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无论请苏远去哪儿吃他都美颠儿美颠儿跟着,这样逼仄寒酸的馆子,也只有苏远才会愿意来、而且还吃得那么香。这样想着,孙杨心里就觉得痒,他伸手儿胡掳一把苏远脑袋,语气诚挚到骨子里了——
“苏远,咱再也不吵架再也别闹别扭了,以后我注意。”
苏远听过后半晌没动换,孙杨看到有什么透明的东西啪嗒啪嗒掉在盘子里,结结巴巴的问:“苏,苏远,你是不是哭了?你别哭啊——”
对面的人含糊地说了句没有,又过了几秒才抬头,他手里攥着勺子、嘴里还含着炒疙瘩,眼睛亮的像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一三二首里描述的那样。(注①)
注①:《十四行诗》第一三二首译文:
我爱上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晓得你的心用轻蔑把我磨折,
对我的痛苦表示柔媚的悲悯,
就披上黑色,做旖旎的哭丧者。
而的确,无论天上灿烂的朝阳
多么配合那东方苍白的面容,
或那照耀着黄昏的明星煌煌
(它照破了西方的黯淡的天空),
都不如你的脸配上那双眼。
哦,但愿你那颗心也一样为我
挂孝吧,既然丧服能使你增妍,
愿它和全身一样与悲悯配合。
黑是美的本质(我那时就赌咒),
一切缺少你的颜色的都是丑。
(三十二)
就这么着,苏远把满腔愤怒还有那些耿耿于怀塞回肚子,但说白了心里还是结了个疙瘩,以后如果两人再起争执,现在压下去的情绪恐怕就会像发炎的腺体一样,再次肿大。
饭后沿着湖边溜达,还没二十分钟苏远就不干了,吃那么撑他哪儿走得动,逮准一空地儿立马儿坐上去了。
后海这边儿每隔二十来米就有这么一双人的石座儿,带个挺矮的靠背儿,面朝对岸,此时一家家儿酒吧就跟接客的姑娘似的,怎么艳丽怎么打扮,灯光映进水里又连成一片,显得分外氵壬靡。
“你怎么跟猪似的,再走一圈儿,有助于消化。”
“你不知道我直肠子啊,放心,咱都寻摸好了,看看你左后方约一百米处,一会儿爷就到那儿消化去了。” 孙杨朝着他说的方向瞧过去,公共厕所这四个字儿直接撞进视线。
“别耍嘴皮子,你给我起来。”
“就不!”苏远瞪大眼睛,拿手指着变脸的孙杨,“又要跟我吵是不是?”
两人对峙十来秒,孙杨败下阵来:“得得得,我不跟你喘气。”
“这儿来。”苏远依旧瞪着眼睛,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孙杨过去。
“往后坐!”
孙杨依言。
苏远转过身躺在孙杨腿上,“你给我揉揉眉心。”
孙杨叹口气,看着一脸得瑟劲儿的狗东西,本来想给他一巴掌,最后却还是把手附上去伺候。
附近几个酒吧驻唱的歌交杂在一起,听在过路人耳里的效果就是前半句还撕心裂肺死了都要爱,后面儿却成了旋律欢快的“比较喜欢吃哪一种口味的泡面?”。(注①)
但无论吵成什么样儿,苏远的世界都是安静的,他闭上眼,翘着二郎腿跟那儿晃啊晃。
而等礼拜五陆彬忙完了跑到贸大男生宿舍门口儿的时候,正巧看见的就是孙杨两手提着从食堂打回来的小炒儿,后面跟着几日不见气色愈发红润的苏远。
“和好了?!那我怎么办!”
“什么你怎么办?”
“不是,有你这么损的么?照你那思路我都成gay了,而且还追你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要跟你修成正果了——现在你俩一和好就把我踹啦?”厕所隔间儿里,某个低沉的男声可能因为太过激动,一串话说的跟连珠炮似的。
“嘘……”苏远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注意音量,结果陆彬是越看这王八蛋那神神叨叨的样儿越来气,朝着后脑勺就一下儿:“嘘你大爷!今儿就算是编也得给我编出个结果来,要就这样儿不上不下的你让我在孙杨那儿面子往哪儿搁。”
这边陆彬不依不饶,那边儿宿舍里的孙杨其实也窝火。打着饭前上趟厕所把胃腾空了能多吃点儿的旗号,俩傻逼都去了快一刻钟了,还不见回来。他也明白他们肯定又嘀咕什么呢,但偷听这种事儿他实在拉不下脸做。
“要不……过两天孙杨再问起来我就说你找了一朋友。”
“什么朋友?”
“男朋友……”
“嘶,苏远,我发现经你这么一编排我这几年跌宕起伏的经历都赶上人家几十年了。”陆彬掰着手指头数,“你看,首先我是个gay,然后喜欢你三年,接着终于跟你告白马上要拔云见日了,结果在这节骨眼儿上因为你那个狗屁哥们儿不待见我所以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我找了个男朋友——男朋友!亏你丫想得出来!”
苏远哭丧着脸,刚要说话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远至近,应该是停在了厕所门口那个位置,紧接着是孙杨的声音:“你俩是不是都在里头吃一顿了?”
被这么一搅合,到了(liao)也没统一个口径出来。
陆彬回去后光闷头扒饭,扒完饭一抹嘴儿走人,只用手机给苏远发了条“总之我不能被你这么撇了。”他向来里子面子都要,尤其是对着气场不和的孙杨时,脸皮就更薄了。
而孙杨犹豫半天还是选择先忽视陆彬这问题,毕竟和苏远的关系这才刚缓和,不至于为了他起冲突。
时间呼啦啦飞驰而过,佐助已经不再是火影忍者的主角、一护救下露琪亚时令人燃烧起来的热血也早就熄灭。转眼都大二了,孙杨和苏远照旧厮混在一起,但是罗立雅成了两人间的禁忌。但凡有她的地方儿,苏远一概不往上凑,这么算来,倒也是近一年没碰见了。
罗立雅也不知道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没察觉,三天两头儿便跟孙杨提起来:“诶,怎也不见苏远啊?你们那时候儿关系好的谁也插不上,现在联系的不多了?”“苏远上的是哪个系来着?”“苏远最近怎么样啊,也不知道换发型了没。”“……”
这天也不例外,罗立雅从肯德基换下工作服出来,拍了拍自己的挎包儿,笑的鼻子不是鼻子眼儿不是眼儿的:“哈哈哈,这次打工还给多补钱了,明天咱们去鼎泰丰吧。对了,你不是说苏远爱吃那个什么蟹粉小笼包吗?叫他一起呗……”
还不到十点她就把人叫来了,现在已经一点半。孙杨枯坐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等到她下班,第一句却又莫名其妙扯到苏远,不禁有点儿烦。
“刚挣点儿钱还不好好留着,又瞎花。”
“我这不是想请你吗……”
“跟我还用请?鼎泰丰有什么好,贵的要死。”
“你都和苏远吃那么多回了,当然不稀奇,我还从没去过。贵怎么了,又不是天天吃,再说撑死了不就三四百块……”
见女朋友一脸委屈自觉口气不好,他只能重新措辞:“三四百咱肯定吃得起,但关键是不值啊,我和苏远那时候儿不是不懂事儿、花钱流水么。”
罗立雅听他这么讲,脸色好了些,但却并没附和。
孙杨也不知道自己干嘛非为这点儿破事儿跟她较劲,爱去不去随她不就完了,连钱都不用花,只管陪着到那儿张开嘴吃一顿——但他就是潜意识里不想,至于原因,没原因。
注①:歌词出自孙燕姿的《随堂测验》
(三十三)
两人沉默的压马路。
枪花乐队的don’t cry前奏响起,接起来就是苏远的大嗓门儿——
“孙杨孙杨!我想吃虾饺了。”
操,你丫早不打晚不打非这时候儿。
歪头瞄了一眼罗立雅,她显然是听到了,目光灼灼的回望。
“你怎就那么攒不住钱,鼎泰丰多贵——”
“这跟我攒不攒的住钱有屁关系,当然是你请我了。”
孙杨又不能明说,硬着头皮拒绝:“我最近穷疯了,一包方便面要拆成三顿吃,你就委屈委屈自己的肚子吧啊。”他想尽快挂电话,但这时候儿罗立雅已经先一步把他拿着手机的那只腕子拽过去、贴近自己的脸:“喂,苏远吧,我罗立雅。他请不起我请,正好我也想吃,咱一起。”
他这女朋友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劲儿,他几次想把手抽回来都没拗动。半晌过去,孙杨没有听到苏远的答复,罗立雅却笑眯眯说了声好,放开了他。等他再去看手机屏幕,通话已经显示结束。
孙杨这一下午都有些心不在焉,罗立雅倒高高兴兴挎着他跟东四一家儿一家儿店的闲逛,把浅灰色的裙子拿到身前比划:“这件怎么样啊?”
孙杨看那件裙子搭在罗立雅较黑的皮肤上,明明前一秒还素雅的很、下一刻却显得死气沉沉:“颜色太老了。”
“这件呢?”简单的黑色吊带背心,衣服前片儿的V字开的挺低。
“嗯……挺大众的。”你又没胸露个屁啊,孙杨只抬头瞧了一眼,注意力又放回手机上,犹豫要不要给苏远发条短信,但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多此一举。
苏远本来正补午觉,梦里被几百个小屉子包围着,虾饺一个个排队插着翅膀儿往嘴里飞,醒过来他发现枕头湿了一块儿,第一反应就是给孙杨打电话。
当他突然听到罗立雅的邀请时,那句“我又不想吃了。”在嘴里来来回回转了不知道多少遍,最后被一个恩字代替。
“我明天没课,要不就明儿中午吧。十一点半鼎泰丰门口见。”
这之后没多久陆彬来了一趟,他妈从西安拿回来一堆特产,催着他拿给苏远。说起来眼缘儿这东西还真是不得不信。赵红只见过苏远一次,那天礼拜六,她正好倒休,下午一点来钟儿的时候陆彬说出去接个同学。儿子带朋友回家玩儿是常事儿,但第一眼她就觉得这个男孩儿讨人喜欢。站在自己面前,规规矩矩叫了声阿姨就被拉进屋去了。中间出来过几趟,只要四目相对就会冲她笑一下儿,每次笑都恨不得把嘴角儿咧到后脑勺儿去。
晚上留他在家里吃饭,按惯例赵红给孩子夹了几筷子菜:“不要客气啊,想吃什么尽管添。”
“唉!”苏远应下来继续埋头吃,速度不慢、但也没失了礼节。食不语是苏远为数不多的好习惯之一,他只有在盛饭间隙会开口说上一两句:“阿姨,茄盒做的真好吃。”“这老干妈炒五花肉我偷师回去,肯定受欢迎。”
苏远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饭桌感染力”,光看他吃你就会觉得饭菜肯定香,从而带动着你胃口也变好,这时再搭上饭碗数次见底儿,显得那简单的夸奖特别真诚。
没有哪个妈妈不喜欢被称赞厨艺好、也没有哪个人不喜欢看自己做的菜有人捧场。随着菜一盘盘连渣儿都不剩,赵红的成就感以直线快速上升。
“你就拍吧,嘴儿够甜的啊。”陆彬戳着腮帮子逗苏远。
苏远有些起急:“实话!好吃就是好吃、我用得着编么我。”
“苏远咱不理他,这小子成心的。”赵红正收拾桌子,拿起苏远粒米不粘的碗,声音里带着笑意。
“阿姨我来吧。”
“你回屋玩儿去!”
晚上苏远该回家的时候儿,赵红把他送到门口,语气倍儿认真的说:“以后来了想吃什么就点,没有阿姨不会做的。”
从那之后陆彬妈妈总是什么都想着苏远一份儿,这次去西安出差也是。
“我靠我靠!全盛斋的绿豆糕,我早就惦记着了。”
“看来我妈有先见之明,一共买了四盒儿硬抠出来份儿给你。”
“啊?!不行,你把阿姨电话给我,我要道谢。”
“切,我妈说了,让你别跟她客气,真要谢就去家里吃顿饭,看见你她就高兴。我怎没看出你有迷惑中老年妇女的魅力啊。”
“滚!你懂个屁,我这么有礼貌的孩子谁不喜欢。”
陆彬躺在苏远床上看着他在那儿一会儿瞧瞧羊肉泡馍一会儿捏捏甑糕,扒拉来扒拉去,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对了,罗立雅说请我去吃饭。”
“你答应了?”
“废话。”
“吃什么啊?”
“鼎泰丰。”
“这么好的事儿我怎没摊上过,既然答应了就踏踏实实去,吃她个底儿掉。”陆彬随口接了一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远的眼睛腾地就亮了——吃她个底儿掉。
陆彬下午还得赶回学校,等他走后苏远就窜到电脑跟前儿,盘算着怎么一顿把她吃怕了。
第二天苏远挺早就到了,穿了一件儿浅黄色的短袖儿和米色七分裤,衬得人干净利索。孙杨老远就瞧见他一脸灿烂,心里便踏实了。一边儿女朋友一边儿兄弟,他一辈子都不想在这中间去选择。
进去后孙杨自然是和罗立雅坐一起,苏远在孙杨对面,服务生直接拿来三本菜单,大家各自看各自的。
“虾肉馄饨面、一份荔芋小笼包儿。”
鼎泰丰无论笼包蒸饺还是烧卖,都可以半份半份儿的点,一例十个半例五个。
孙杨第一个点完,明显是给那谁省钱,馄饨面才三十来块,荔芋小笼一份还不到蟹黄半份儿的价钱。
“我要……一例虾肉烧卖半份蟹黄小笼,嗯……还有杏仁豆腐。”罗立雅半天才开口,接着合上菜单向斜对面的苏远笑:“千万不要跟我客气,我钱绝对够的,你想吃什么就点。”
“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好长时间没来、这回可得过过嘴瘾。”苏远点头,他脸皮说厚就能厚的上来。“两份儿黑松露猪肉小笼、两份儿蟹粉小笼、一份虾肉烧卖,就这些吧。”
服务员点点头,重复一遍转身要走。
“对了——”
包括服务生在内的三个人都看向苏远。
“再加个杏仁豆腐。”
(三十四)
好么,最贵的仨苏远全给占上了,黑松露78、蟹粉70、蟹肉63,如果想尝鲜、人家都半例半例的要,到他这儿是双份儿双份儿来,那语气就跟在街边儿吃十块一打儿的羊肉串儿似的。
孙杨要再看不出这孙子成心的他就真是傻逼了,他俩以前来的时候都不敢照十成饱吃,一般先在外面填两口儿麻辣烫铁板烧什么的,关键解个嘴馋。
“我和苏远先去洗个手。”孙杨冲罗立雅笑过后,站起身拉过某人就走。
洗手间里,他站在苏远背后,挑着眉问:“光黑松蟹粉俩加起来这就小三百块钱了,还不算别的,你丫这是吃小笼包儿还是吃钞票啊。”
苏远正洗手呢,听他这么说也不介意,呲牙一乐“嗨,她不你媳妇儿么,我还跟弟妹见外不成。”
“我请你多少回了都,怎没见你跟我这儿那么不客气啊。”
“你甭自作多情,以前那是我傻,等我不傻了也没有狠宰你的机会了,不信换现在试试。”他挤了点儿洗手液,左手将右指一根一根展开、揉搓,嘴里说的没一句不是屁话。
“她工资才多少?吃顿饭花六七百还能剩几个字儿?累死累活一个月一个小时就全打水漂儿了。我真不明白,你们有什么怨可结。就算你是还惦记着考大学那事儿也跟罗立雅没关系,是我把你这茬儿给忘了。”苏远从镜子里看孙杨的脸,很久以前二踢脚炸响的那个晚上、初中体育课上、还有曾经无数次两人擦肩而过时,他都是这样眯起眼,然后不冷不淡扯扯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