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新举动?”何嘉搔一搔标志性的乱糟糟鸡窝头发,“没听说啊。但凌绮姐这几天相当忙,都不见人影了。每回她忙成这样,就该有事儿发生,要么是新订单,要么是新合作项目。”
文子启静静地思索对方的话。此时电梯门打开,害怕上班打卡迟到的人们涌动,推挤着文子启和何嘉进入电梯。
何嘉高举着永和大王的早餐袋,“哎哎我的豆浆——”
电梯内瞬间塞满了上班族白领,仿佛沙丁鱼罐头。文子启与何嘉并排而站,被挤得不得不用背部紧紧贴着电梯后壁。
文子启一个不小心,随身包倾斜,一串紫檀木佛珠从拉链没拉密的夹层中滑出,跌落电梯地面,清脆一声响。他直着腰蹲下身,捡起那串佛珠。
“这串不就是凌绮姐去海南那阵子买回来的吗?”何嘉高举早餐袋,生怕袋子里的豆浆被挤洒了,但眼睛盯着文子启的手里佛珠。
“嗯。”文子启颔首,“凌绮姐说能保佑平安。我不习惯戴饰物,所以放在随身包里携带。”
“噢。”何嘉闷闷地应声。
“……怎么了?”
“凌绮姐从海南只带回来了两串佛珠,一串给了你,另一串给了她学长。”何嘉满腹幽怨,就差没有眼含泪咬手绢后脑磕着墙壁了,“我也想要女神送的东西唉,然后天天供奉着,说不定啥时候就能得到女神的青睐了!”
文子启一时无语,想了想,“你上回不是说要天天送九十九朵玫瑰给她吗?”
何嘉猛地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对对,差点忘了,还要写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嘿嘿,文哥,这回我没说反了吧。”
沈逸薪不在公司,文子启避免了与旧情人面对面的尴尬。
负责人事考勤的女同事利索地点击电脑内的请假记录表格。办公桌上摆有一小盆多肉植物,是生机盎然的鹿角海棠,淡紫叶片肉乎乎。
“文工,你可以不必再申请事假,因为沈总他帮你请的是一周的病假。不销假即可。”
“谢谢。”文子启说道,接着递上辞职申请。
女同事一愣,脱口而出:“沈总说得真准。”
文子启:“……沈总?”
女同事意识到失态,尴尬笑了笑,“沈总吩咐过,如果他不在公司的时候你回来了,有什么要求我们都要尽量答应受理,即使是辞职申请。”
文子启平静点一点头,“这份申请,就麻烦你了。”
三小时的航程结束,从北京出发的波音737刚刚落地,文子启便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她先是惊讶,而后是惊喜。
“不不,我不是出差。”文子启随便说了个借口,“公司每年给五天的带薪休假,我就四处旅游,顺便探望朋友。”
“好呀!我们也有一年没见了吧。”对方欣然答应见面,“你什么时候空闲?”
拖延多一日,阻止收购的成功率就小一分。
文子启一手拉行李箱,一手拿手机,抬头望向航站楼的电子大钟,“呃……今天下午怎样?”
“今天……”对方微微犹豫,“可以是可以,但我下午要五点钟才下班。”
“没关系,”文子启急忙道,“你定个方便你的地点就行,我能找到的。”
对方略一思索,“那就暨大南门的自由空间咖啡厅吧。”
秋冬之际,天黑得早。南方的秋冬,温暖湿润,林木树叶不掉落,依然生机勃勃,令文子启不禁想起了那小盆鹿角海棠。
这次……必须要成功,他内心默念。
文子启在暨大附近的七天连锁酒店开了一间房,放下行李,径直前往相约见面的地点。
从自由空间咖啡厅二楼的临街落地窗望出去,沿街路灯的鹅黄色光芒照亮街道。隔壁的麦当劳和OK便利店亮起硕大的招牌灯箱。人行天桥上走下一波一波年轻人,似乎大多是学生,青春的脸庞闪着欢乐天真的喜色。
六点半已过,女子姗姗来迟。
“对不起,小文,一路上塞车塞得不成样子。”对方歉然,鬓旁渗出的晶莹汗滴,粘住几根细软黑发。
女子入座,两人各要了一杯咖啡。寒暄数句过后,文子启直奔主题。
“东方旭升要被赛思克收购?”女子诧声道,继而陷入沉默,海藻般的秀黑长发滑落肩膀,丝丝缕缕垂落胸前,遮住了朱红色刺绣衬衫的精致花纹。
杯中的摩卡咖啡飘着鲜奶、可可与巧克力混合的苦香。文子启耐心地待她思想上有所缓冲,才诚挚道:“其实,我这次与你见面,是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秦总是掌握公司最大股份的人。我想希望你能去见一见秦总,劝说他放弃同意收购计划。”
“秦总……”对方一怔,然后半垂眼帘,指尖拨弄着长袖袖口上的浑圆珍珠,“为什么要我去劝说他呢?”
“目前只有你的劝说,他才有可能听得进去。”
女子蓦然一笑,笑容比那圆润珍珠的含混珠光更淡些,“我不过是一个前任员工,有何能耐,可以令秦总对公司回心转意?”
“因为你是他唯一的女儿。”文子启沉稳道,“秦总膝下没有别的子女——除了你,洛姐。”
繁华广州城的迷离霓虹灯光映入咖啡厅的落地窗,木地板被染上慵懒的柔红色,衬出一种沉寂安详的暖意。
洛玉华抬眸,定定看向眼前的工程师,缄默良久,方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文子启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从中取出一份仅有薄薄几页的文件,文件首页上印有:亲子鉴定。
一百零七
流年匆匆,天意凌厉如严冬霜刃。
——“洛玉华,记得不?一个姑娘家没到三十岁就当上总代表,不容易唉,十分肯干,也十分能干。秦总很赏识她,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
文子启用小勺搅动着杯中咖啡,浮着鲜奶油和牛奶的摩卡渐渐变冷,他注视对面的女子,“洛姐,我明白我提出的要求非常突兀。但我实在想不到别的人,能劝得动秦总了。我问过韩光夏,当年你在东方旭升,秦总一直很照顾你……”
洛玉华苦涩一笑,指腹摩挲着咖啡杯的圆滑边缘,文件上亲子鉴定四个大字格外酸楚,“他照顾?不过是想减轻他内心的愧疚罢了。”
她偏头,望向落地窗外那车流如明丽光带的中山大道西。道旁的大叶榕绿叶繁茂,郁郁葱葱,投下一地斑驳树影。“当年,是秦旭抛弃我母亲,害得我母亲自杀的。小文,你认为我会再去见那个害死我母亲的负心男人?”
工程师斟酌字词,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表达:“洛姐,我明白你对欺骗你母亲情感的男人,有着难以磨灭的恨。但是,秦总的儿子前年在瑞士滑雪的时候意外身亡,现在洛姐你是秦旭唯一的孩子,也即是他财产的第一继承人。你去见他,不仅仅是要劝说他保留下东方旭升这个中国企业,不被落入外企,更重要的是得到你继承人的身份认可,取回属于你应得的那一份。”
洛玉华一怔,“你的意思是……让我争抢财产?”
工程师凝视洛玉华的双眸,沉静如波澜不兴的深潭,道:“洛姐,你的母亲当年没有去争取,难道今时今日的你,也不去争取吗?”
“你——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母亲?!”洛玉华霍然起身,木桌被撞得一震,摩卡倾侧,白色的奶油泡沫和深棕的咖啡在黑白格子餐桌布上渐渐扩散。
隔壁卡座的客人纷纷向文子启与洛玉华投来惊讶和好奇的目光。
工程师压低嗓音,似叹息,又似唏嘘,“那么多年了,你对你母亲,一点儿也没有产生过如此想法?”
女子居高临下地瞪视前方工程师,眼中情绪复杂,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拳头紧握,不作声。她身上的朱红色刺绣衬衫,以深绛色丝线绣制出折枝花与雀鸟,鸟羽线条再精细繁复,也不及女子眸中神情那份纠结复杂的一半。
旁边的侍应生本欲上前清理倾洒的咖啡,见到女子站立不语,便识趣地拐去其他卡座服务客人。
洛玉华缓缓坐回座位,浑身力气仿佛被刚才的那一瞬间震怒发泄光了,蜷着身躯坐着,白皙玉手捂着脸。许久后,一丝哭泣传自被遮掩的脸庞。
“我是外婆养大的……外婆告诉我,我父母是车祸身亡……”沉浸在悲伤记忆里的女子捂着脸,清亮泪水从指缝间溢出,“那年我大学四年级,被学校安排去东方旭升实习……秦旭他从前台路过,见到了负责接电话的我。他愣了很久,然后问我叫什么名字,接着又问我母亲叫什么名字……我很奇怪,但面对堂堂大公司总裁,不敢不答。他听了之后,好久好久没吭声,最后只说认识我母亲。他自称是我母亲的好友,因为我长得非常像我母亲,他一眼就认出来。他告诉我许多关于我母亲的事,对我也非常照顾,实习结束后更是留我在东方旭升正式工作……我以为他是我母亲的朋友,心里感激……”
文子启伸手递纸巾给洛玉华。她接过纸巾,却不拭泪,只攥着纸巾,任由晶莹泪滴滑落脸庞。他只得起身坐去洛玉华所在的卡座沙发一侧,如同弟弟安慰姐姐般为她擦去眼泪。
洛玉华泪眼婆娑,细长眼睫缀着摇摇欲坠的泪珠,“我确实对我母亲抱有怨念……小时候,我怨她为什么无缘无故抛弃我;得知她自杀的真相后,我怨她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负心男人而舍弃宝贵生命。外婆和我,是她世上最重要的人,一个生她的人,一个她生的人,她偏偏弃之不顾……”
临近夜晚的北京,气温越降越低。墨紫色的云层集聚在地平线,淹没了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
孙建成不耐烦地用肥厚手掌拍敲着马自达的方向盘。
按照他跟冯晓贝商议好的计划,二人前后脚,冯晓贝先进入小区,十分钟左右,孙建成再进入。
马路对面的涵业住宅小区,正是白凌绮的所住之处。小区内设地下停车场、英派斯健身馆、家乐福超市,等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多角度的安保监控摄像头,自然也遍布小区的每一街道和出入口。
几片枯黄的槐树叶落在马自达布满灰尘的车盖上。路灯亮了长长一排。
孙建成把车窗降下一道缝,点燃一根烟,瞟向马路对面的涵业小区的入口保安亭吞云吐雾。冯晓贝认为,趁着月黑风高夜深人静是混进去的最佳时机,不过孙建成通过现场观察和踩点,发现在这类出口入口处处设监控探头的高档住宅小区,夜晚白天压根儿没差别。最佳的时机,是在傍晚五点多至七点多。这段时间小区出入的人员非常多,主要为下班的大人以及接孩子放学的家长,而门口治安亭的保安要么肚子饿得咕咕叫急等换班人来,要么索性悄悄溜去买饭,对大门出入人员疏于关注。
十分钟已到,孙建成下车,手里夹着抽了大半的红塔山,慢悠悠越过马路,混杂的一波人流中,晃悠踱进小区。经过正门的监控探头,胖子略弯腰,低头,佯装观察长裤上是否沾附烟灰。
傍晚的天色由亮转暗,即使只相隔十多分钟,明暗也差别甚远。而大正门照明灯又未及亮起。孙建成自信监控探头此刻连人体轮廓都拍得模糊不清。
把握住了稍纵即逝的时机,孙胖子顺利混入住宅小区,沿着车道往前行走两三分钟,远远瞥见冯晓贝站在健身馆的宣传栏前。
空气中若有若无飘荡着哪家的饭菜香。宣传栏前的小圆灯,光线白得近乎泛蓝,海报上的字色橙红,尤显刺目——“健身会员卡优惠价,一年五千,半年三千”。冯晓贝咬着手指甲,假装阅读海报,眼角瞟向孙建成。
孙建成使个眼色,维持步速,迈向车库入口。
走下设有缓冲带的大斜坡,胖男人明显感受到地下车库的阴暗与寒冷。宽敞,光线不足,混凝土柱和车辆投下层层阴影。汽油和车轮胎的气味充斥进鼻腔。车库入口的看管员已经端着饭碗去了物管食堂。
白凌绮居住在E座大厦。孙建成顺着方位指示箭头,找到了E座位于负一层车库的电梯口。
E座一层大堂并没有设值班保安,但灯光明亮,监控探头正对大门,进出何人皆能拍摄得脸面清晰。车库入口同样有监控探头,不过早在夏季的那场罕见暴雨中遭遇损坏,物管疏忽,拖延至今不曾修复。因此从车库进入大厦,孙建成认为最隐秘。
电梯口的旁边是楼梯通道入口。
孙建成蹲坐在负一层至一层的楼道阶梯上,继续抽着那根没抽完的烟。不一会儿,冯晓贝尾随而至。
冯晓贝警惕地环顾四周。楼道顶的灯光只浅浅的白,阴森森。“我们要在这儿待到半夜再动手?”
孙建成点点头。
冯晓贝存疑,“万一有人经过,见到我们俩呢?”
孙建成哼笑一声,“放心吧。住这里的白领,趾高气扬懒得很,宁愿站着十分钟等电梯也不愿意花五分钟走楼梯。”
冯晓贝不吭气,咬着指甲,小眼珠子死死盯着通道门。他为了逃避警方的询问,蜗居在孙建成的小出租屋里已经数日,每天提心吊胆犹如惊恐老鼠,顿顿吃速食泡面,连外卖也不敢叫,头发油腻,羽绒服脏兮兮,里头的衬衣一大圈汗渍,整个人显得无比落魄潦倒,全然不复以前的嚣张富二代气焰。
孙建成知道他一紧张就咬指甲,于是掏出红塔山烟盒,拔出一根烟抛过去,让他抽根烟镇定点,省得多生事端。
冯晓贝接住香烟,又从孙建成手中拿过打火机,点燃,狠狠抽了一大口,“不行啊。”
“什么不行?”孙建成拉下脸。这时候才说不干,钱给多少?证据怎么办?
“这烟,”冯晓贝举了举指间夹着的香烟,喷出一团浑浊白烟,“解不了瘾。”
孙建成暗笑,用粗短的大拇指刮一刮嘴皮子。几天没去ZERO吸粉就扛不住,这小子的粉瘾是越来越大了。“小冯呐,”反正闲坐无聊,不如找个话题,“你说你老妈会安排路子让你出国躲躲,怎么还没动静?”
冯晓贝抽着烟,扯一扯嘴角,“正在办。不会打搅你太久。”
孙建成狡猾地笑了笑,心想这家伙口风挺严的嘛,便不再作声。
一根红塔山很快抽完,冯晓贝扔下烟蒂,用脚踩熄。“老孙,你是怎样知道那女人今晚不在家的?”
“直接打电话去她公司问。”孙胖子漫不经心说。瞧着冯晓贝的目瞪口呆状,他补充解释:“那女人的职位不是客户经理么?我随便绉了一个名字,对她的助理说我是来自河南的采购商,这几天恰好在北京,询问能不能约她晚上见面谈生意。那个助理告诉我白经理今天上午已经去外地出差,要明晚才回来。”
冯晓贝点头,“好办法。”
孙建成昂起大脑袋,透过阴暗楼梯中间的曲折迂回的缝隙,看向高处的楼房顶层。
一层,一层,层层叠叠递进。如同编织精密的蜘蛛网,一环,一环,犹如螺旋,每一环都比上一环更细密。中心幽远深邃,望不见尽头。
不知不觉间,孙建成看得浑然呆愣,那中心仿佛是源源不绝吸纳精神的黑洞,紧紧吸引他的视线。手指夹着的烟头燃烧至过滤嘴,扎实烫了他一下,才勉强使他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