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您,您还住啊?”不等小二回答,掌柜的先哀嚎出声了,“大大大大大侠,你看这间房子也,也坏了,剩下的房间都是通铺了,您这样的人中龙凤当然不会住通铺了……您要不要考虑……嘿嘿……再在别处看看?”
“可这间房的房钱我已经交过了啊,”秦盛挑了挑眉,“我现在身无分文,怎么,你想把我赶出去?”
“不敢不敢!!”掌柜的惊得肥肉一抖,忙撇开头朝楼下的小二吼,“都没长眼睛啊?看不见大侠需要沐浴吗?!还不快打热水上来!!”末了又转回头,边笑边摸出块皱巴巴的手绢擦了擦汗,“嘿嘿,咱,咱家还有个自己住的普通单房,若是大侠不嫌弃就跟我来,跟我来。”
秦盛好笑地看着掌柜的一步肉三抖的出去了。
其实江湖仇家寻仇这事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若是那人寻仇时弄坏了店家的东西,理应是那人来赔,可惜秦盛是个不知世事的,还以为自己没亏,自我感觉相当良好——没看到掌柜的后来又派人去壮汉那大敲了一笔,他那双本来就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这回笑得像是在嫩豆腐上划了两刀——连点缝儿都几乎看不分明。
待到秦盛沐浴完,掌柜的已经不知又去哪儿敲诈了。
秦盛穿上衣服,又摸了摸胸口,本来就没几块的碎银子赔人家房子就花了一块,现下里他当真是穷得响叮当。他虽不是纨绔,可也是大门大派里养出来的富少爷,全身都沾满了风流气,这点银子对他而言,哪怕是不去逛窑子,也不过就是几天的光景了——还不知道撑不撑得到他回门派。
愁,是真愁。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没了家里帮,武功高有什么用?
打劫?偷?
他那半有没有的可怜自尊还不许他做这样的事儿,况且就算是整个门派现在就只有他一人出来历练,没别人知道这事儿,保不齐以后回去和掌门侃大山的时候说秃噜嘴了,那一顿好打可是少不了。
洗完澡的秦盛在街上瞎晃荡,看看算命摊子,又看看杂耍艺人,再摇摇头接着往前走,突然眼前一亮。
路边上有个废弃的小桌子,他跑过去看了看,那小桌子已经被蛀虫蛀得不像样子,厚厚的一层灰随意地铺在上面——秦盛伸出一只手指摸了摸,手指瞬间蒙上了一层垢,他也不嫌弃,搬来几块石块一坐,用手指在桌子上划拉两下划拉出俩字儿——算命!
然后气定神闲地抱胸端坐,也不看看他这副模样哪里像算命人的模样。
街上的姑娘经过都掩面而笑,偷偷地指指点点,不一会儿便在四周偷偷地围了好一些怀春少女。
秦盛这衣冠禽兽,好赖长了一张浓眉大眼的俊脸,唇薄而嘴角上挑,好一副风流俊男人的死相。此时这禽兽正支着脸,笑嘻嘻地看着一个正战战兢兢朝他走来的姑娘。
“我,我要算命。”那姑娘红着一张小脸,“算姻缘,多少钱?”
说着便要去掏钱袋子,秦盛“哎”了一声开始胡诌,“姑娘莫忙,看你这面相,脸颊白而透红,眉儿弯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这是桃花当头的面相,恐怕这桃花心上人就在附近了。再看看手。”他轻轻拉过姑娘柔嫩的手,刚要开口,就见姑娘的脸“腾”的红成一片,秦盛笑得愈发不是玩意儿,“掌纹清晰而干净,命好,感情顺而……”
不想那姑娘一把推开他,红着脸埋头就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秦盛也不恼,又悠悠然地支起了头。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秦盛来者不拒,胡说八道得厉害,唾沫不横飞也能风度翩翩地巧舌如簧,说得姑娘们一个个面带桃花,心花怒放,活活从大清晨说到日薄西山。
这一下是盆满钵满,秦盛数了数钱,好家伙,一天就快赚上一吊钱了,准备收摊,这时,一只雪白的手按在了桌子上。
“姑娘,收摊了。”秦盛边抬头边道,然后就愣在了那里。
“哦?我来的这么不巧吗?”一个男子眯着眼睛朝他一笑,接着掏了掏口袋,拿出一锭银子,摆在秦盛破破烂烂的桌子上,“那么我再加上这些,如何?”
4、第四把刀
说罢,男子随手将耳边的碎发别至耳后,骨节精致的手让秦盛呆了一呆,那雪白的皮肤几乎晃了秦盛的眼。
他从未见过如此风华绝代的可人儿,那样妖异的美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原来美得过了分,也会成为如此厉害的凶器。
男子将手从耳边慢慢地收回来,一举一动,皆媚骨天成,红色的罗裳被一阵轻风吹得扬起了些微,殷红殷红的衣袂飘飘,秦盛几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差点连骨头都酥了。
“大师,”男子笑吟吟道,“可否帮个忙?也不缺我这点时辰吧?”
“啊……啊啊,好……”秦盛勉强把自己的目光从那漂亮男人的脸上撕下来,他觉得有些眩晕,“敢问姑娘……哦不,公子,姓什名谁?”
男子在听到“姑娘”二字时眉眼间瞬间闪过了些许戾气,而后又故作无事的扬起了笑脸,他朝秦盛揖了一揖,“在下姓闻名瑜,表字瑾,年十九,近来离家游历,见大师这门庭若市的,料想大师必有真功……”
“哎哎,不敢当不敢当,”秦盛调整了半天终于调整回平时的表情,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闻瑜的脸,眼睛放空——看着像是朝着闻瑜细细端详,实际上什么也没看——也笑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无足挂齿,无足挂齿。”
“大师过谦了。”美人儿眼睛一眯,上挑的眼角能生生勾去人的魂儿,秦盛硬着头皮全当自己看不到,生怕自己在美人儿面前流出哈喇子来,“公子面如冠玉,是官福相,若是科考必高中。眼尾勾,眉低且长,眼角泪痣,情路怕是要坎坷。眼大而有神,其中……”
“大师,”闻瑜打断秦盛的胡扯,慢慢弯下腰将脸凑到秦盛面前,一双眸子似嗔似怒,好似有数不尽的哀怨,“劳烦大师看看清楚,在下眼细且长,可不是什么眼大而有神啊。”末了又道,“大师,你这虽看着我,可在下却觉得心神不在在下身上……怎么?可是觉得在下难看到让你入不了眼么?”
一张绝色的脸猛然放大,秦盛正两眼放空,冷不防被那芙蓉面打了个照面,惊得一个没坐稳朝后仰去,座下垒起的石头摩擦,崩塌,秦盛不受控制地倒地,就连屁股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时整个人还痴痴傻傻回不过神儿来。
闻瑜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弯下的腰还未直起,他撑在那里,看着秦盛揉了揉眉心,半晌,秦盛也爽朗地笑了。
秦盛一边爬起来一边道,“失礼了,在下见识短浅,从未见过如此绝代佳人,实在是唐突。”
闻瑜但笑不语,轻轻摆了摆手,又掏出一锭银子来,举手投足间香风阵阵,秦盛只觉头晕目眩,心跳如雷,连打了几个喷嚏——倒像是中了那下作的迷幻之法,他心里一紧,忙默背剑谱,这才把莫名脑子里那点儿不干不净的心思压下去。
秦盛拍了拍裤腿,心道面对这样的人该怎么胡扯?光看也看得不会说话了。况且拿两锭银子出来算命,这不是闹笑话么?
好不容易从美色中清醒了一点,秦盛用着自己瘦得不得了的大脑飞快地想了想——要么这公子是个绣花枕头大纨绔,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他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不就是两锭银子么?便笑嘻嘻道,“闻公子,不瞒您说,我这出来讨生活的实在是没什么本事,说难听点儿靠着面皮,您就别费事儿了,在下今儿实在是口干舌燥,说不出个赵钱孙李了,您要是实在想和在下侃一侃,那就明儿请早吧。”
话是这么说,明天可就不一定在这儿了。
秦盛把钱塞进胸口,揖了一揖,权当拜别,他想,若真是幻术,老子这番作为也就提醒了他术法已破,若不是,这样又是作揖又是拜别的也不算驳了人家面子——当真是好。
闻瑜高深莫测地笑着,也不回应,秦盛转身便走。
他看不到自己身后的闻瑜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摇了摇头。
“刀鬼……”他轻声说,“想不到居然是个如此俊朗的妙人儿。”
夕阳下,他身上的罗裳格外殷红,红得快滴出了血。
。
秦盛只顾自己向前,时不时朝路边对他笑的姑娘回个浪荡子的坏笑,一路回到茶馆,已经接了好些香帕子。
“哟,大侠回来啦?”店小二在门口和秦盛打了个招呼,又看他走进店里,随手掏出一打香帕,也顾不上擦桌子了,瞠目结舌道,“大侠这…莫不是打劫了哪里的布坊?”
掌柜的闻言凑过来,捻起一条,啧啧道,“哟呵,上好的丝绸,怕也是要打劫了一家好布坊。”
“唉,都是路边的小娘子给的。”秦盛见大家都惊叹不已便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儿的姑娘恁地胆大,路中间就敢给男人抛帕子,我这可是接了一路啊。”
“哦?那你可得许配给好几家姑娘了。”
“哪儿的话啊,不就是接个帕子……”秦盛顺嘴一回,只觉得声音不对劲,既不是穷酸抠门掌柜的,也不是二不愣登店小二,直觉声音分外婉转,一回头便见那名唤闻瑜的男子对他微微一笑,“大师,好巧。”
秦盛:“……”
怎么还跟上来了?
“好巧好巧。”他虚应几声,握着刀的手不由得用力了几分,秦盛忍住不去看那人的眼睛,敷衍地一勾唇角。
“你可知旪城有一传统,”闻瑜也不识趣,袅袅在他旁边坐下,转头向小二要了杯茶,抿了一口,皱了皱那弯弯柳叶眉,又道,“若是在路上接下了姑娘的香帕,就是愿意入赘她家的意思,怕是明天就有人来和大师‘迎亲’了吧?看看这一打,可有二十家?”
好笑地看着秦盛的脸随着他的话语越变越白,闻瑜又抿了口茶,秦盛像是整个人化成一座灰色的石像。
店小二接话道:“闻公子说得对啊,他前几天刚来住的时候也有好些姑娘向他抛帕子呢,得亏我提醒,要不闻公子也得和大侠你一样,接下好几家姑娘的香帕啦!”
他这说得天真浪漫,仿佛在幸灾乐祸一般,说的周围的食客都偷偷地笑,掌柜的也乐,说书先生陈叔也乐。
5、第五把刀
实在是丢人坏了。
那一桌子的香帕这下成了烫手山芋,秦盛石像就快要裂开。
这个浪荡子可不想这么快成亲——还入赘?还入二十家?!
秦盛抽了抽嘴角,下意识地把香帕全都推了出去,茶馆里顿时哄堂大笑。
旪城民风剽悍,姑娘个个胆大的狠,不几日前也有个俊俏书生不知这强盗规矩接了姑娘的帕子,还当是人家姑娘不小心落下的,一路追着人家进了大院——也就不必再出人家大院的门了,十几日后鼻青脸肿地被绑着当了新郎官。
家中有母老虎的几个笑得都格外幸灾乐祸,看看这英俊的大侠,宽肩长腿,剑眉星眸,可不比那书生爷们儿多了?可不比他们都厉害多了?不也得怕他们旪城的姑娘吗?
闻瑜也跟着笑,他用宽大的袖子捂住嘴巴,抖着肩膀用眼尾瞄秦盛,那秦盛倒依然还算淡定,就是眉头皱成了一团咸菜,闻瑜便安抚道,“不过如若在六个时辰之内把这帕子还回去,兴许是能退掉的。”
秦盛只道,“逃不行么?这二十家姑娘的,我如何分辨得出她们住在哪里?又如何知道每一条帕子出自哪家闺女?”
“当然不行!!!”
闻瑜正要说话,不想被一粗犷的声音打断,他眉头一皱,眼底露出几分杀气来,便寻着声源看去,只见一膀大腰圆的壮汉手持一大刀,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那壮汉堵着门口,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他笑着吼道,“刀鬼!!我找了你一天,也不知你这缩头乌龟躲到哪里去了,幸亏爷爷聪明,晓得你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今天老子就在这门口守着,看你往哪儿逃?!”
嗬!!
听那壮汉一吼,茶馆里霎时哗然一片,这波澜壮阔的发展把客人们都吓傻了,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秦盛,闻瑜也掏出一把扇子盖住脸,似是小心翼翼地斜觑着他。
就在一切僵住之时,掌柜的突然尖叫一声,“刀鬼?!刀,刀鬼?!”
怕是真的为自己坑害秦盛而感到后怕了——乖乖,实打实地在鬼门关溜达了一圈啊!
江湖七凶,见之犹如见阎王,一时三刻夺命人。
然而掌柜的却不。
他并不是什么高手,然而秦盛却觉得他有绝顶高手的大勇气,只见他手忙脚乱得几乎绊了自己,胡乱把那壮汉从门口推开,尖叫着让店小二去做一块匾。
“要写上刀鬼茶馆,”他强调道,又噔噔噔跑上楼去,不一会儿便拿下来一张宣纸,上书“刀鬼临门,刀剑无眼,电光石火间十四两银子换一条命,曰智,曰慧,曰大彻大悟。”
就又风风火火地贴到门外头去了。
秦盛眩晕之余在掌柜的经过之时定睛又看了看,只见那纸上最下面还有一排小字——掌柜的智斗四凶刀鬼,十四两银子拨动夺命无名刃,欲知详情,敬请光临刀鬼茶馆。
秦盛:“……”
好家伙,做生意做到这样也是绝了。
他站起身,闻瑜依旧没说话,只是眼睛跟着他转,他也不想和这不知有什么目的的人过多交谈,随手一挥,抓起那一大堆的香帕上楼去了。
掌柜的还在叫:“你们看看我脖子上的伤!!哎呦!!刀鬼亲手割的……!!”
大堂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惊叹。
闻瑜看着秦盛上楼,踌躇片刻,正要起身,那壮汉却抢先一步越过他冲了上去,抡起一把大刀直朝着秦盛的右臂砍去。那刀的角度极其刁钻,照着人手肘就砍,即便是被砍的那人手上有刀也会被自己别住,若是不在一开始就躲开,右手怕是就要废了。
“四凶刀鬼!!”他吼道,“拿命来!!我才是刀的宗师!!”
楼梯上的秦盛头也不回,步伐没有丝毫紊乱,他听着刀风呼呼,本就被琐事缠身,此时更觉得心烦意乱,连转身也懒得,左手摸出一把巴掌大的小刀随意地向后抛去。
小刀极快,滑行间破出一道残影。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只见刀还未到壮汉眼前,壮汉的肩膀处便突兀地喷出血来,大刀气势一顿,脱手而出,壮汉顿时疼得身体矮了半截,而秦盛抛出的小刀此时恰好就擦着他的脸飞过去,带着撕碎空气的声音“笃”的一声死死地钉在他身后的门板上。
闻瑜的扇子依然挡在脸上,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好厉害的内功,好厉害的刀法。
茶馆里鸦雀无声。
清风拂过不见其人,寒气沁心方觉命终。
壮汉差点没傻了,讷讷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有些刺痛,一伸手才发现脸上的皮也破了。
不过仅仅是破了而已,伤口的深浅恰到好处地控制在刚好能让人流出血的程度,壮汉没心没肺尚不觉得有何不妥,只觉自己福大命大,呔了一声骂道好险好险,众人却觉得心里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