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师将视线转向戚魁安,“老行长,我既不是警方的侦查员,身上也没携带任何录音设备。”他上身微微前倾,神情认真地直视轮椅上的戚魁安,“雷承凯为那么多不符合借贷资格的企业进行违规借贷,您身为正行长,有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么?孟家胡同那块地的转让,开发商已向警方交代他们付出几千万的‘折扣’,但雷承凯的手写帐本上只记录自己得到了几十万,连零头都不到——剩下的款项去了哪儿呢?”
工程师直起腰身,口气轻淡如秋季的高远天空,“您转移财产转移得早。但是我相信,在有明确线索的情况下,中国警方与境外警方配合,顺藤摸瓜,是能够查出被转移财产的去向。听说您在澳大利亚从事酒店管理的儿子快要结婚了,对方是位剑桥商学院毕业的漂亮女生,怀有四个月身孕,婚宴预订在昆士兰州的豪华酒店——圣灵岛质感酒店。”
戚魁安老行长那皮肤松弛的嘴角一抽,笑容倏然消失,“你知道得还蛮多!”
工程师淡淡道:“我先提前祝您,抱孙之喜。”
面色已变的戚魁安假意咳嗽几下,将羊毛围巾重新裹得紧紧,仿佛竭力保护着什么,“雷承凯是从何时开始插手借贷,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时候,已经上亿了。我当行长多年,接触过不少大富大贵的人。改革开放初期的辛苦日子熬过去了,就惦记舒服日子;舒服日子过充足了,也觉得平淡了,就想尝试奢侈日子。一开始得知雷承凯违规,我就没生气。他递给我的那些支票,上面的数字简直就像我早在心底期待已久一样。”
文子启静静凝视着轮椅上这位早期勤恳清廉创业,而后却晚节不保的老人。
戚魁安凝滞般地一动不动,望向金黄色的锦绣秋菊,“合并之后,银监会似乎盯上了我们银行。不良资产的比例如此高,也难怪会被盯上。我陆陆续续把财产往境外转移——”
文子启突然发问,“那么,孟家胡同呢?”
“孟家胡同,决议最后是由我拍板,但折扣那回事,我真的不晓得。”戚魁安的嘴唇颤抖,吐出字词愈发低声,“雷承凯的手写帐里所记录的数字,并不一定就是他的真实所得。”
工程师笑一笑,声线犹如无波的广阔海洋般平缓不惊,“戚老行长,我目前所掌握的情况和您所说得有一部分出入。”
宸安银行的老行长戚魁安转动昏昧浊黄的眼珠子,“年轻人,不要得寸进尺。该说我,我全说了。”
文子启淡然看向戚魁安,徐徐道:“雷副行长的那本手写帐上,清晰记录了违规借贷得来的利益如何分成。您安稳坐在正行长宝座上,什么也不用做,就能从第一笔开始分得超过五成。”
“全记录了?”戚魁安老行长的目光一沉,迸射出数分寒意。
文子启颔首。
戚魁安的嘴唇绷成一条尖锐细薄的直线。他盯着文子启,仿佛要将此人的思想看得通透彻底。他成功了。社会阅历丰富如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文子启看透。可他又犯了难,皆因前方几步之遥,要挟自己的人,其实非常简单,简单得以至于不曾掩饰——这个年轻工程师毫不掩饰他想要的只是真话,真实坦诚的话语。
“文工程师。”戚魁安冷冷开口,比深秋白霜更冷。刹那间,他不再是一个倦坐轮椅的垂垂老者,而是那个在二十四年前改革开放之初、经济发展前景不明朗之时,毅然抛弃机关单位的安稳闲逸职位,仅携一份资金批条来到上海成立惠安银行的果断决绝男人。“你应该明白,身为一名银行行长,我与上层领导建立起了相当不错的关系,以便我能精确捕捉政策变动的每一丝风向。‘允许银行剥离不良资产’,这个提议早在规则正式出台的数年前就被搬上了领导们的议事桌。我瞧出了端倪,也判断这个提议无论探讨调研三年还是五年,最终都会获得通过——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所以,你找上了雷承凯帮你?”
“小伙儿,你还年轻,不知道权力的滋味。”戚魁安面带嗤笑,双手搁在已经病瘦许多的大腿上,轻拍膝盖,“当你身在权力的高处,许多事情根本不需要你出面和动手。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默许。自会有人为你跑腿、洒辛苦汗,然后恭敬谦卑地递上银票。”
文子启点头,淡道:“我明白了。”
“既然你已经明白,”戚魁安冷哼一声,厌烦了这种不处于自愿的坦白,急于摆脱对方的纠缠,“如果没有什么别的问题,我就回病房休息了。”
“戚老行长,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工程师依然容色淡静,“雷副行长临走前,托付你的,是什么事?”
戚魁安老行长撇了撇嘴,“没有。他不吭不响,一走了之。”
“像雷副行长这般前妻儿子均已在国外生活的人,他潜逃到国外之前,本应是做好了抛弃国内一切的准备。”工程师缓缓道,“他留下那封亲笔自白书,替你顶罪,似乎并不止是为了报答您的知遇之恩。我猜他是有抛不下的事,进而托付于你。而且,他为了确保自己离开中国后,您能信守承诺,手中应该握有你的一个或一些把柄。”
“小雷挺有能耐的嘛,居然结识到一个小侦探。”戚魁安瞥向文子启,咧嘴一笑,皱皮嘴唇间有彻骨的冰寒之意,“文工程师,考虑转行干刑侦分析?”
“不敢。”工程师温文道,“正如我一开始所说的,我并不是警方的侦查员,我只是搞明白几个问题。”
“小雷确实跟我定了一个交换条件。”戚魁安慢悠悠说,“他把过错一个人独抗,而我则要推举一个人来接任下一任行长。经历这场风波,我的地位虽然有所动摇,但跟上层领导们的人脉关系,多多少少还有点儿。要推举一个人,不成问题。”
文子启思索片刻,“是风险管理部的狄瑞主任?”
宸安银行的老行长戚魁安哼了一声,“你不转干侦探,真浪费了你的分析才能。”
万里晴空,时近正午,太阳渐渐高移至头顶,日色浓金。
韩光夏陪着文子启,朝着住院楼慢慢走去。
住院区的占地面积相当大,普通病人的住院区与VIP病人的住院区之间有专门的走廊相连。小盆栽种的金黄秋菊,沿着廊边摆放,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盆。
二人并不说话——文子启聚精会神地思考着什么。秋日吹的干燥澄寒北风,韩光夏默然走在迎风一侧,以高轩身躯为他挡风。
长走廊不时经过步履匆匆的医护人员。他们推着移动病床,病床的车轮咕噜噜响了一路,输液架上的透明输液袋轻微摇晃,后面或无人,或跟随着同样步履匆匆的患者家属。
再一架移动病床经过,工程师侧身让路,不小心一绊,跌进了韩光夏的怀里。
文子启站稳,有些尴尬。
韩光夏帮他捋顺身上那件宽松的针织毛衣,温柔道:“还惦记着戚魁安跟你说的话?”
文子启点了点头。
两人又并肩走一段路,仿佛还是三年前的日子,他和他是亲密无间的搭档。
“子启。”
“嗯?”
“你是怎么怀疑上戚魁安的?”韩光夏问道,“半年前,我为了争取宸安银行的采购项目,开始接触戚魁安。我旁敲侧击,试探着询问过他几次,他坚称自己毫不知情。”
文子启慢慢迈着步子,“雷承凯与戚老行长在关于银行发展和建设方面,有诸多意见不合,甚至还红过脸、拍过桌子。全银行的人都认为,这是雷副行长直言不讳的军人作风有关。但我觉得不对劲——军人具有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军人出身的雷副行长,性格再怎么耿直,也是个懂得分轻重的人,不至于跟自己的领导公开闹出这么大的矛盾。所以我想,雷副行长与戚老行长闹矛盾闹得众人皆知,是不是故意为之的。如果真是故意为之,他们的目的,应该就是为他们俩的私底合作打掩护。”
韩光夏点了点头,一边走一边思索。
又一辆移动病床被三名医护人员推扶过来。韩光夏站定,抓住文子启的手腕,将他拉得靠近自己。病床远离了,韩光夏依旧紧握。秋季金灿灿的阳光投射下来,流淌于黄叶凋尽的光秃枝桠之间,文子启站在韩光夏高大身躯的阴影中。
韩光夏几乎是半搂住对方,饶有兴致地问:“子启,雷承凯留下的那本手写帐里,真有记录了他和戚魁安的利益分成比例?”
“……你觉得蹊跷?”
“嗯。雷承凯既然答应了以亲笔自白书担下所有罪错,就不应该还在手写账本里留下线索。否则,太说不过去了。”
文子启淡然摇头,“我没见过雷副行长的那本手写账本,所以我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记录了什么。”
韩光夏颔首,“这一招引蛇出洞,做得好。”
“他说他最初并不晓得雷承凯暗中操作违规借贷,那我就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你是怎么知道他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违规借贷?”
“我只是从时间上猜的……乔亚泉主任偶尔跟我提过,大概是六七年前,雷副行长开始和戚老行长翻脸的——而那时恰好是雷副行长刚开始进行操作违规借贷。”
“子启,你是连蒙带唬,套出了戚魁安的一番话。”韩光夏忍不住笑了,他心觉自己与文子启待在一起,心情轻松许多,笑容也多了。
“我……只是想求个明白。”文子启没察觉对方的反应,他陷入回忆,目光在一霎间变得迷惘,“虽然我从深圳来到北京的初衷并不是这个。”
韩光夏一怔,手握得更紧,“你接下来要去哪?回深圳?”
“我还没想好……”工程师低头,躲避韩光夏的视线,手腕传来的温度几乎灼烫内心。
韩光夏沉默片刻,“子启,我很佩服你能够如此镇静,细致入微地思考宸安银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本以为……你这段时间会很消沉颓废。”
文子启一时未会意:“为什么我会消沉颓废?”
韩光夏抿了抿唇,又黯然叹息,“因为沈逸薪。”
文子启静默好一阵子,眸子深深如浓墨,蓬勃爽朗的阳光照入,也映不出一缕明光。“我只能想着宸安银行,只能想着别的事情……”他的双唇苍白而颤抖,“不然,我就……我一旦停止思考,脑袋里就会压抑不住地想起他……”
韩光夏握着他的手腕——他懂得他的痛苦,正如自己三年前离他而去时的心情。他想将他完全拉入怀中。
文子启却轻柔而坚定地推拒,摇了摇头。
“我想出院了,光夏……”
一百零五
轮回不息的岁月蔓延至寒冷的季节,白昼渐短。傍晚六点钟,太阳西坠,天色晦暗。
黛色夜风吹入,拂动窗帘,吹乱窗边人的额前碎发。
文子启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返回床畔,继续折叠衣服。
他于下午出院,由韩光夏送回朝阳区的公寓。
秋风过,大院里的银杏落了一地黄叶。韩光夏站在半敞的车门旁时,委婉询问是否需要自己陪他上楼进门,因为若沈逸薪在家,一旦发生争吵,可能会对文子启做出不理智的行为。文子启礼貌地拒绝了。
房门打开,一厅二房岑寂空荡,仿佛空置多年。文子启熟知沈逸薪的工作规律和生活习惯——赛思克对东方旭升的收购进行到关键步骤,身负重任的沈逸薪只可能晚归,或不归。
文子启洗了个热水澡,待浑身温暖后,回到自己房中整理与收拾衣裤物品。房子是沈逸薪租的,当初邀请自己来北京,一为订单,二为收购。如今订单已获得,收购则密锣紧鼓进行中——自己不再有利用价值,应该离开了。
床单被套枕套一类的,已经洗好并晾在阳台,天气干燥风大,估计明早就能全晾干。衣服叠到一半,黄翰民发来短信,告诉他房间打扫干净了,明儿下午早下班,来接他——白凌绮去医院探病,其实向文子启说了三件事,一是诚恳的道歉,二是戚魁安进了同一医院的VIP病房和他儿子儿媳的婚讯,三是倘若不希望再与沈逸薪同住,可以搬去黄翰民那儿。
文子启本来不愿意打搅黄翰民,但收到这条短信时,内心涌起一股由衷的感动,眼眶酸涩得想不出如何拒绝。
北京的朋友中,伍诗蕊和蔡弘尚不知道文子启入院的消息——是文子启不让人告诉他俩的,毕竟以前曾麻烦他俩的事实在够多了。小情侣发展迅速,伍诗蕊已经准备带蔡弘去重庆见她爸爸。
徐弘星的女儿在文子启熟睡时打过电话来。韩光夏接的电话。她让韩光夏向文子启转达,她父亲的情况还不错,大约明天出院,然后直接回厦门。韩光夏在文子启醒后,告诉他,自己会去接徐弘星出院,为三年前协助冯浩排挤徐弘星的事向他老人家道一句对不起,然后送他们父女坐上开往厦门的列车。
安静的寝室里,衣服裤子折叠平直,整整齐齐地放入行李箱。文子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带来北京的东西其实很少。一个装证件和存折银行卡的随身包,一个装衣物的拉杆箱,年初就这么些东西从深圳带到北京,大半年后收拾起来,还是这么多。
没添别的,没增更多。
他感到疲累。
明日搬去黄翰民家,后日回公司销假,再去人事部办理申请辞职的手续。公司规定有意离职者需提前三十日提出申请——也即是文子启至少还要在赛思克工作多一个月,在北京城再逗留多一个月。
物什收拾妥当,文子启并不觉得饿,但一想到医生千叮万嘱要爱护肠胃定时饮食,便进厨房熬了一小锅白粥,趁热慢慢嚼咽。厨房里有水有米,冰箱却空空。
在文子启洗刷锅碗的时候,沈逸薪回到家了。
厨房哗啦啦的水声掩盖开门声,文子启茫然不知,只顾着擦干净手,倒一杯温水,准备送服药片。
沈逸薪也不晓得文子启今日出院。他不敢打电话给文子启,只要忙碌工作有喘口气的间隙,他便会发短信和微信给文子启,问身体安好,问检查情况,问何时出院。一封封短信一条条微信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大概子启正在气头上,等他冷静一下,我再去医院接他,沈逸薪如此想。直至他用钥匙打开门,听见厨房里的动静,才猛然醒悟对方已经到家。
沈逸薪赶紧换上居家棉鞋,拐进客厅,欣喜道:“子启——”
文子启端着那杯温水,刚踏出厨房,抬头,跃入眼帘的是突然出现的沈逸薪。
乓啷!
一声脆响,玻璃杯砸在地板,摔得粉碎。水花四溅,玻璃碎末儿散得一地。
文子启被陡然现身的男人吓得一惊,玻璃杯脱手,紧接着退后一步,惊慌瞪大双眼,直至眼前人。
——深亚麻色的头发,深黑的眼眸,那么熟悉而又那么陌生。
“子启?”沈逸薪踏前几步,靠近文子启。家用棉拖鞋的胶鞋底踩在玻璃碎渣上,嘎吱嘎吱地响。
文子启的声音喑哑发颤,“别……别靠近我……”原本构思好的一场心平气静的谈话,以及度量好的对白——打算搬离此处,打算辞职,云云——刹那间皆似空气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