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孩子们无聊的时候,打出溜滑,硬溜出来的。
有半米长的、一米来长的,还有两三米长的。
一只耳无意中踩在了溜溜冰上,摔断了一条腿。
当时就痛醒了,连哭带嚎地直叫:“救命!”。
听出一只耳的声音,他们仨赶紧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三个小孩子,都没什么力气,费了好大劲,才把一只耳连拖带拽地弄回屋子。
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那种天气,任凭他呆在外面,肯定是会被活活冻死的。
可是,谁又会想到,当时救了他,之后他的命运会怎么样呢?
欧宇辰怆然说道,“第二天,一只耳就发烧了。
没人管他,也没人找药给他吃,他就一直一直烧着。
烧得迷迷糊糊的,时不时哭喊几声。
这样折腾了两三天,爱之家的管理员六子来了,要把一只耳带走,说是带他去城里看医生。
一只耳吓坏了,双手扳着门框,死活不肯松开 。他不愿意走,可是,他再不愿意又能怎么样?用句烂俗的老话说,在爱之家,我们这些孤儿,在爱之家,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最后,他还是被六子带走了。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到过他。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一只耳不会回来了。
季佳泽很小气的,平日里连片感冒药都不肯给生病的孩子吃,又怎么会舍得花钱送他去医院治疗腿伤?
只是不晓得,他是被丢在哪里自生自灭了,还是卖给了黑市的器官交易者。”
说到这里,欧宇辰沉默了,沉默的时间过久,夙夜也觉察到他心情不佳,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问道:“你还有个室友吧?
患有卟啉症的小东和梦游的一只耳,虽然挺凄惨的,不过好像跟剜掉眼睛的婴儿尸体,都扯不上什么关系。”
“是啊,”欧宇辰古怪地笑了下,轻声说,“我的第三个室友名叫欧宇夕。”
夙夜吃惊地看着他。
“跟我的名字很像吧?”欧宇辰耸耸肩,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着,仿佛丝毫不在意一般,“没错,他是我的双胞胎哥哥。”
夙夜有种掏耳朵的冲动,他从来没听说过,欧宇辰还有个双胞胎哥哥。
“很意外吧?
他去世十几年了,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也会有意无意地回避,毕竟,不是什么好的记忆。”欧宇辰停了停,才接着又说道,“我爸爸车祸过世后,我和哥哥一起被送进了爱之家。
六子把一只耳带走以后,有一天,他又把哥哥带走了。
整整过了一个星期,哥哥才被带回来。
走的时候,哥哥好好的,回来时,一只眼睛却蒙上了纱布,就像动画片里的海盗船长。
后来拆了纱布,我们才知道,他的那只眼睛已经没有了。”
夙夜僵住了,无言地看着他。
欧宇辰淡淡地接着往下说,“我们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也不肯说。
哥哥性格本来就挺孤僻的,发生这种事儿后,当然更加孤僻了。
整天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每天吃饭的时候,他还是会准时出现在餐厅,虽然吃得不多,但他向来吃得就不多的。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间,也会准时上床睡觉,第二天早晨,也会准时起床。
孤儿院里,像他一样不幸的孩子很多。
而能跟‘幸福’、‘快乐’、‘活泼’这种字眼扯上关系的,压根就没有。
所以,我想,他慢慢总会好的,会接受现实。
不只是我,小东他们也都是这么想的。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多月,一天,我正在前院和几个小朋友玩游戏,忽然有个孩子跑来跟我说:‘你哥哥跳井了!’。”
欧宇辰当时就懵了,仿佛一块巨石劈头砸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被报信的小孩子拽到了后院,那里有口辘轳井,井边砌了一圈灰白色的石头,打磨得平平整整的,比地面稍微高出几厘米。
当时,那石头台子旁边聚满了人,季佳泽、季晓琳和六子也夹杂在似惊恐又似兴奋的孩子们中间。
看见欧宇辰,他们齐刷刷露出了异样的、同情的神色,默不作声地让出一条道来。
于是,欧宇辰看到了哥哥,一动也不动的哥哥,仰面朝天,沉睡般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们把哥哥捞上来的时候,哥哥已经死得透透的了。”欧宇辰苦苦地笑了下,“你见过溺死的人吗?
口鼻都一股一股地往外淌着水,肚子胀得鼓鼓的,象是充满了气的气球。”
夙夜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欧宇辰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语气,包括脸上的表情。
可惜他没办法掩饰自己复杂、凝郁,很难说清是浸满了无奈、惆怅还是悲凉的眼神。
“这世界就是这样奇怪,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事。”自嘲似的,欧宇辰又是轻声一笑,“哥哥过世后两个多月,爷爷突然来到爱之家,说是想要领养一个孩子。
他看到我的资料,知道我是欧非的儿子以后,马上就决定领养我。
季佳泽当然是不情愿的,但他总不能为了一个孤儿,得罪博宇的大老板吧?
于是,很不高兴地把我交给了爷爷。
后来,我偶尔会想,如果哥哥再忍耐两个月,没有急着自杀,那么,或许爷爷会同时领养我们两个的。
毕竟,爸爸在世的时候,爷爷对他还蛮不错的,凭夙家的财力,想必也不会介意多帮他养个儿子。”闭了下眼睛,欧宇辰摇了摇头,“也是我的错,在哥哥发生那种事后,我应该多关心他一些。
陪他聊聊天,开解开解他的,兴许他就会打消自杀的念头。”
无意识地,一个一个捏着自己的手指骨节,夙夜淡淡说道:“我妈妈意外身亡后,我也常常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坚持跟她一起去公安局,如果我没有当场戳穿她的谎言,如果那个笨蛋小警察没有弄洒了水杯……是不是她就不会死。”
欧宇辰黝深的瞳仁中闪过丝讶异,默默地瞅着夙夜,这还是俩人认识后,他第一次听到夙夜提起他的妈妈。
“或许冥冥中真的有天意吧?
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没有办法改变,也挽回不了什么。
所以,过于执着,只是在自己折磨自己罢了。”夙夜说。
他的小脸,依然是招牌的冷冷淡淡,深黑的眸子象是口深不见底的矿井,完全看不清楚里面的情绪。欧宇辰瞅着他,似笑非笑地问:“你是在安慰我吗?”
夙夜面无表情:“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嗯,”欧宇辰嘴角的笑意扩大了,顿了下,“我知道。”
夙夜想了想,又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今天送婴儿尸体来的人,跟你哥哥有关系?”
欧宇辰耸耸肩:“我没办法不往他身上联想啊。”
这是很正常的,换做夙夜,也会马上联想到欧宇夕身上。
窗外的雨,还在持续不断地下着。
室内依旧一派昏暗,空气凝结了似的,变成郁郁的瓦灰色,以至于彼此的脸孔都像覆了层薄薄的面纱,瞧不大分明,却平添了几分柔化的质感。
******
人们习惯,对同一个家庭里的兄弟姊妹作比较,分出个孰高孰低,特别是欧宇夕和欧宇辰这种孪生兄弟。
在认识他们的人眼里,欧宇辰是个聪明、漂亮、活泼、可爱的小男孩。
即使后来被送到爱之家,没有了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小手小脸起码也会洗得干干净净的、衣着也尽量保持整洁。
别人跟他说话,他总是甜甜地微笑着,像清晨洒满了脉脉晨晖的向日葵,礼貌地答话。理所当然,是两兄弟中间,比较讨人喜欢的那一个。
欧宇夕有着和弟弟一样的外表,但鲜少会有人留意到这一点。
因为他的小手小脸总是脏兮兮的,衣服总是皱巴巴的,如同缩了水、又在煤堆里打过滚的梅干菜,让人着实没心情看第二眼。
至于性格,跟弟弟就更加大相径庭了。
知道“旮旯小孩”吧?那些总是瑟缩在犄角旮旯里,不哭也不闹,最容易被忽略、被无视的小孩。
欧宇夕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旮旯小孩”,总是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或者人群后面。
有慈善家来爱之家捐款捐物,他从来不晓得要帮爸爸妈妈们说几句好话。
所以,爸爸妈妈们都不喜欢他,这种“不喜欢”是会传染的。
渐渐地,其他孩子们也都不喜欢他了,排斥他、欺负他,在他周围筑起一道冷硬的篱笆。
110.
欧宇夕不懂得抗争,被推搡、被抢走饭菜的时候,总是低着头,退让、退让再退让。
小孩子,有时候也是很残忍的。
他的忍耐,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被欺负。
没有人知道,他刚刚出生的时候,跟欧宇辰并没有什么差别。
肚子饿了、不高兴了,也是会哭会闹会发脾气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出声了呢?
两兄弟肚子饿了,一起放声大哭的时候,无论是爸爸,还是雇来照顾他们的保姆阿姨,都会先把奶瓶塞给欧宇辰。
然后温柔地微笑着,对欧宇夕说:“你是哥哥,哥哥要让着弟弟哦。”
两兄弟还不会走路,小猫一样,滚成一团,笨手笨脚地抢夺同一个玩具的时候。
无论是爸爸还是保姆阿姨,都会把玩具抢下来,交给欧宇辰,然后温柔地微笑着,对欧宇夕说:“你是哥哥,哥哥要让着弟弟哦。”
两兄弟起了冲突、互相推搡的时候,每次爸爸或者保姆阿姨,也会温柔地微笑着,告诉欧宇夕:“你是哥哥,哥哥要让着弟弟哦。”
爸爸和保姆阿姨的话,欧宇夕听不大懂。不过,如同巴甫洛夫试验中的那条狗一样,他渐渐形成了条件反射,牢牢记住——“要让着弟弟”、“跟弟弟争抢是不对的”。
他习惯了弟弟填饱肚子以后,才能轮到他吃。
他习惯了新玩具要让给弟弟先玩,弟弟玩腻了,才能轮到他玩。
他习惯了弟弟推搡他,他也要默默忍耐、退让,绝对不可以还手……
于是,爸爸和保姆阿姨看见他的表现,都很高兴,自认为把孩子教育得很懂事,教育方法很成功。
他们会摸摸他的头,和颜悦色地夸赞他:“夕夕真乖,夕夕真懂事,夕夕真是个好孩子。”
他们不知道,他们在无意中把他塑造成了一个“旮旯小孩”。
这样的孩子,在孤儿院那种地方,是没办法生存的。
孩子太多,饭菜总是不够吃,所以大家都填不饱肚子。
偶尔有霸道蛮横的,抢走他的饭菜,他不知道要夺回来,不知道要扞卫自己的权益。
于是,他的饭菜更频繁地被抢走。
孩子太多,洗脸洗衣服的水盆只有几个,每次需要洗洗涮涮的时候,水盆旁边就挤满了孩子。
他不知道要和别人抢着用,所以他基本上用不到,于是他的小手小脸、衣服总是脏兮兮的。
虽然他也厌恶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象是在马粪堆里打过滚的臭烘烘味道,可他没办法。
更悲惨的是,有孩子推搡他,开始或许是无意的。
但他不知道还手,也不知道抱怨、指责,反而象是自己做错了事般,只是一味地退让、退让、再退让。
这种畏怯的态度,无疑是在向对方释放错误的信号,变相鼓励对方的行为,渐渐地,他就成为常常被推搡的那一个了。
哥哥的遭遇,欧宇辰是瞧在眼里的。
但他并没有试图帮助哥哥,和欧宇夕一样,他也习惯了,习惯了漠视别人,习惯了照顾好自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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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过电影般,十几年前的往事,一件一件在欧宇辰脑子里闪过。
他低声说:“哥哥过世已经十五年了,我想不通,谁还会记着他,为他打抱不平。”
夙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说的没错,要记住一个人十五年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送婴儿尸体来的人,的确跟你哥哥有关,那么,这个人肯定和你哥哥有很深厚的感情。
你能想到,会是谁吗?”
欧宇辰摇摇头:“我哥哥那个人,性格很孤僻的,平日里沉默寡言,跟我都不大说话,更不用说别人了。
“亲人呢?你们还有什么亲人?”
“我们俩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了。
听说还有个叔叔,不过,跟爸爸关系不怎么样,老早就断绝了来往。
至于妈妈那边的亲属,从爸爸妈妈离婚那时开始,好像也都没了接触。”欧宇辰耸了耸肩,苦笑着说,“你想想,要是有人关心我们、在意我们,我们就不用被送进孤儿院了。”
夙夜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跟欧宇夕关系最密切的人都只有一个——他的双胞胎弟弟欧宇辰。
偏偏这唯一的嫌疑人已经直接被摒除在外,微蹙着眉头,夙夜淡淡说道:“有一点我深信不疑,记挂一个人十五年,这种感情,绝对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形成的。
既然现在无从查起,我建议回到原点。”
“你的意思是……”欧宇辰沉吟。
“事情是从爱之家开始的,那么,我们也要回到爱之家,回到最初。
邵壬不在,警察指望不上了,你找私家侦探吧。
详细调查跟你哥哥有接触的、关系比较密切的人,看看能找到点什么。”夙夜站起身,“如果我们猜错了,这具婴儿尸体跟你哥哥没关系,又是出于什么目的送来的。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查资料,尸体中被放入燧石,除了保护、惩罚,或许还有其他的含义。”
欧宇辰赞同地点了点头。
“还有件事,我也想不通。”夙夜轻蹙着眉头,又说。
“什么事儿?”欧宇辰问。
“假设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送婴儿尸体的人,的确是在替你哥哥抱不平,他为什么会找上你呢?
罪魁祸首是季佳泽,他应该找季佳泽才对吧?”
欧宇辰想了想,猜度:“当时的情况,好像是要从我们俩兄弟中间挑选一个,做眼角膜移植的供体。
送尸体的人兴许认为,被剜眼的人应该是我呢?”
“现在还不好说,”夙夜摇摇头,“一切都只是我们的揣测。”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头也没回地说道,“我建议,你还是找私家侦探查查看吧。”
打开门,他走了出去。
随着他离开,室内陡然安静下来。
窗外的天空,依然是灰突突的。
刚起床时,似乎还是黑乎乎的灰,渐渐演绎成黯黯的灰,现在则变成带着点苍凉的、浅淡的灰了,显得天空无限的渺茫。
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欧宇辰凝视着天花板。
他饶有兴味地盯着那些中式风格的暗纹,是以淡银色勾勒出的忍冬花,在昏蒙蒙的室内看不大分明。
不过,他心里很清楚,那些花纹呈“s”形波状曲线排列,曲卷圆润,构成二方连续图案。这种花纹的学名叫忍冬纹,属于卷草纹的一种,因为从唐代开始盛行,又称为唐草纹。
在我国,是种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纹饰,广泛用在建筑、服装、装饰等等领域。
在设计这栋小楼时,欧宇辰毫不犹豫地给所有房间的天花板,都选择了忍冬纹。
当然不是因为美观或者在佛教上的寓意,而是因为他实在很欣赏忍冬花,欣赏它那种越冬而不死的顽强——无论经历怎样的严霜酷寒,第二年春天,依然会焕发出勃勃生机的就是忍冬花,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