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他怕这个表情,另一方面注意力却被孙杨的话占去。
是我把你这茬儿给忘了。
把你忘了。
忘——了。
这俩字儿真够轻巧的,读起来他妈甚至连音都不用拐,那他那些反反复复做着数学题的夜晚、那些来来回回默写单词的早晨、那些睡个觉都会突然醒过来时刻怕自己努力还不够的日子是否都能跟根儿羽毛儿似的飘起来了。
陆彬以前开导过他:“你这是因祸得福,没他那句话你能拼死命往这儿考?早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待着去了。想想以后,想想拿着这张文凭跟其他豆芽儿菜往一块儿站的时候儿那场景。”陆彬说得对,但那只限于理智范围内,苏远在关于孙杨的事儿上从没有理智可言。
高考前夕那段时光他没有哪刻不是提心吊胆,每当熬不住了就努力回想孙杨说外经贸三个字时胜券在握的姿态。他曾经觉得自己特别伟大、特别英雄,敢于迎刃所有挡住他追随孙杨步伐的困难。这种自豪感就跟无尽的98号汽油似的,令他不停的向前狂奔。最后的确赶超上了,不过重点却是后一个字儿,他还一个劲儿往前跑呢,人家都携手在他超过去之后右拐了。这不是勇敢无畏,这叫傻逼。一个傻逼的自我感觉良好,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傻逼,没人能懂中间到底有多少无力和愤怒。
苏远开始洗左手,只有他自己知道它在抖。
这些被他沉沉的压在心底的东西就跟疯狗一样,突然窜出来追着他咬,无论你怎么踹它它都要摆好姿势重新向你扑过来。
孙杨觉得话已经说的够明白,也没指望他能回答什么,转身儿出了洗手间。
苏远把泡沫仔仔细细冲干净,在裤子上随便蹭了两下儿,直接奔前台。
“那个,我头一回来这儿,刚才没分清一份和半份的量,如果还没做的话能不能改一下儿……麻烦您了……”
他坐回位子的时候儿孙杨正给罗立雅讲笑话,花枝乱颤这个词儿果然不是对谁都适用,本来模样儿就差些,这时候儿更没法儿瞧了。
“苏远,刚才孙杨说那可逗了,诶,你再讲一遍。”罗立雅捅捅男朋友,他笑眯眯应下来,一派温和。
如果我有枪,早就上了膛。——《在路上》(注①)
段子的确很逗,苏远也笑的肩膀儿直抖,半天才开口:“罗立雅,你是不知道他跟以前比起来进步多大,那会儿但凡经他嘴的笑话,再有意思也会冻得你当场傻那儿。”
几个人又聊了些别的,二十来分钟服务员把几种小笼都端上来了,罗立雅叫住要走的女孩儿,指着那半份儿黑松和蟹粉,“你上错了吧?”
“没错儿没错儿。”苏远赶忙朝女孩儿摆手儿,继而向罗立雅眨眨眼:“我之前就是唬你玩儿的,哪儿能真要那么多。”
“那你够吃吗?没事的,尽管点。”
“够,当然够。”
孙杨在旁边儿瞧了半天也没从苏远脸上瞧出异样,这又是闹哪出儿?
罗立雅还约了几个朋友下午看电影,吃完饭付了帐就先走了,剩下另两位杵在人家餐厅门口儿。
“对不起啊,我以为——”
甭以为,我就是想这么干来着,苏远叼着根儿牙签儿,拍了下儿孙杨的背:“哈哈,行了行了,今儿我玩笑的确开的有点儿大。”装逼这门儿技术绝对是博大精深、用处颇多的必修课,要搁两年前,他还指不定把事儿捅多大呢,怎可能会有现在这么漂亮的收场。
“走!我请你看电影儿。”孙杨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他哪儿知道苏远同学今儿的确是来当真小人的。
苏远点头,但怎么看着都一副懒洋洋的劲儿,走路也慢不腾腾跟多少年没上过油的机器似的。孙杨吃饱喝足现在正是精神的时候儿,被他那走法儿给磨的难受,索性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子,跟曾经无数次那样儿。
看着影子里两个人相连在一起的那部分,不多、就一点儿,但却曾经无数次让他觉得美好,让他有想大笑的冲动、忍都忍不住。可这次呢。
这次呢?
苏远乐不出来。
好多东西都是他努力去争取的,可哪样都抓不住也逮不回来,用烂俗到极点的词儿来形容就是千疮百孔四处漏风。
注①:摘自《在路上》歌词中一句,歌曲出自乐队:麦田守望者
(三十五)
孙杨穿着Levi’s的牛仔裤、一双匡威板儿鞋,白色短袖儿衬衫稍稍有点儿松垮,他的喜好一直没变过,不像苏远,今儿还穿着阿迪达斯挺美明天就不知道撇哪儿去了,前天还在买篮球杂志昨儿却没了兴趣。
要真把他们的习惯爱好还有性格一样样儿拿出来比较,怎么看都不像是混在同一个圈子里的人。
上公交,一路摇摇晃晃就到五道口儿了。
苏远看着工人俱乐部那破旧的招牌,有种时过境迁的感慨,当时影院在北京还没遍地开花,再者这地界儿附近有不少学校,所以这家甭提有多火了,一到周六日不错点儿的片子连个好座儿都买不上,哪像现在被人挑三拣四,什么屏幕不够大音效不够好、设施不完善座子不舒服。
选来选去最后看的《爱丽丝梦游仙境》,Tim·Burton导演,主角德普。因为已经快下映了,所以是小放映厅。
孙杨去买票,苏远靠墙等着,仿佛又回到那个周六,他站在影院门口儿,穿着宽松的白色大背心儿,纯黑短裤儿,脚上踩着一双拖拉板儿。
那次等到孙杨之后呢?
之后看了部恐怖电影儿、看到一半儿罗立雅一个电话把孙杨给叫过去了。
孙杨走了之后呢?
之后他一个人坐到电影结束,把孙杨电话给拉黑了。
拉黑之后怎么着来着。
之后就他妈和好了。
“我真没想到你还喜欢这家儿影院。”苏远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特窝囊、特没劲,但又无力改变。
“这儿有什么不好,看完请你吃饭,前两天我听同学说有家儿拌饭不错。”
“……”
现在听见请你吃饭这几个字儿苏远就反胃,只能勉强笑笑不答话。
买完票俩人四周胡逛一通儿,进去时里面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情侣,还有父母带着孩子。这里不用对号入座儿,早到早选,孙杨最烦被人家的大脑袋挡着,便拽着苏远坐在了第四排正中。
《爱丽丝梦游仙境?无论动画电影都翻拍过几遍,已经不新鲜了,但这次却被改编的别树一帜。
片子结束后,孙杨靠在椅背儿上问他好看么,他说好看。
孙杨笑:“白皇后怎么瞧怎么漂亮,冲她这片子我也觉得顺眼”
苏远含糊的点点头。他其实喜欢红皇后,喜欢她和身子不成比例的脑袋、喜欢她的粗鲁无礼、尤其是看到她瞪大眼睛神经质的咆哮要砍了谁的脑袋时,那种喜欢到达了极点。
五道口因为挨着语言大学,韩国学生不少,自然韩式餐馆也多,苏远其中几家儿还挺地道。到了(liao)还是吃了饭,毕竟谁会跟自己的胃过不去啊。
他点的五花肉拌饭,还是头次见识到这玩意儿可以用盆儿盛,比起石锅至少分量多一倍,生菜丝切的挺多、香菇萝卜这类蔬菜也给的不少,五花肉铺在最上面,再淋了辣酱,光用眼瞧都有食欲。
他吃饭本身就快,加上这儿的勺子又特别大,一勺一口十多分钟盆底儿就泛油光了,而对面那位还慢条斯理儿的吃一口饭再拣两根儿送的泡菜。
孙杨是正常人的饭量,四分之三已经是极限,他放下勺子,苏远很自然的把盆儿揽到自己面前,又晃了晃泡菜碟:“不吃了?”
“嗯。”
苏远直接把碟子拿起来往盆里一倒,三两分钟就解决战斗。
“我等下儿就回去了,还有节课。”
“嗯,去吧,正好儿我也宿舍打游戏。”
他们都在车站等车,只不过一个往东一个向西,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对于视力左眼2.0右眼1.5的苏远来说,孙杨的五官、孙杨鼻头儿上刚冒出来的青春痘儿都是清晰的。
他目送孙杨上车、看着车行驶进夕阳的光晕里,然后一个拐弯儿消失不见,突然挺不甘心的。
难道我一辈子就只能这样儿了么。
连个坏事儿都不能干、连个意见都不能有,看着他跟那个长的不漂亮、内心也没看出哪儿美的姑娘越爱越亲密、越亲密越爱。
我操,他妈这是为什么啊——
“你丫一天到晚纠结管个蛋用,说正经的,到底打不打。”陆彬说的没心没肺,打个游戏手上也不闲着,时不时拿根儿虾条儿塞嘴里。
“不打!嫌我叽歪你丫来干嘛?”
“别提了,你瞧你舍友素质多高,泡妞儿都外面儿。再瞧我们宿舍俩傻逼,好不容易谈媳妇儿了,把人往窝里领,亲来啃去的看着我就起腻。”
“你别告诉我你今儿跟这儿睡。”
“废话,三张床任君选择。”苏远宿舍六个人,其中仨也不知道什么毛病,跟约好了似的,一到周二就全跑没影儿了,其余俩一个还跟女朋友压马路呢另个别的寝室打牌去了。
“君你大爷。”
“爷不跟你计较,再问一遍,你打不打。”
“不打!”
“屠夫已经快被我给玩儿死了。”
“死就死呗。”苏远顺口说了一句才反应过来,差点没从上铺蹦下来:“你妈!”
等他看到电脑屏幕时,上面儿赫然打着:
【队伍】暴戾、:屠夫……你今儿是不是晚饭吃多了。
陆彬指着屏幕眼神儿倍儿无辜:“他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问你是不是撑着了,说吧,刚才你干嘛来着!”
“我没干嘛啊……”
“还吃!还吃!你这手上怎那么不嫌累。”
“噢,和着打不好游戏还不让人吃东西了!”陆彬抱着虾条儿给他腾了地儿,顺便捞起旁边儿屏幕突然亮了的手机。
“有你短信嘿。”
“嗯,帮忙看一下儿。”
“孙杨的……”
陆彬才说完这仨字儿屏幕上的屠夫身影就一顿,暴戾见状怕他又要犯二,连忙一个劲儿催。
“擦,我腾不开手,发的什么。”
“问你嘛呢。”
“我打游戏呢。”
陆彬把最后那点儿虾条儿的渣儿全倒手里再一个仰头儿进了肚儿,又往苏远背上蹭了蹭手,在他的叫骂中特顺溜打了句——
他打游戏呢。
(三十六)
发完了陆彬就往边儿上一撇,苏远操控着屠夫,动作迅捷、走位风骚,把他的注意力直接给吸引过去了。
以至于有电话打进来时,陆彬看都没看就替苏远接了:“喂?”
那边半天没动静儿。
“喂?!”他有些纳闷儿,把手机拿到眼前才发现是孙杨打的。“苏远打游戏呢,你等下儿,我把电话给他。”
“恩。”
“别打了,孙杨找你。”
苏远游戏打到关键时别人的话向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直到陆彬把手机贴到他耳朵上他才反应过来。
“喂?”
“陆彬跟你那儿?”
“嗯……”其实苏远听出来孙杨有点儿不高兴了,但暴戾还跟那儿咆哮呢,他已经顾不得别的。
“后天咱骑车出去。”
“去哪儿啊。”
“到时候再说。”
“成,那具体时间还有地儿你短信给我吧。”
“恩。”
等厮杀结束,退出游戏,苏远发现原本站在自己后面那个贫蛋好像已经沉默一段儿时间了。
“陆彬?”
陆彬顶看不上孙杨刚才那爱答不理的劲儿,想想他就来气,被苏远冷不丁一叫口气自然不好:“干嘛?
“不干嘛,纳闷儿你怎突然不吱声儿了。”
“哎,我就觉得新鲜了,他有什么值得你这么上赶着。学习好?”
“学习算个屁。”苏远抬抬眼皮子,又低头给孙杨发短信。
“那你跟我说说,咱一直特别想知道,他除了学习好和审美观异常强大之外还有什么优点。”
“什么审美观强大?”
“操,喜欢罗立雅喜欢到这地步丫审美还不强大?”这句话绝对带着浓重的个人主观色彩,罗立雅谈不上漂亮,勉强够着个长相一般,但要说多丑那也没有。
反正陆彬横竖看不上她,其实不止他、还有原先同班的冯肆、薛渊。罗立雅看上去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也会办事儿,跟同学相处的特别融洽,可她言行举止间总有股违和感让人不舒服。
如果一定要找个字儿形容那就是假,如果一定要找个词儿形容那就是伪善,夸张点儿说那就是——笑里藏刀阴人一个。
“靠,你嘴也够损的。”苏远乐出声儿来,孙杨发来短信说早上七点半贸大食堂吃完饭出发,他回了个好。“我就是喜欢他,跟你讨厌他一个道理。”
“那你倒是例举一下儿他优点啊。”
“我还不知道你,举多少也要推翻喽。”
两人又互相挤兑一通儿,时针缓缓指向十一。
“那俩也不知道回不回来了。”
“管他们,你睡我床。”苏远含着牙刷儿指了指墙角儿的上铺。
“那你呢?”
“我这张。”那也是上铺,正好儿跟陆彬头对头。
爬上床后,苏远面朝墙侧卧,睁着眼愣神儿。有一只手拿着什么东西伸了过来,立在他枕头上。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黑暗里只能看清大概轮廓挺方正,他将手机屏对准礼物,上面印着一张夸张扭曲的面孔,稍微抬起下颚,眼睛向左下方看过去。苏远屏住了呼吸,这是King Crimson的第一张专辑,这他妈是美版的LP黑胶,而且全新未开。(注①)
“陆彬——”
“打住打住,别跟我这儿酝酿感情,知道这玩意儿弄来不容易以后就对我好点儿。”陆彬声音里透着些不耐烦,他不想把拿到这张唱片的过程像邀功般讲出来。
“嗯!”
“还有,我追你那事儿你还没说怎么办呢。”
“你丫怎么还惦记这茬儿呢。”
“能不惦记么,我严重怀疑现在还泡不着妞儿就是因为你那话给咒的。”
“你跟谁学的,岔人比以前利索多了。”
“……”
男人之间没那么多煽情,就算氛围朝温馨路线发展了也会故意打破它。兄弟就是兄弟,你对他好他心里清楚就成了,没必要跟女生似的什么都摆在明面儿上。
“行了行了,你不困自己玩儿手机去,我熬不住了。”等苏远小心翼翼把唱片放好回到床上,陆彬已经把头埋进枕头。
后天是苏远生日,他猜这狗东西一准儿就得被孙杨给提溜儿走,所以今儿晚上专门儿把礼物提前送过来,怕明儿万一有个什么事儿给耽搁了。
有时候儿看苏远傻逼呵呵的跟在孙杨屁股后面儿陆彬就觉得太阳穴到牙龈间似乎被栓了根儿线,扯得他发酸、扯得他疼,不自觉就想对苏远好点儿、再好点儿。他把苏远当弟弟、当瓷器、当成一家人,总希望用友情去填补那些其他方面的匮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