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薪笑了,欣赏文子启无言以对的小模样,“其实,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戴了眼镜显得比较正经。”
“但我刚刚见你没戴眼镜的模样,也不会不正经啊……”文子启咕哝。
沈逸薪的笑意更浓,“我以为你光顾着看我的下面了。”
“……”文子启一头黑线,嘴上却还倔强,“帅哥,要不,你再摘一次眼镜让我拍照留念?”
沈逸薪装模作样地思考,“下次吧。下次我什么都不穿不戴,再摆个大卫雕像的姿势,让你鉴赏个够。”
“……”文子启讪讪缩回被窝,“够了,我认输……”
二十
文子启做了童年时的梦。
黝黑深长的火车隧道,尽头的光线明亮灿烂。
年幼的孩童气喘吁吁地奔跑,冲向那一束穿刺黑暗的光。
终于,他到达尽头。
强烈的光线突然无限扩大,全然笼罩他。
双眼一下子无法适应,他不得不紧紧合闭眼帘。
什么东西,轻轻的,柔软的,落于脸颊。
他试探地睁开眼。
一瓣洁白的花,随风飘逝。
他仰头。
满树梨花绽放,盛大而美好。
梨花。
离花,分离之花。
“子启——”
文子启迷迷糊糊转醒,眨眨眼,似乎瞥见一个逆光的身影。
“该起床了。”逆光的人轻声说,“再睡,太阳晒屁股了。”
躺在床上的人困得厉害,没听清,像八爪鱼般搂抱枕头和棉被,含糊应答:“早,唔,逸薪……”
沈逸薪无奈地笑,“不早了。”
“……嗯?”文子启挪一挪身子,努力把眼皮子睁开一道细缝,瞧向坐在自己床边的人。
沈逸薪伸手抚摸被窝中人的凌乱黑发,仿佛爱抚某只猫的蓬松毛发,“八点半出发,现在已经八点二十分了。”
……八点半出发?文子启一愣,然后清醒过来。糟,和赵厂长约定的时间。
“呃,我刷牙洗脸很快的——”文子启匆忙掀开棉被,翻身起床,趿着拖鞋飞奔进浴室,“逸薪,等我十分钟,啊不对,五分钟——”
赵厂长的夏利八点半准时到达招待所楼下。
天色有些阴沉,沉厚铅云遮挡天幕。身穿蓝灰工服的工人们排成三条队伍,在白色围栏入口处打卡,然后进入生产车间。
文子启和沈逸薪坐上夏利,这辆缺乏保养的两厢车颠颠地驶出厂子。
因为前一日是夜晚到达工厂,沿途漆黑,所以瞧不见马路两旁的景观。如今是白天,可以将路旁的菜田一览无遗。
潮湿粘稠的泥土里栽种着油菜与菠菜,一行一行排列整齐,生长状况却不乐观——蔬菜的茎与叶梗大多折断,青绿的叶子蔫耷耷,垂头丧气。再远些,是蔬菜大棚,但白色的塑料膜破损了近三分之二,露出内里的半圆形支撑架。
“你们到的前一天还狂风暴雨呢。田里的那些菜能抢收的就抢收了,来不及的就任由被雨泡被风吹,歪歪扭扭。”赵厂长驾车,叹息道,“现在的农村的田地,种地种菜的人少。大多年轻力壮的男女都去了经济发达的城市打工,留守的只剩老人和孩子——唉,一天半天的哪够人来抢收。”
沉厚乌黑的阴云持续汇集,天空透不下一丝直射阳光。
医院里人不太多,门诊部挂号窗口排队的患者和家属稀疏地站了一行。
文子启和沈逸薪在赵厂长的领路下,来到住院楼二楼普外科病房。
一间病房三张床。林组长的病床居中,左边是一个在前日暴雨中不小心摔下自行车而导致膝盖皮外伤的年轻人,右边是一个下楼梯踩空而扭伤脚的老头。
四人见面,文子启在自我介绍和温言问候之后,便安静礼貌的站在一旁,让沈逸薪和林组长赵厂长老同事叙叙旧。
林组长今天的精神不错,但谈笑的神情掩不住面色蜡黄憔悴,头上一层一层包裹的厚厚绷带白得扎眼。
病床与病床之间的空间摆有几张靠背椅,并列拼成一张简易小床,上面凌乱放着几件家常衣服。林组长解释说是自己的老婆从老家赶来照顾他,晚上就睡在这张临时小床上。他把那几件家常衣服收拢起来搁在自己的枕头旁,空出靠背椅请前来探望的三人坐下。
膝盖伤的年轻人戴着耳机打瞌睡,扭伤脚的老头被儿子和儿媳妇用轮椅推出病房,转去骨科病房。
文子启觉得有点口渴,而林组长正将住院期间芝麻绿豆的小事都翻来覆去讲两三遍,比如早餐的豆腐花是咸的不是甜的,比如订餐的饺子放了醋没放蒜。文子启寻了个空隙,打了个招呼后就离开病房,下楼绕出医院去旁边的小超市买瓶装水,过程顺利,不过十分钟便回到住院楼二楼。当他拿着一瓶怡宝蒸馏水刚走到门外,房内陡然爆发一句叫嚷。
“这怎么行?必须得找个人陪着!”赵厂长的粗嗓门,“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啊!”
“你小声点!万一小文回来了听见咋办?”林组长的声音。
房内一阵沉默。
医院走廊飘散着一股消毒水气味,薄淡,却刺激鼻腔。文子启僵硬站立于病房外,心海翻腾。
赵厂长的粗嗓门再次响起,比方才已明显压低,“反正你还有三天出院。这三天我来安排,除了嫂子陪你,再安排一个知根知底的老职工做陪护。那砸酒瓶子的家伙还没抓到,怕就怕他再来闹纠纷伤害人。”
“我也认为这样安排妥帖。”沈逸薪的声音,“出院后先回老家住,一来养伤,二来避避风头。”
“——好吧,既然沈老大你也认为这安排好,我就不反对啥了。”林组长重重叹气,“沈老大,你觉得小文这人,信得过吗?”
“我相信子启。”
又是一阵沉默。
“那……工程款的事呢?”林组长犹豫开口。
“恐怕瞒不住,迟早要告诉他的。”赵厂长说,“那孩子我瞅着他人品不错,可惜毕竟太年轻。徐弘星那么一走,资深老一辈工程师几乎全带走了——真是技术服务部里没人了才选的那孩子吧。”
“唉……”林组长再一叹,“要不这样吧。要是这几天里他没遇上,咱们就不说;要是遇到了,问起来,咱们就老实告诉他吧。”
“也就只有这么办了。”赵厂长的语气中夹杂着妥协,“安全第一,唉。”
一位小护士手持病情记录板径直走向病房,推门而入。房内三人的对话立时中止。小护士开始做例行检查和记录。
文子启捏着手中的蒸馏水塑料瓶,装作一副刚刚买水回来的模样,平静迈入病房。
赵厂长见文子启回来,呵呵地笑说钟点差不多,不妨碍林组长休息了。
于是三人起身告辞。
文子启跟在沈逸薪身后,行到楼梯口,迎着小跑上来一位蓝灰工人服的中年人。
“阿祥?”赵厂长一见来者,脱口而出,“你怎么才来?”
“啊,厂长,”被称为阿祥的中年人抹一把额头的汗,“我险些被耽搁着赶不来了——”
赵厂长做了一个手势,眼角余光扫过文子启。阿祥立即像按了暂停键似的停止说话。
“阿祥,我先带你去林组长的病房。沈老大、小文,要不,你们先在楼下等我一会?”
住院楼前的空地上还积存着一滩来自前日暴雨的浅浅积水,倒映着乌云密布的天幕。
三四分钟后,赵厂长匆匆下楼,快步走到文子启和沈逸薪面前,旧皮鞋踩得积水四溅,“沈老大、文经理,抱歉啊,刚接了个电话,有些事被催得急,需要先去办。”
“既然是急事,你先去办吧。”沈逸薪表示理解,“我和子启可以自己打车回厂里。”
“好好,那你们一路注意安全啊。”赵厂长连说好几声抱歉,难得的言简意赅,风急火燎地开着夏利拐出医院门口。
“那么,接下来,我们先去吃个午饭吧?”沈逸薪建议道。
“我……还不饿。”文子启走在沈逸薪的身畔,心不在焉。他不知道脚下的砖石街道通往何方,他只是跟随着沈逸薪行走的方向。
“现在回厂里,赶不上职工食堂的午餐时间,工厂附近也没什么饭馆。”沈逸薪扬起线条清朗的下巴,示意前方街对面的麦当劳,“不如就M记,如何——”手臂被不轻不重地牵拉着,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回过头,望向停步伸手拉住自己的同伴。
“逸薪,你相信赵厂长和林组长那天晚上是去了‘附近的集市吃烧烤’吗?”文子启定定看向前面的人,“今天我们来市区的一路上,你也瞧见了,都是菜田,即使有烧烤店,也不会在‘附近’。”
沈逸薪的唇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微笑,金丝框镜片后面的眼眸透出期待的情绪,鼓励着文子启继续说下去。
“我查过了,这里前几天是红色暴雨警告。”混杂雨腥味的凉风吹乱文子启的鬓发,“赵厂长那么注意安全……他们不至于仅仅为了一顿宵夜就冒着红色暴雨的危险开车去太远的地方。”
沈逸薪仰首,望一望暴风雨来临前的灰暗天空,“我请你吃汉堡。”然后他看向文子启,笑容暧昧,“我会告诉你的。”
麦当劳里没什么人,沈逸薪去点餐,文子启挑选一张靠近落地窗的方桌坐下。
过了一会儿,沈逸薪端来托盘。他点了一个双层吉士汉堡、一个板烧鸡腿堡和一杯大的麦咖啡,文子启点了一个麦香鱼汉堡和一杯奶茶。
“子启,你吃这么少,够饱吗?”沈逸薪将麦香鱼汉堡递给文子启,“不必帮我省钱。”
“我食量不大。”文子启把快餐包装纸剥至一半,手拿着有包装纸垫着的部分,咬一小口夹着炸鱼排的汉堡。
沈逸薪吹一吹麦咖啡的热腾白气,抿一口微烫的焦苦液体,“子启,你觉得东方旭升工厂的那块地,地价多少?”
“应该不贵。”文子启纳闷对方为何提这样的问题。
“何止不贵,简直是异常优惠。”沈逸薪放下咖啡杯,慢吞吞剥着板烧鸡腿堡的包装纸,“我们来时的路上,你见到沿路许多菜田。如果是车朝反方向开,就可以看见在我们厂后方,还有大片的工厂区。因为有着相当便宜的地价,来这里购买地皮并开设工厂的企业越来越多,远郊的工厂区扩大得很快。要是我们晚几年来,沿路应该看不到菜田了,看到的也是工厂区。”
炸鱼排发出油脂的酥脆香味,文子启安静吃麦香鱼汉堡,等待对面的人继续说下去。
“我们公司在优惠政策的驱动下,去年年中又在工厂旁购置一块地——就是我昨晚指给你看的、新的生产车间所在的那一块地方。”沈逸薪咬一口汉堡,缓慢咀嚼咽下,续道:“旧围墙拆除,新围墙建成,整个工厂的占地面积扩增了一倍。新生产车间的建设共花费半年时间。”
“花费半年……也即是,大约今年年初建好的。”文子启计算日子,“那怎么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把德国的那套流水线安装上投入生产?”
“因为东方旭升一共拖欠了施工方八百万的施工费,包括建材费、人工费、工程机械使用费,等等。收不到款的施工队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厂里闹事,而且今年来闹事的次数越来越频密,导致新厂落成半年多了,生产工作根本无法开展。”
闪电划破阴暗天幕,惊雷炸响,一场瓢泼大雨哗然降临。
文子启的拿着汉堡的手僵硬在空气中,以惊诧的语气说:“——拖了半年这么久?”
“今年东方旭升的两个地区代理商压货了,但受到赛思克推出新产品的冲击,销售情况不理想,因而现金流出现问题。”沈逸薪徐徐叙述,平缓如热咖啡表面悠悠上升的氤氲,“按照客户、代理商和供应商的三家商务合同,该地区所有客户的款项会交付给代理商,然后代理商再把款项打给供应商——那两个地区代理商为了缓解自身现金流压力,私自扣下了客户发出的款项,不打给我们公司,所以导致了东方旭升最近六个月的资金周转困难。”
在东方旭升的发展早期,由于公司规模不大以及诸多条件的限制,无法投入太大量的人力物力在市场开发这一环节,于是把各地的销售任务交给顾客资源众多的代理商。后来,随着东方旭升的发展壮大,越来越充裕的资金和人员被分配在市场销售上,销售方式也就从依靠代理商销售渐渐转变为对顾客而言更优惠的直销方式。
如今,东方旭升在全国的大型地区性代理商只剩下硕果仅存的两家。文子启记得,在广州的时候,韩光夏曾说,孙建成以前便是任职于专门负责联络代理商的部门。那个部门因销售方式的改变而不断萎缩,最终解散。孙建成因此被调去做一线销售。
两家一齐扣压款项?行动如此一致?文子启盯着手中的汉堡,指腹摩挲着质地粗糙的包装纸——炸鱼排,芝士片,还有被因震惊而紧握的手掌所挤出来的酱料——提出疑问:“这个消息确实吗?我在总部的这六个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
“家丑不外扬,任何蛛丝马迹必然会被严防死守。我也是在医院里见了林之后,才问出来的。”沈逸薪笑得深远,“子启,你在华东区小团队里,主要精力全放在Shine和订单上,别的事自然理会得少。”
光夏——他察觉到我对光夏的感情了?文子启的指尖一抖,麦香鱼汉堡的酱料又被挤出一点。
“林组长负责质量检测的。假设袭击的目标是和工程款相关的人,那更有可能是赵厂长或者管财务的人才对。”文子启避开原话题,另选问题切入点。
“本应该是那样的,”沈逸薪呷一口麦咖啡,“但施工队是林介绍来的。施工队的队长和林本是朋友,是通过林的介绍才从东方旭升承接下这个工程。后来生产车间建成,却收不回款,施工队长认为林存心隐瞒,坑害整个施工队,跟林吵了几回,从熟人变成仇人。”
文子启不由得皱紧双眉,“原来有这样的内情——我觉得应该上报给秦总,好让林组长出院后暂时休假,躲一躲风头。”
倾盆暴雨持续不断,豆大的雨珠子砸落地面,激起满地的破碎水花。
外面景色迷蒙,街道与楼房的线条模糊,小小的麦当劳餐厅仿佛成为一座浓雾包围中的孤单岛屿。
沈逸薪笑了笑,笑容在雨景的衬托下格外暧昧朦胧,“事态不会再扩展了。赵说过上海总部那边已经明确表示下个月资金就能周转过来,一次过付完工程款。目前要做的是尽量安抚施工队人员的激动情绪,并阻止再次发生伤人事件和两方冲突。”
文子启稍稍放心。
“反正能解决就好。”沈逸薪品尝着咖啡,慢条斯理地说,“很多事情,我们想操心也操心不来。”
二十一
夏雨未歇,搭乘计程车的人特别多。
麦当劳快餐店的M字母招牌灯箱在灰蒙蒙的雨帘中射出柠檬黄的光芒,明亮得恍如迷雾海面的导航灯塔。文子启和沈逸薪在檐下站了半小时,被以回程难载客为理由拒载了三次,才坐进一辆空计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