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贝呐呐道:“我也觉得是完全意料之外。压根儿就像是放弃订单……”
“放弃?!”傅鸿运气不打一处来,“订单就是钱,谁不喜欢钱啊?怎么可能放弃?”
孙建成移近烟灰缸,捻熄烟蒂,口气漠然,“韩光夏可能察觉到我们了。”
次日上午,赛思克的中文官方网站视频直播了北京宸安银行与赛思克的合同签约仪式。
上海静安区的酒店,双人房间内配有联网电脑,文子启静静地观看整个过程。
九十四
冯浩盯着玻璃窗外的阴雨连绵。
乌青浓厚的云层,暗得人心情压抑。雨水汇聚成涓涓细流,在玻璃表面蔓延成一道一道水痕,模糊了冯浩的视线。
现在摆在这位东方旭升现任总裁面前的,是一道史无前例的难题。
他反反复复将邮箱里的录音文件听了一宿。因此当他早上回公司时,一双怒火带煞的熬夜红眼睛,令公司所有职员纷纷退避十米远。
多久没熬过夜了?冯浩记得,自从当上东方旭升的正总裁之后,他就不亲自参加指挥投标竞标,也没再体会过因为紧张而辗转反侧的滋味。料不到时隔三年,再度的彻夜难眠竟然是因为不肖儿子。
冯浩首先考虑的,是录音文件的真假。录音可以是韩光夏为了开脱自身办事不利而伪造的,但倘若录音是真的,冯晓贝确实私下和傅鸿运串通,出卖公司利益……啧,如何是好?
虎毒不食子。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若他真的做出此等叛逆之事,除了重新调他回来上海严加看管,冯浩实在苦思不出其他法子。
阴沉天宇有闷雷轰轰地响。
冯浩的视线一扫,透过玻璃窗,瞥见NSIT一层大门外面的街道上聚集着不少人。有的人撑着伞,为肩扛摄像机的人和拿话筒的人遮雨。
……摄像机?话筒?
冯浩立即召来女秘书,命令她去查查楼下为什么会出现一群记者。
十分钟后,女秘书打开总裁办公室的房门,向冯浩覆命:“冯总,我打电话去一楼保安室问过了。那些记者是想来采访您。采访内容是关于宸安银行的订单。保安因为怕记者太多不好控制局面,正与他们协商中,不让他们上楼,所以还没来得及通报给您。”
冯浩气得几乎摔文件,“他妈的!通知保安室,既然那群记者不请自来,就由得他们在外头淋雨吧!”
女秘书吓得连连应声,逃难似的退出总裁办公室。
冯浩点烟,大口大口抽着,依靠尼古丁缓解自己的焦躁情绪。
没多久,香烟头已快烧到烟嘴处。
冯浩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宸安银行可是北京地区的项目啊,这里是上海!这群狗仔队的嗅觉够灵敏的!
未熄灭的烟头马上将毛质松软的地毯烧出一个小黑洞,一股刺鼻的焦糊气味腾起。
冯浩仰靠在总裁专坐的大皮椅,胸口因过度愤怒而剧烈起伏。他望向玻璃窗,瞪着自己投在玻璃上的影像。额角的白发又多了,哼,果然是老了。
笃、笃、笃。敲门声再次提升了冯浩的烦躁情绪。
“进来!”冯浩喊道。
女秘书扭着小细腰走进办公室,“冯总,有人想见您——”
“我不是说了由得那群记者在外头淋雨吗?”冯浩勃然大怒,立马抓起办公桌上的文件夹,凶狠摔向地面,“你耳朵聋了还是脑子糊涂了?这么点儿小事都办砸?”
总裁办公室门外,一把浑厚的男声响起:“冯总,您消消气。我们不是记者。”
冯浩的双眼通红如凝血,死死瞪着门口。
几名身穿制服的警员步入办公室。为首的警员个头最高,面容沉毅坚稳——适才发话的人便是他。
“冯总,我们又见面了。”高个子警员意味深长道,“关于康鑫房地产那件案子,我们想请你回局里协助调查。”
冯浩惊愕得双目圆瞪,瞬间又换上一副冷嘲表情,“康鑫房地产?没印象。不过,我很乐意协助警察先生们。”
高个子警员微笑不语。
冯浩从舒适的总裁大皮椅上站起身,慢吞吞扣上西装最下那颗纽扣,平摊双手,“警察先生,我跟你们回局里之前,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交代一下我的秘书?”
高个子警员点了点头。
“谢谢。”冯浩平静步出办公室。
警员们跟随在后。
女秘书的办公桌位于总裁办公室门外最近的位置。经过时,冯浩停下脚步,语气淡漠地对女秘书说:“上午季度销售额总结会暂时推迟,等我回来了再开。我本来下午和宝迪的陈总约了一个见面会,是么?取消掉,向他表示我的歉意。对了,帮我打个电话给我太太,告诉她我中午不回家吃饭,不能品尝她的螃蟹粥了。”
然后,冯浩转身面向跟在他身后的警员们,哼了一声,说:“交代完了。”
深青色的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面色冷酷的冯浩步出新上海国际大厦的正门。
在冷风中等候已久的记者们立刻围堵上来,沾了雨珠的摄像头和话筒纷纷前伸,相机拍摄的闪光灯不断。但是,问题还没问出口,记者们就发现冯浩不是独自一人出来的。
这位东方旭升的现任总裁,身旁和身后伴行着数名表情严肃的警察。庄严警徽在闪光灯下,熠熠辉亮。
待记者们反应过来,冯浩已经被警员带上了依维柯警车。黑色车门合闭,将蜂拥跟随的记者阻挡在外。
白亮如电的闪光灯疯狂地闪烁着,咔嚓咔嚓声频繁不断,直至警车越驶越远,消失于十字街口。
黄翰民与另一位青年警员乘坐的是另一辆警车。由于前一辆警车坐有焦点人物冯浩,吸引了全部记者的注意力,黄翰民乘坐的警车反而能低调离开。
黄翰民坐在副驾驶座上,掏出手机,拨打一个电话。
“喂,小文,你在哪儿?”
“我在新上海国际大厦的大门外。”
“啊?就在门外?看到刚才冯浩被带走的场面了?”
“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只看到了一点。”
“明天报纸里肯定有大篇幅的报道,你可以慢慢看。”黄翰民长舒一口气,“三年的案子,以前我在上海的时候没能了结,现在总算能了结了。”
驾驶座上开警车的青年警员笑着插话道:“黄队长您辛苦了。为了调查走访跑案子,大家吃不香睡不着老久了。他倒好,临被我们带回局里接受调查,还惦记着他太太的螃蟹粥。”
电话那边的文子启隐约听到了青年警员的那句话,问道:“……冯浩惦记着螃蟹粥?”
“噢,是这样的。冯浩他被我们带出办公室那会儿,跟他的女秘书交代了几句。”黄翰民用肩膀夹着手机,空出手来掏烟盒,“他其中吩咐的一项是让女秘书打电话给他太太,说中午不回家吃饭,不能品尝螃蟹粥了。”
“……黄队长,有些不对劲。”文子启道,“冯浩对海鲜过敏,按理不能吃螃蟹粥的。”
黄翰民一怔,烟包捏扁在掌心里,迅速领悟,“我明白了。”
“小梁,快掉头!我们回东方旭升总部!”黄翰民急切吩咐道,结束与文子启的通话,又拨出了两个电话。一个电话打给前一辆警车的同事,通知变化;一个电话打回局里,汇报情况,申请立即派员去冯浩家里找冯太太。
新上海国际大厦门前的记者逐渐散去。
清冷雨点打在伞面上,细细碎碎地响着。文子启平静望向这一幢自己曾兢兢业业工作一年的商务大厦。尽管高高竖起黑呢子外套的立领,湿寒的秋风依然钻入领内,拂过纤细颈脖。
文子启曾在脑中无数次想象过冯浩被警察带离东方旭升总部的场景——冯浩会不会远远瞪着自己?会不会勾起嘴角冷笑?会不会大骂自己不知好歹?
倒头来,无论哪一种场景都没在真实世界中上演。意外来到的众多记者阻挡了冯浩与文子启的视线。三年前设计圈套的幕后黑手根本没看见站在远处的工程师。
青黑阴云沉沉压在这座现代化城市的上空。
人行道上的路人匆匆经过,活动如常。一家跨国大公司的总裁被警察带走,仿佛仅仅是滴水落于大海,涟漪一晃而过,刹那间便消失殆尽。
文子启的身后犹如微风般飘来一句呼唤。
“文先生。”
他回转身,看见崔吟芳端一手持伞,一手拎纸袋,立于人行道上。
“小崔。”
崔吟芳邀请文子启去街对面的星巴克一坐。
幽静的咖啡厅里,客人寥寥可数。崔吟芳拍去肩膀上的水滴,挑了靠玻璃隔墙的卡座,与文子启一同入座。
“文先生,我料到你今日会来的。”崔吟芳梨涡浅笑,随手招侍应生来点了两杯咖啡。
文子启诚恳地道谢:“这段时间,谢谢你为我所做的。”
“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还送了我去学习。如果没有你,也没有今天的我,更没有今天我一家三口的生活。”
文子启一下子没记起来,“……你丈夫?”
“嗯,他回来了。”崔吟芳低头,幸福地微笑,“孩子满月的那天,他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是给孩子最好的满月礼。”
侍应生端上咖啡,一人一杯美式拿铁。
“他非常疼爱我和孩子。”崔吟芳握住自己的那杯咖啡,暖着手,饱含对家庭爱意的目光温婉甜蜜,“他自己也开了一间公司。我国庆后就去他公司上班,帮他打理财务。”
文子启颔首,啜吸一口表面浮有心形牛奶泡沫拉花的拿铁。
“我找经侦的人谈过,把我在东方旭升财务工作中了解到的事都说了。”崔吟芳抬手将鬓旁的发丝挽去耳背,“文先生,大概你也察觉到了……你的前任搭档韩光夏,实际上是康鑫违规借贷的知情人之一。”
收拢好的雨伞竖着靠放在椅旁,自伞尖处淌下的雨水濡湿了咖啡厅的地毯,水渍一滩。
文子启黯然点一点头,“嗯……”
崔吟芳静默片刻,“至于你的另一位前任搭档,孙建成。”她将纸袋轻轻拎上桌面,推到文子启面前,“能否提起刑事诉讼,我不清楚。但提起民事诉讼应该是可以的。”
咖啡厅外秋风秋雨愁煞人,街上的行人裹紧御寒衣物,撑着伞,交错经过。
崔吟芳离开后,文子启独自坐在咖啡厅的窗边座,打开纸袋。
纸袋中全是旧的发票和报销单,已按照月份归类,用凤尾夹整整齐齐分成一小摞一小摞,并附有一张纸条,上面写明每月金额和总共金额。
文子启看着那些有仿冒自己签名的单据,以及六位数的总金额,默默饮尽了最后一口已冷掉的咖啡。
区别于上海的阴雨连绵,北京的天气可谓艳阳高照。
冯晓贝眯着眼,顶着热烘烘的大太阳,拖着行李箱,好不容易才在人流密集的街口抢截到一辆计程车。
他一坐进车里,就急喊:“师傅,去机场!我赶飞机!”
国庆长假出游的人多,高铁票早在上周售罄,故而他只得买飞机票回上海。
回忆起父亲冯浩在电话里要求自己国庆假期一定得回家的严厉言辞,冯晓贝仍然额冒冷汗。
老爸他……莫非是发现自己和傅鸿运的勾当?不不,概率不大,老孙的嘴巴封得挺严的,傅鸿运也没必要暴露自己。对了,极有可能是韩光夏打小报告,指责自己没有完成销售额。冯晓贝忐忑不安地想。
手机陡然急促狂响。冯晓贝低头一瞧,是妈妈的。
“喂,老妈啊。”冯晓贝懒洋洋接了电话,“我都说我答应了老爸会回上海的——”
“晓贝!你暂时别回来!”冯夫人的声音显得异常紧张,“你爸爸他出事了,你先在北京的朋友家躲一躲!”
“吓?老爸他什么事啊?”冯晓贝惊恐得立刻坐直了腰。
“具体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冯夫人解释,“我和你爸爸约定过一个暗语:只要他说不能吃我做的螃蟹粥,就意味着发生了很严重的问题!”
“可是……可是我为什么要躲啊?”冯晓贝焦急问,“我又没犯事。”
“儿子,妈妈现在来不及解释!”冯夫人的话音中带着哭腔,“我会尽快安排熟人帮你办个出国签证,以防万一。如果事情实在解决不了,你就出国!走得越远越好!”
“可是我——”冯晓贝刚想继续问,便发现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老妈你没说我要躲多久啊!冯晓贝盯着手机,脑袋里乱成一团草。北京的朋友,自己在北京压根儿就没几个信得过的朋友。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聊对讲机聊得欢,丝毫没留意车后座客人的电话与举动。
计程车又拐过两个十字路口。
“师傅,我不去机场了!”冯晓贝开口,对计程车司机说,“我换个目的地。”
与冯晓贝通话结束后,身处上海某复式豪宅的冯夫人蹬蹬蹬地下了一楼,从杂物间里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大铁盆,拿上二楼,进了书房。
她在书房翻找出自己丈夫冯浩的笔记本日记本记事本。早年电脑没有普及,她丈夫的来往账目记录都是用手写的,后来即使普及了,冯浩也保留着手写记录的习惯。
一切有记录文字本子,硬皮抄软皮抄,她统统不放过,全部堆进大铁盆。紧接着她又拆开了冯浩专用电脑的机箱,卸下硬盘,也扔进大铁盆里。
然后,她拿出冯浩的打火机。
大铁盆里,猩红火苗如毒舌窜起。所有资料付之一炬。
九十五
东方旭升现任总裁冯浩被带回局里接受调查的那一日,黄翰民直至深夜才回宾馆。
文子启正躺在床上看电视。
平时甚少流露倦怠神色的黄翰民此刻满面疲惫,往床上一倒,长叹一声,告诉他今日当增援的警员赶至冯浩所居住的豪宅时,冯浩的妻子已经把冯浩近年来有关行贿受贿与违规借贷的纸质文件资料全数焚毁。
“功亏一篑。”黄翰民悲痛叹道。
第二日,黄翰民起得甚早,天未亮透便出门了。
文子启醒得也不晚。平素工作日上班习惯了早起,即使到了周末或假期也睡不成懒觉。
白纱窗帘外的繁华城市,高楼耸立。秋风阴阴的凉,带着潮湿的水气味道,但秋雨已停歇,天空呈现出雨过天青的清澈颜色。
工程师在酒店二层的小餐厅享用过自助早餐,套了一件长风衣便逛出酒店大门。
尽管是十一长假期间,公共汽车站排队等候公车的人仍不少。
文子启悠闲漫步在散布落叶与浅浅积水的人行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目前暂居的酒店和往昔在上海工作时租住的单身公寓相隔仅仅一个公车站的距离。
以前上班时,总担心迟到,紧紧张张千辛万苦挤上公车,脑子里思索着、心里规划着的多数为新一日的工作安排,少有闲情逸致欣赏车窗外的风景。
文子启踩着人行道的平平整整的方砖,沿着公车行驶的路线前行。
途径一个住宅小区。那些白墙红瓦的洋房别墅,当年正打地基,如今完工落成,住进了人,不少阳台飘扬着趁天未雨而晾挂的衣服,独立小花园里有保姆在修剪花草和投喂锦鲤。再往前走,道旁种植的法国梧桐,三年前不过等人高,由于护理适宜,现在树高十数米,一树金黄秋叶,纷纷散落于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