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翰民指着台面上的黑酷,“徐老先生,那么这部MP3机里录下的究竟是什么?”
“冯浩与韩光夏的对话。”老徐的昏黄目光里有一抹阴寒,犹如秋雨如晦的湿冷天气,“呵呵,是我悄悄录的。”
文子启心里一颤,“……光夏?”
老徐的语气沉缓而冷漠,“韩光夏是那时唯一知道冯浩充当中间人、为公司牵线违规借贷的东方旭升员工。韩光夏的任务,就是在与公司的接触中,分辨出哪些公司不符合银行的借贷条件、而又急需资金周转,然后将公司的具体情况报告给冯浩。冯浩了解以后,授意韩光夏对公司领导人做初步试探。倘若对方公司的领导人也有意思,冯浩就正式登场,商谈具体怎样操作和事后怎样分账。”
一番话,文子启听得目瞪口呆,心头如覆霜雪。
“光夏……他……真的参与了?”
MP3机的耳机里传出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铁证如山。
光夏啊光夏,我是如此的相信你。
我从一开始结识你,便完全相信你……
文子启死死咬唇,悲怆哽咽在喉,尖锐露骨的疼痛几乎无法遏抑和掩饰。他记得,当年孙建成曾经说,韩光夏坚持声称文子启跟康鑫的违规借贷行贿受贿无关。
光夏,你如此坚持,原来不是因为你也信任我,而是因为你本身就是参与人之一,你完全知情……对么?
九十三
恒悦轩,包厢隔壁间里一波高中生正在开生日聚会,少男少女的清脆欢笑声一浪接一浪,那么青春嘹亮,那么近,却仿佛在一刹那间又变得遥远模糊。
文子启身子微微一晃,抬手捂住双眸,“对不起,我……失陪……”
他不顾黄翰民与徐弘星的错愕和惊诧,起身离开席桌,踉踉跄跄撞进男卫生间。
男卫生间空荡荡,暂无他者。
白亮亮的光滑瓷片,视野中一片寒凉的苍白。
文子启望着镜中的人——那个被背叛的人,那个彻骨痛楚的人,那个通红眼眶含忍泪水的人,那个愚蠢的人。
陌生得自己都无法辨认。
在深圳的一千个日日夜夜中,有一闪而过的质疑——以光夏一贯据理力争的性格,为什么不申诉不抗辩,甘愿顺从地调职流放?
但自己从未深究。现今明辨原委,细想来……或许是自身某种潜意识下的逃避。
文子启用冷水洗了把脸。
时间是个会讲故事的老人,五彩斑斓的书册倏然翻过一页,却有个残忍的后续。
他死死咬住嘴唇,直至齿间有了血液的腥味,才堪堪压抑下了所有波动起伏的情感。
心中一片断壁残垣的失望和冷寂。
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
当文子启再次出现在黄翰民和徐弘星眼前时,神色已经恢复得一如往常。他沉默着关门,走回座位,坐下。
“小文,你没事儿吧?”老徐了解文子启和韩光夏之间的深厚情谊,有点忐忑不安,“我晓得这对你有打击,但没想到这打击竟然这么大……”
“我没事。”文子启尽量平静道。他看一看黄翰民。
黄翰民没出声,但眼神跟老徐是同样的关切。
“我真没事。”文子启重复道。
黄翰民不好再说什么。
徐弘星将那部录有对话证据的MP3机交到黄翰民手里,“黄队长,小文,接下来的……就拜托你们了。”
秋雨初歇,夜空的薄薄云雾豁开一道口,露出皎洁如玉的明月。
地面积水倒映着月光,涟漪泛起一阵又一阵细碎的青白淡光。
静安区位于现代化上海市的中心地带,商贸发达,原本人潮熙攘歌舞升平的步行街因为雨水的缘故而有了现下人少清静的一刻。
文子启慢慢走,戴着耳机,听着老旧MP3机里的昆曲。
戏里断喝一声千军万马,戏外拨弦一弄泪湿青衫。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小文,你当真不瞧瞧你的短信?”黄翰民的声音传来。他正低头盯着他自己的手机,屏幕发出的光在夜里显得尤为明亮,照得他整个脸发白。
工程师静默少顷,“……再重要的,也不过是竞争性谈判的结果。”
黄翰民犹豫了一阵子,立起黑呢子长外套的衣领来阻挡湿冷夜风,“你们公司,赛思克,赢了订单。”
工程师停了脚步,片刻后又复缓步前行。在沉重的悲哀前面,利益争斗胜利所带来的喜悦被衬托得细微渺小,如石子投入深潭,小溪融入大江。
“开心不起来?”黄翰民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试图宽缓对方的情绪,“再过几天,冯浩就要被请去局里喝咖啡,宸安银行的徇私领导也很快会被揪出来。事情拉下帷幕之后,你要功成身退?”
工程师摇摇头,长叹一口气,稀薄白气从浅色的唇中溢出,“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功’。我以前以为自己是一腔热血伸张正义证明清白,今天才发觉其实是个蒙在鼓里的傻瓜。”
“谁傻瓜了?你要这么想,才是傻瓜!”黄翰民皱眉,温暖的大手掌搭上工程师的脑袋顶,狠狠揉乱了他的头发,“你当年一个小小的工程师,莫名其妙背了大老板的黑锅,换做别人,说不定就只息事宁人不了了之。但你能坚持下来,不放弃,执着地朝着目标努力,很不容易啊。干吗为了丁点儿的破事就否定自己?要不是因为你,徐老先生会解开心结,交出如此重要的证据吗?要不是因为你,伍诗蕊会那么努力,得到账目文件吗?要不是因为你,你们的沈经理——唉,他也不会坦白是他写那封告密信的。”
工程师不作声,默默地拖着步子走。
黄翰民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远远望见两人下榻的酒店就在前方,轻轻拍一拍他的背部,“温暖窝到啦,回去好好洗个热水澡!脑子转几个弯,就想通了。”
工程师抬头望向酒店的霓虹招牌,停下脚步,“黄队长,您先去吧,我……我想我该打个电话回北京,问问逸薪和凌绮姐有关订单的情况。”
愈夜愈冷。一帧银白月色,洗彻寒秋。
文子启站在光线朦胧的路灯下,按着手机触屏,身上是黄翰民为他披上的黑呢子大衣,仍带着同伴留下的温暖余温。
“子启,子启?”电话那头人声鼎沸,沈逸薪的嗓音仅仅隐约可辨,过了一小会儿,背景音弱了几分,“子启,听见了吗?”
“听见了……逸薪,你们在开庆祝会?我看到你的短信了。”
“嗯,我本来打算明天签约了再庆祝,但公司里的人起哄,怂恿着说明天晚上好些人要收拾行李趁国庆长假期回家或外出旅游,非要今晚就请客庆祝。”
“逸薪,祝贺你赢得订单。”
“能赢到这份大订单,有你的一份功劳,子启。我等你回来了,再给你也开个庆祝会。”
“……嗯。”
“你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疲惫,子启,上海那边怎样了?很忙?”
“没什么……”文子启欲言又止,“其实,我……”
电话那端爆发出一阵热烈欢呼,似乎是站在走廊打电话的沈逸薪被同事们发现,要拉着回包厢继续下一轮猜拳。
“……逸薪,你先陪他们玩吧。我这边很好,办完事就回来……”
一家欢喜,一家愁。
愁的是周芷瑶。
伫立在北京金融街的光大大厦,偌大的东方旭升销售总监办公室,灯光照亮每一处角落,照清晰了韩光夏的面容神情,却照不明白韩光夏的此刻心思。
“Shine,估计冯总已经知道我们失去订单的消息了,”她注视着自己的未婚夫,眸光哀婉如水,“保不准下一秒就会打电话来质问……”
韩光夏正在签文件。字迹沉稳,一撇一捺皆刚毅如刻。钢笔尖略微刮纸,沙沙作响。他应了一声,没抬头。
“Shine,我们是不是该……准备一套说辞来应付冯总?”周芷瑶提议。
韩光夏的皮椅背后,是高敞宽大的落地窗。入夜,天幕深黑,对面写字楼依旧亮着一小格一小格的光。那每一小格的光,代表着一个或一群加班加点的忙碌白领。
韩光夏淡然道:“这段时间太忙了,堆积这么多份文件要签,助理也不敢催促我。”
“Shine……”周芷瑶深深叹气,粉白秀脸上满是悲哀神色,宛如萧瑟秋雨中的含泪花朵。Shine,你为什么不致电给戚老行长,让他力挽狂澜?
韩光夏将签好的文件移去左手边,继续签下一份。左手边已摞起一小叠子厚度。
钢笔尖刮纸的沙沙声几乎在空寥寥的办公室中荡了回音,周芷瑶越听就越感觉那钢笔尖似乎刮在了自己的心里。她心里奇怪:Shine看起来并不愁,但这是他第一次竞争订单失败,常胜将军的威名无法保持,按理说,应该表现为愤怒、暴躁、悲伤之类的情绪……莫非他把情绪全压抑在心底?
“你不必担心我。”韩光夏突然发话。
周芷瑶愣了一下,继而心怀酸楚,浅浅一笑,说:“Shine,我怎可能不担心你?这是你第一次丢订单,我怕你想不开。”
“没错,这一次是我失败,丢了订单。”韩光夏停下钢笔,容色坦然,“我早就预料到了。”
周芷瑶不敢置信,“你……早就预料到了?”
韩光夏合上钢笔笔帽,抬头看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女子,一双剑眉宁静舒展,语气和缓,“我不是神,总有输的一天。我输给子启,我心甘情愿。”
文件夹旁边,属于韩光夏的黑莓手机响了。
一瞬间,周芷瑶简直呼吸停顿,急道:“冯总的电话?”
“该来的始终会来。”韩光夏淡然说。
果然,通话的那头滚出冯浩压抑怒意的声音:“喂啊,韩光夏?”
“是的,冯总。”
“宸安银行的订单丢了?”
“是的。”
“数额这么巨大的订单,你竟然丢了?”
“是的。”
“戚魁安老行长呢?你不是有他卖地的把柄吗?怎么不去找他盯紧点啊?”
“他并不参与竞争性谈判。”
“呵,不参与……好你个销售总监啊——还装淡定?对于这次失败,你有什么解释?”
“因为一个人。”
“啊?什么人啊?”
韩光夏停顿数秒,唇角蔓生一缕疏远的冷笑,“冯总,我怀疑,北京分部的销售代表兼宸安银行项目组成员之一的冯晓贝,联合高升公司,阻挠东方旭升获得宸安银行订单。”
“……你再重复一次!”冯浩近乎咆哮,“冯晓贝干啥了?”
韩光夏冷漠道:“我怀疑冯晓贝他联合某些对手公司人员,阻挠东方旭升获得宸安银行订单。”
通话另一头沉默足足半分钟。
周芷瑶听见了冯浩先前的怒吼,担忧地看着韩光夏——那三十秒,每一秒似乎都敲在她心里。
冯浩终于沉沉开口:“韩光夏,你有证据吗?”
“有几个录音,能证明冯晓贝曾经在多次和高升公司的销售经理傅鸿运见面商谈。”
冯浩迟疑了一下,“傅鸿运?”
“是的,他以前是我们公司的销售,后来跳槽去高升。”
手机另一头再次沉默,片刻后,“录音文件在哪?”
“在我的电脑里。”
“发去我的邮箱。立即。”
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新时代”娱乐会所,某间豪华包厢里弥漫着异常冰冷的气氛。
没有浓醇的红酒,没有古巴的雪茄,只有背着手徘徊绕圈的高升销售经理傅鸿运,面色黑沉,目露凶光。
令人窒息的死沉寂静。
孙建成一身肥肉稳坐如山——宸安银行的项目并非由他负责,东方旭升得了订单,他不多分钱;丢了订单,他也没损失;至于在这娱乐会所里的消费和水泉会馆的VIP卡,呵,老傅出的钱,管他呢。但为了配合犹如钟摆般规律来回烦躁踱步的傅鸿运,他故作哀愁,一根红塔山抽了半响,吹出四五个圆滚滚的烟圈。
相比之下,冯晓贝是实打实的着急。初出茅庐的小子战战兢兢地望着满脸乌云怒火的傅鸿运,心情紧张,无意识咬着手指甲。
先前傅鸿运曾拍胸脯保证,只要让项目争夺进入竞争性谈判的阶段,他就有把握让他在宸安银行的内线和专家组成员一致投票,让高升也参与切分一部分订单。可是谈判的结果一公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种焦急、质疑、甚至愤怒的情绪,就像一个向来对自己充满自信的高三学生,高考放榜时骤然见到不符合预期的成绩。
冯晓贝朝孙建成使了个眼色:你好歹讲点儿什么啊老孙。
孙胖子不耐烦地皱眉:老傅他烦他的,关咱们啥事?宸安项目这副本,刷得我都快怀疑人生了,订单没了就没了,早死早超生。
冯晓贝抽了抽鼻子:我怕他突然冲我们爆发啊,他的脸跟糊了煤渣一样黑!
孙胖子耸一耸肩,翻了个白眼:他就算突然爆发了,最多就骂几句,难道能宰了你不成?
冯晓贝忍不住小声说:“老孙,我们——”
“小冯!”傅鸿运的陡然高声发话,吓得冯晓贝浑身一颤。
“我、我在呐……傅经理您有啥吩咐?”
傅鸿运的语气严厉,问:“韩光夏他在谈判结果出来之前,有没有透露过什么?”
“没、没有,真没有……”冯晓贝搓着手,“他一整天都待在他自个儿的办公室里,连华庭酒店都没去,只有周经理一人去听结果……”
傅鸿运的声调拔高:“一丁点儿风声都没有?”
冯晓贝艰难地扯出恭敬的笑容:“要是有,我铁定会头一个告诉您。”
傅鸿运的嘴角抽搐:“是么?我倒是十二万分期待你能稍些有用的消息给我,让我‘头一个’知道啊!”
冯晓贝涨红了脸,“我、我有努力——”
孙建成吐出一口白烟,劝道:“老傅,你就别为难年轻人了”
傅鸿运哼了一声,掏烟点火,狠狠抽烟。
孙建成弹了弹烟灰,漫不经心问:“小冯,韩总监他得知丢了订单后,是咋样的反应?”
“他没多少反应……”冯晓贝使劲挠挠头,“周经理向他报告结果时,我也在场,他光是听,听完了就点个头,说他知道了,然后对我说,小冯,近段时间辛苦你了,你放假休息几天吧……接着就命令我出办公室。”
孙建成追问:“那周芷瑶呢?”
“他没说周经理走还是不走,周经理就没走……但关了门,我听不见他俩的讨论内容。”
“奇怪。韩光夏的反应太奇怪了。”孙建成吞云吐雾,冷冷笑道,“他的不败纪录被打破了,他居然这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