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进不来?”齐辰小声问龙牙。
“因为这里光太亮,人气太重,他们魂气弱,承受不住。”龙牙抱着胳膊,淡淡解释道:“这一段江风水有点怪,大概和你在江底碰到的那处石洞有关,这里被人动过手脚,现在被破了,整片江莫名形成了一个循环场。在这屋外被打散掉的魂气,在江那头又被重新聚起来,然后再次重复之前的过程,就是个死循环,懂没?”
“这不就和那种常说的灵异事件类似么,电闪雷鸣的时候,故宫能看到宫女那类……”老袁哆嗦的时候居然还有心插了句话。
龙牙从眼角瞥了他一眼,意思十分明显——听你放屁?
“……”老袁默默闭上嘴巴,眼观鼻鼻观口,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老袁说的那种跟这种一样吗?”齐辰问道。
“不一样,那是恰好天时地利,把过往发生过的重播一遍。这是魂气未散,不断重聚消失。”龙牙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
老袁:“……”战俘果然是没有人权要被区别对待的。
齐辰看着那将士僵直的背影开口道:“那这要循环到什么时候?”
“过了夜里两点吧,两点之后阴气慢慢淡了,就该消停了。”龙牙答道。
龙牙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
半夜两点一过,最后一波幽灵大军冲到屋前,化作水汽消散之后,便再没有新的从江那头过来了。
房间的窗子一直开着,屋内空调开了和没开差不多,暖气都从窗口跑出去了。
龙牙当然是不会怕冷的,齐辰早就被他烘干了,此时倒也还好,唯独躺在地上的老袁,身上的水还没干透,周边的地板上还插着十几把短刀,肚子上还摇摇欲坠地摆着一把,姿势维持得十分艰难,可谓又冷又麻,非常酸爽。
那将士似乎还不信那群幽灵军消失了,站在窗边又固执地等了许久。
他那身铠甲上覆着氧化层,满是岁月的痕迹,早已不再光亮,此时更是蒙了一层厚厚的水汽,然后又凝聚化成水滴,顺着铠甲的面流淌下来。
有些从他护头的兜鍪上滚落,沾在他的眉毛眼睫上,湿漉漉的一片。
仿佛一眨眼,那些水就会凝成珠,顺着眼角淌下来似的。
不过他一直都没有眨眼。
他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江水那头,一动也不动,好像下一秒,那群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还会出现在他眼前一样。
尽管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了几个小时,看了一遍又一遍,却还是一副没有看够的样子。
大概永远也不可能看够。
因为他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看到他们回来了……
等了这么久,齐辰原本觉得以龙牙的性格,早就该炸了。
谁知这回他耐心却难得地好,就这么抱着胳膊站在将士身后,齐辰身边,也一语不发地看着窗外。
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就好像他只是随便看看,但齐辰总觉得,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事情。
或许这将士和那一群幽灵军勾起了他心里某段记忆,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对这群铁血汉子没什么恶感,所以难得提高了容忍度。
又过了好一会儿,老袁撑着地板的两手彻底发麻,再也撑不住了,他偷偷瞄了眼龙牙,发现那位大爷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便动了动筋骨,彻底坐起来。然后收回撑着地板的手一下下地揉着手腕,动作还不敢太大,生怕惊到那位祖宗,导致自己被套上壳浮尸江中。
谁知天不遂人愿,他这越想不引人注意,老天爷就偏跟他对着干。
他揉着手腕的时候又顺便悄悄伸展了一下脚,结果脚脖子一不小心碰到了插在地上的一柄刀的刀刃,惊心的凉意吓得他一哆嗦,肚子上的那把刀便咕噜噜地滚到了地毯上,好死不死地碰到了另一把短刀,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本身这声音并不算大,但偏偏这屋里静得吓人,于是这一声动静便显得格外突兀。
老袁一怂,赶紧低头,决定用头顶面对龙牙那祖宗山雨欲来的表情。
不过这一声不止惊动了龙牙和齐辰,站在窗边的那将士也听到了这并不大的动静。
他已经伫足凝望了太久,心里翻涌的波涛已经慢慢平息下来,周身的杀气也慢慢变得浅淡,失去的理智在窗口不断灌进来的冷风中慢慢恢复。
齐辰发现他铠甲周围泛着的血光渐渐暗淡下来,而后终于消弭不见。
只听见几声铠甲摩擦的金属音沙沙响起,窗前僵立的将士终于转过身来,屋里的众人终于落进了他的眼里。
此时面朝着灯光,齐辰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眉眼上沾着的水珠。
他目光扫过龙牙、齐辰,又扫过这屋子里的每一件陌生物品,满是血污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是眼里似乎有种叫人难过的情绪。
最终,他的目光又回到龙牙身上,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嘶哑地问了一句话:“这……已经不是大唐了?”
龙牙抱着胳膊,也环顾了一圈屋里的装饰,答道:“你觉得呢?”
他闭了闭眼,似乎是紧张又似乎是缓解情绪一样,舔了一下嘴唇,舔进了一口血,他咽下满嘴的血腥,低声道:“所以……我们亡国了?”
老袁眨了眨眼,十分理所当然地道:“唐?早亡了啊,都过去一千多年了!小兄弟你——”
他一心作死的精神还没发挥完,就见那将士猛地睁开眼,看向他,目光里有股子狼一样的凶狠和沧海桑田的悲凉。老袁被看得一怂,又缩回了角落里,默默数起了地上的短刀。
“长——”那将士又开了口,却发现声音走了调,他吸了口气,才又开口道:“可否告诉我,何处对着长安?”
龙牙咳了一声,看向齐辰,挑了挑下巴:“指一下。”
齐辰:“……”把人当王八壳使唤上瘾了么?!
他的手机早就在沉江的时候落水不见了,倒是龙牙的还在,也不知道是被动了什么手脚施了什么妖术。
既然被人不客气地当成了王八壳,他自然也就不客气地抬手伸进龙牙衣兜,把他的手机摸了出来。
这祖宗大概觉得没有哪个小贼敢来摸他的手机,所以连屏幕密码都没设,齐辰一划就进了桌面,在里头三两下找出地图,点开看了看,然后走到窗边,对照着地图朝西北的方向指了指。
整个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十分坦然。
被摸了手机的龙牙抽了抽嘴角,一脸佩服地看着这小贼:“……”
那将士冲齐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窗边,面朝着西北的方向,静静地看了很久,而后长刀杵地,屈膝跪了下来,低下了头。
齐辰看着他终于不再挺得笔直的脊背,鬼使神差地突然张口道:“没亡。”
这话说得十分没头没尾,听得蜷缩一旁的老袁一头雾水,半天才反应过来齐辰是在回答那将士前一句话——
我们亡国了?
没亡。
正面朝长安方向跪着的将士听了,有些茫然地回头看向齐辰,似乎不理解他的意思。
却见龙牙抱着胳膊,抬脚点了点地,道:“亡什么国?我脚下的地方,你脚下的地方,不都还在呢么?而且好的很!”
那将士瞪着眼看他,然后目光缓缓落到地上,又落到窗外,喃喃道:“还在?”
齐辰“嗯”了一声:“在呢。”
“好得很?”
齐辰:“不能更好了。”
那将士怔怔地看着龙牙和齐辰,又转头怔怔地看着西北方,最终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眼睫上沾着的水汽此时终于找到机会汇聚到了一起,顺着他的眼角,慢慢滑落下来,就像是隔了一千多年终于掉落的混着血的泪。
第32章
天色将亮未亮之际,龙大爷难得挤巴出来的一点耐性终于还是告了罄:“诶诶——行了啊!唱个屁的衰?!你跪的,还是你守过的那快地,矫情矫情就完了,别一跪不起的,有完没完?”
齐辰默默扭开脸:“……”指望这祖宗讲气氛还不如指望家猪会上树。
“你扭什么脸?嗯?!我这话有错吗?!大老爷们儿情义到了就够了,磨磨叽叽像什么样子——你脸再扭脖子就该断了!”龙牙一暴躁起来就喜欢管天管地管齐辰,连面朝的方向都要管,十分蛮不讲理,并且总拉弱势群体中枪,比如此时没人权的老袁。
他伸手点了点老袁冲,齐辰嚷嚷:“他那张脸跟皱了皮的窝瓜一样有什么可看的?年轻人不要整天歪头斜脑的你中风吗?!”话落,不由分说伸手捏着齐辰的下巴把他扭开的脸掰正了。
齐辰:“……”
老袁默默低头,以免自己的脸继续伤龙大爷的眼:“……”
那将士跪在窗前,一腔热血和感怀被龙牙炸得丁点儿不剩,在这种突然神展开的氛围之下,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
他默默看了眼自己的姿态,又看了眼旁边完全不在一个世界的三人,突然觉得继续跪下去确实有点傻帽,于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冲着西北方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握着陌刀站起身来。
一看他这边总算消停了,龙牙当即从兜里掏出手机,瘦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点了几下,翻到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齐辰看到那是单啸组长的号码。
不过这次龙牙没再开免提,而是一接通就冲那头道:“隔壁西港东北方向临江别墅西起第六栋,五分钟之内赶紧过来,一堆烂摊子等你收拾。”
他和单啸的沟通倒是一向挺言简意赅,那边大概只答了句“好”就挂了电话。
才刚过了三分多钟,龙牙手机就又震了起来。
刚一接通,龙牙还没放到耳边,齐辰就听见里头单啸清亮的声音道:“到了,让块地!”
龙牙一听,二话不说一手拽过齐辰闪到墙边,同时冲那将士道:“过来!”
将士听惯了号令,反应不是一般的快,几乎在龙牙话落的瞬间,就跟着退到了他们身边,让开了窗前的地方。
三人刚站定脚,就见一个硕大的黑色兽影从窗外一跃而入,玻璃、合金以及墙壁对它而言似乎都不成障碍,就像一层水膜一样,轻轻松松就被穿透了。
待那巨兽落了地,众人才看清,那是一头体型巨大的黑豹,四肢落地站着就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周身肌肉筋骨线条极其漂亮,皮毛油光水滑,像缎子一样,长长的尾巴有蛇那么粗,鞭子似的在身后甩了两下,发出“呼呼”的风声,光听着就觉得力道十足,要是抽在人身上指不定半条命就被抽没了。
如果豹子也论样貌美丑的话,这黑豹的模样绝对是个中翘楚,长得十分凶悍有气势。
它跃进来的速度太快,龙牙、齐辰和那将士都让开了,独独苦了瘫在地摊上的老袁。
老袁虽然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实际都五十多奔六的岁数了,上个楼都喘,更别说反应速度了。他眼睁睁看着龙牙把那两个人带到了墙边,眨巴着眼睛还没领回过来是怎么回事呢,那黑豹的脸就已经到了他面前。
近在咫尺。
是真的咫尺……
老袁和那黑豹对视的时候,眼珠子都快对起来了。
冷不丁和这样一个看起来就吃人的猫科禽兽脸对脸,老袁的心脏差点直接罢工,于是他就着斗鸡眼的状态,两眼一翻,脑袋一仰,一副一口气没上来就要撅过去的样子。
他刚要倒地昏迷,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如同陡然炸裂的爆竹似的,落在他脑门旁边,吓得他一哆嗦,愣是僵在倒地的半途中,没能晕成功。
“哎呦——不好意思,没看到脚底下还躺着个人。”一个清亮好听的男声紧跟着响起,言语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脑袋要落不落的老袁视线几乎被黑豹的脸撑满了,僵着脖子傻了一会儿,愣是没找到这声音的来源是谁。
反倒是黑豹在这屋里待得不太舒服,一脸不耐烦地呼哧了两下,热腾腾带着一股子血腥味的野兽气息糊了老袁一头一脸。
老袁一个哆嗦,心里嚎了一声:“哎呦奶奶救命诶——这玩意儿果然是要吃人的!”好不容易转正了的眼珠又要往脑袋顶翻,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了似的。
直到这时,那黑豹才大发慈悲地扭开了脸,挪了两步,身体侧了一些,没再正对着老袁。
随着它的动作,它背上坐着的人才落进老袁眼里。
此人穿着淡粉的衬衫,外头套着一件版型十分好的灰色羊呢大衣,一脚踏在黑豹背上,一脚晃悠悠地垂在一边,右手手肘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左手握着一根黑色长鞭,不是别人,正是善后组组长单啸。
他嘴角带笑冲老袁道:“真对不住,你位置太合巧了,我们小黑挺乖的,而且刚喝过两桶生血吃了两桶生肉,暂时不咬人,别怕。”
老袁:“……”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安慰人的。
齐辰:“……”在广和里头打着灯笼都找不见几个会说人话的。
见老袁一副更想尿出来的样子,单啸又笑盈盈地补充了一句:“而且你很快就不会记得这些了,放心。”
这话说的……真是十分不是个东西。
老袁一时间又惊又惧,不知道单啸所谓的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灭口不成?
他一脸惊恐地想寻求一些帮助,结果转头就看到了龙牙黑着的脸,再转头又看到了周身泛着寒铁冷光、手持长刀的将士……
总之,没一个不吓人的。
人生艰难的抉择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让人没有一点点防备。老袁来回扫了一圈,最终还是“咕咚”咽了口口水,破罐子破摔地瘫在原地,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现在腿抖成了筛糠,根本站不起来。
龙牙看够了老袁的怂样,终于开口冲单啸道:“行了,先不忙吓他,这还有个等着你处理呢。”
“嗯?”单啸听了,目光扫过齐辰,最后落在一旁杵刀站着的将士身上,挑了挑下巴:“他么?”
“对!”龙牙点点头,抬手拍了拍那将士的肩膀,冲单啸道:“铠甲养出来的魂,刚醒过来,思维意识还停在一千多年之前,有点混乱,你去给他倒个时差,我这还有点事要问问清楚。”
倒时差是广和内部常用的一句话,谁让这倒霉公司几乎所有员工都不是人呢?刀枪弓剑、锅碗瓢盆,只有常人想不到的,没有广和公司收不了的。前台是宋代瓦罐、财会是汉代酒樽之类的情况,在广和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只是这些不是人的东西在被收的时候,都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于是就需要单啸这种专擅忽悠人的货出马,先把人忽悠住,让突然醒在新世纪的精怪们镇定安分下来,平和地了解了解现今的情况,让他们知道在他们沉睡的千百年里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缩短时空距离感。
俗称,倒时差。
单啸了然,收了手里的长鞭,抬手冲那将士招了招手:“走,跟我去隔壁——”他用脚碰了碰黑豹的身侧,示意它转个头,又顺口问了句:“隔壁房间能用吧?”
老袁一脸空白地点点头:“能用,随便用。”有命说不能吗?
将士有些迟疑地看了看齐辰,又看了看龙牙,一头雾水地提着长刀,跟在黑豹身后朝前走。
老袁一脸麻木地看着那巨大的黑豹驮着单啸径直走向墙壁,而后毫无阻碍地穿墙而过,接着那将士顿了顿,也跟着穿墙去了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