去。
李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带了成三子向来路走去。
第二日,林楠去正房给林如海请安,林如海尚未起身,便在厢房同黛玉闲聊,十来日不见,黛玉气色更胜京中,眉梢眼角笑意盈盈,可见在庄子过得极为惬意。
照说若林如海未起身,他在厢房等上一阵,便会有丫头来让他先回去,今儿他却和黛玉在厢房坐了近两刻钟,才有人来告诉他:他爹昨儿晚上着了寒,病了。
病了?林楠第一个反应便是:这次是真病还是假病?
而后忙让人去请大夫——林如海原就假病着,还用的着再假一回?可见是来真的。
同黛玉急忙进去探望,却见林如海正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用帕子擦脸,看他那副那慢条斯理的模样,林楠不急了。
主人家病了,李旭李资两个做客的,自然要来探望,却被林楠诚惶诚恐的拦了,理由自然是二位殿下身份尊贵云云……但是真正的原因却只有一点,林如海爱装病,可是又不爱装病——他向来都只是告诉旁人一声:我病了!实则该干嘛还是干嘛。
若是让探病的两位殿下知道,他们病的起不了床的林大人,正在后院练剑的话……
到了中午,林楠终于知道他爹为何装病中再装病了:山下来消息,漕运总督蔡航到了扬州,派人来请林如海回城一见。
运河上官船被劫,可不只是刑部的事。
第 83 章
官船在运河出事,漕运总督蔡航有失职之过,可也有追查之权。事涉漕帮,会把目光投在林如海身上的,又岂止李旭一个?不同的是,李旭打的是借机拉拢的主意,而漕运总督和林如海之间,却向来不睦,如果加上皇后娘娘如今的处境,便说是死敌也不为过——这样的关系,便是没事也要找事,何况如今证据直指林如海?
当下庄子将林如海病了的消息送去扬州,到了半下午的时候,漕运总督府的人便上了山。
林如海连李旭李资两个都不见,又何况是他们?接待的自然还是林楠。
没让他们过五关斩六将似的层层突破,没让他们没完没了的坐冷板凳,通报了姓名来意之后,顺顺当当的便进了门。
来的是三个人,一个管事,两个长随,长随被安排在门房,弄了一桌小菜两壶小酒且吃着,管事则被请进了正厅。
那管事颇为自得,觉得这林家大爷还算晓事,还知道他是上官派来的,懂的将他请到正厅招待。
进了正厅,却微微一愣,同想象中严正以待的场面不同,里面一个下人也无,只有两个人正闲坐着下棋喝茶。
两个人年纪都不大,却都出众之极,年纪稍长的一个,俊美轩昂,气度沉凝,气势逼人,年纪小些的更是生的秀逸无双,举止从容洒脱,动静之间有如诗画,带着一股江南水韵,令人心旷神怡。
这二人皆可称的上是人中龙凤,这样人品气度的人,平日里难得见到一个,如今两人一处坐着,颇有让人目不暇接之感。
他根据年纪也知道那少年便是林楠,另一个却不认得,但只看那通身的气派,以及在不起眼处透着精致奢华的衣饰,便让人不敢小觑了去。但是想来无论他身份如何,这扬州城里,总没有比他们家老爷更尊贵的人,是以并不等林楠先开口,松松的一拱手算是见了礼,道:“我们老爷有话让小的带给林大人。敢问林公子,林大人现在身在何处?若是不便出来相见,小的多走几步也没什么。”
林楠从棋盘上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蔡大人有什么话,你只管说便是了。我自会转告父亲。”
管事一仰下巴,道:“我们家老爷的话,是要说给林大人的听的!”
林楠注意力回到棋盘,轻笑一声,道:“这倒是好玩了,你们家老爷的话都可以用个奴才的嘴来说,我父亲便不能借儿子的耳朵来听?”说话间,落下一子,连多看一眼那管事的工夫都欠奉。
管事一时哑口无言——这反差也太大了,这林楠在正厅见他,哪里是看重他们家老爷,分明是懒得特意见他,才招他到正厅来说话。
林楠见他杵在那儿半晌没说话,抬头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挥挥手,道:“若是不便,那就让蔡大人自个儿来说罢!说不定我父亲心情好,会亲自来听几句。”目光落回棋盘上,笑嘻嘻看着皱眉沉思的李资,等着他落子。
管事来就是说话的,林楠听不听可以无所谓,他说不说问题可就大发了,自然不肯就这么走人,道:“我家老爷公务繁忙,怎比的林大人清闲自在?林大人既有闲暇到这山上来避暑纳凉,想必听几句话的工夫还是有的。”
林楠头也不抬,漫声道:“我父亲便是有工夫,也不是用来做这个的,不然今儿你派个管事,明儿他派个小厮,我父亲都要一一见过的话,不等人家大小奴才轮着派一遍,我父亲就先要被累死了……嗯,就这么一手,竟也要想这么久?”
最后一句却是对李资说的,话说完又是一子落了下去。
那管事还要再说,李资从棋局中抬起头来,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若有事便说,若是无事就回去,别杵在这儿碍眼。”
李资在棋艺上远不及林楠,却不肯轻易认输让他小瞧,他此刻正撑的辛苦,说话间便带了几分不悦。
李熙的几个儿子,若不算去了的太子,就数李资气势最骇人,这淡淡的一句话,便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管事被他不悦的看了一眼,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胆子便是一寒——我的乖乖,怎的这年轻人气势比他家老爷还要慑人?终于不敢再饶舌,开始说正事。
林楠挨在椅背上,捧着茶杯,一面下棋一面听着那管事用“我们老爷说……”的句式说了半车的话,等他住了口,才唔了一声,指背在唇上轻轻扫过,淡淡道:“这些都是蔡大人说的?”
管事傲然道:“正是。”
林楠道:“你们家老爷话可真不少,难为你记得清楚。”
管事皮笑肉不笑道:“谢林大爷夸奖,小的是老爷身边最不得用的一个,也就是记性还过得去,只偶尔能替主子传传话罢了。”
林楠笑笑。
那管事话是说了不少,但是却没什么新意。若是他昨儿没去见李旭,不知道事情的端的,也许会惊上一惊,至于现在么,也就是笑笑而已。
“总督大人的话,我知道了。不需回报父亲,我现在便能答复你:父亲昨儿着了寒,需要静养,哪儿都去不得。”
管事脸色一变,道:“我们大人可是奉了皇命来办案的!如今林大人有重大嫌疑,我们老爷好生相请,竟还推三阻四,难道要我们老爷派了官差来拿不成?”
林楠眼神一冷,扫了他一眼,一面落子一面漫声道:“派官差来拿?真是好大的口气!我父亲好歹也是朝廷的三品大员,蔡大人若有真凭实据,不防去请了圣旨,拿了我林家老小!若是没有,这些大话还是少说为妙!需知祸从口出,这天下到底还是姓李的,便是蔡家想要越俎代庖,也似乎太早了些。”
听到最后一句,管家神色大变,脊背发凉。
他不过信口说一句,这种威胁的话他往日也没少说,不想今儿竟撞了铁板,惹了林楠的诛心之言来——蔡家替李家越俎代庖?这可是掉脑袋的话!若林楠果真在这上面大做文章,说不好整个蔡家都要被他牵累。
顿时慌得没了主意,连是该继续威胁还是说好话讨饶都决断不得,却听林楠语气一缓,道:“我也知道蔡大人是心焦国事,才会一时失言,这句话我便只当没听见就是。蔡大人是奉了皇差来查案的,我们林家本当全力配合,只是家父身体不适,不能起身。蔡大人若有话要问,只管派人上山,我等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下山……等你们家大人查到什么真凭实据,请来了圣旨再说。”话说到最后一句,语气转寒。
见林楠不追究他方才的“口误”,管事抹了把汗,不敢再多说。林如海在这个关口上“生病”,蔡航也没想就这么几句话就能将他请下山,派他来也就是走个过场顺道耍耍威风罢了。色厉内荏的又说了几句面子上的话便要告辞,竟连林楠已经将“一时失言”的主语换成了他家老爷都未察觉。
还未举步,只听林楠忽然道:“却不知两位蔡兄此次可有同来扬州?若是便宜的话,烦请替我带个好儿。”
管事一愣:“林公子认得我们家大爷二爷?”
林楠道:“虽未见过,却神交已久。”
对诧异抬头的李资微微一笑,解释道:“我在扬州有不少朋友,家里置的有各色的产业。李兄也知道,扬州有钱人比京城还多,钱多了,花钱的名堂也多。我朋友的那些个产业便是为这些有钱花不出去的人准备的,平时虽不见车水马龙,但却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的买卖。两位蔡兄出手阔绰,让他们小赚了一笔,可惜不知什么缘故,他们突然就离了扬州,让人好不遗憾。”
又对管事道:“不光他们念着两位蔡兄的好,连我都要向他们道个谢,前些日子,父亲怜我在京城盖园子辛苦,赏了个园子给我耍耍。我听管家说,咱们家能拿下那园子,还多亏了两位蔡兄谦让,这等人情,岂能不好生谢上一谢?”
蔡家管事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之极,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蔡家兄弟在扬州城败光了家当的事儿,在蔡家曾掀起轩然大波,他岂能不知?只是连蔡家兄弟自个儿在内,都只当是自己被扬州的花花世界看迷了眼,又年轻爱面子喜攀比,才会一时把持不住,谁也没有想到旁的地方去。毕竟那些个富家子花的钱个个都只在他们之上,在蔡家兄弟赌博时都曾好言劝过,更别提那园子是实打实的二十万两的好处送上门……
以致事后连蔡航都暗自后悔之前将他们两个拘的太紧,让他们见识太少,才会陷入温柔富贵乡难以自拔,弄得偷鸡不着蚀把米。
现在听来,这里面竟大有蹊跷!
难道两位少爷学坏学赌,竟是被人引诱的不成?难道那二十万两银子的便宜,竟是专门用了来钓出他们家最后一点家底儿的?
一时之间心乱如麻,连自己怎么告辞出的门都忘了,先去门房将两个还在吃喝享受的长随呵斥了一顿,饭也不用,饿着肚子带着他们匆匆下了山。
待蔡家的管事出了门,李资才问道:“这里面可是另有什么故事?”
林楠将蔡家兄弟的事儿略略说了一遍。
李资听完也不由叹息,温柔场,富贵乡,当真是杀人不见血,摇头道:“既连他们自己不知道,你又何苦说出来激怒于他?”
这里的“他”,自然指的不是方才那个管事。
林楠耸耸肩道:“若做了不让人知道,岂不等若锦衣夜行?未免少了许多趣味。”
李资摇头失笑,这少年看着清冷,有时候又偏爱信口开河的骗人,依他的性情,怎么会因了这种理由做出不智之事?
林楠也知道骗不过他,耸耸肩道:“不过是漕上死了的人的几份口供罢了,父亲连认都不认得他们,如何能攀咬的上?这个道理,我懂,二殿下懂,漕运总督大人不会不懂。若我猜的不错,他想将这案子弄成悬案,末了以此向朝廷暗示父亲在江南权势太重,好让父亲挪窝儿或让权——他是要将那黑锅扣在父亲头顶却又不落下来,让父亲连自辩都不能,只能咬牙吃了这哑巴亏。”
叹了口气,又道:“今儿早上,父亲同我说,有事儿子服其劳,让我在乡试前将这些糟心事都处理干净了,再启程去应试。父亲摆明了撒手不管,我有什么法子,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若不先将总督大人激怒了,他如何肯放下原有的打算,咬死父亲不放?他若不咬着父亲不放,我不过是个白身,有什么理由介入其中?”若是被人一口咬定是他爹所为,有了替“重病”的父亲证明清白的幌子在,他做什么都名正言顺,否则他若强行插手,倒成了林如海“权势太重”的注解。
林楠事儿做着,心中难免腹诽:换了是后世,高考前后,哪个家长不比孩子还紧张,补脑补血补气各种补,生理心理各种调理,便是急着离婚的也要等孩子考完才敢领证,就怕儿子分心影响了发挥,他爹倒好,见缝插针的使唤他。
李资沉吟道:“扬州到金陵,也有一日的路程,去了总要休整一两日,现今离乡试也只剩十来日工夫,哪里能处置的过来?”
不说那毫无头绪的沉船,便是于长笺和蔡航的官司也不是几日工夫就能摸清理顺的。
林楠倒是毫不担心,随口道:“父亲说可以,大约就可以吧!”
李资突然莫名生出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感觉……
却见林楠用下巴点着棋盘道:“殿下,你要输了。”
李资不再强撑,拂乱棋局道:“罢了,看来想要同你对弈,还需多练几年。”
林楠笑道:“我有陪父亲下棋的苦差事在,你再练多少年也没用。”
李资顿时无语。
却听林楠忽然问道:“殿下可会下象棋?”
李资讶然道:“你竟也喜欢这个?不是说江南文人嫌象棋太过粗俗,不齿于此吗?你父亲也不管?”
林楠道:“父亲说,对弈不过是游戏,既然是游戏,自然捡自己喜欢的,管旁人怎么说呢?不过他自己不爱玩,便也不肯陪我玩。”
起身去开柜子,一面道:“那些迂腐文人,不过是看象棋雅俗共赏,便是不识字的村汉也能玩两把,便说它粗俗,却不知象棋变化之多,并不在围棋之下。那起子人,连作诗写文时,也唯有听不懂的才觉得的是好诗好文,尽捡些连自己都不怎么认得生僻字来用,委实让人无语。”
一面取了象棋出来,开始摆棋子。
李资轻咦一声,只见林楠拿出来的象棋同他往日玩的不太一样,多了双相、双士、双炮,棋盘也不尽相同。
这却是后世的象棋。
其实喜欢象棋的是之前的那个林楠,他性子跳脱,嫌围棋太过斯文,比不上象棋杀伐果断,尤其是啪的一声落子,响如惊堂木拍案,喝一声“将军”,颇有大将军挥斥方遒之感,何等威风凛凛?
后来林楠穿过来,也不知基于什么心理,将后世的象棋做了出来,却从未同人玩过,今儿却莫名有了兴致。
李资也不多问,等林楠说了规矩,走红棋开局。
他在围棋上不如林楠,但是象棋上却颇有天赋,攻则气势凌厉,守则滴水不漏,二人棋路都严谨有度,一时间难分高下。
难怪人说下象棋时,爱说“杀”两把,象棋下起来,的确有酣畅淋漓之感。
二人正你来我往斗得厉害时,李旭来了。
虽昨儿李旭并未在林家父子身上得偿所愿,但是也没有撕破脸去,若不提话里话外隐形的交锋,气氛甚至算得上的融洽。
李旭为人最善隐忍,虽铩羽而归,却不会因此就恶了林家,不管怎么样,林家虽没应了他,可也没上别人的船,得罪林家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说到底他也还是第一个亲自上门示好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