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瑾看着他,饶有深意的笑了笑,“我估计……你也不会让我问太多。所以……就一个问题——你的继母,对你好吗?”
这个问题无异于一个惊雷,结结实实的砸在了杜枫身上。他沉默的外壳明显出现了裂痕,脸色也有了变化,紧盯着白苏瑾,眼里含着警惕,“文乐……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白苏瑾摇头,仍然笑得温和,“你别想多,文乐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起过你,他的父母也是。我只是觉得,重组家庭中的孩子,常常会受到不好的对待……所以,就有些好奇你的情况。”
杜枫的眼神愈发犀利,沉声说道:“那可真是遗憾,文乐的妈妈对我不好也不坏,虽然不算热情,但是也不至于苛刻,真是让‘白医生’失望了!”
他刻意强调了“医生”二字,明显是对白苏瑾的嘲讽,暗示对方不应该询问别人如此私人尖刻的问题,直接驳回了白苏瑾的试探。
白苏瑾并不在意他的回击,反而加深了唇边的笑容。说实话,要是杜枫说出继母对他很不好,日日打骂虐待之类的话,可能反倒会减轻他的嫌疑,只可惜,杜枫恰好给了一个最不明智的回答。
“不好也不坏”,一个太过精明缜密的回答,不太可能出现在身为“家庭透明人”的杜枫身上。即使不去做更多的调查,白苏瑾也基本可以断定,杜枫和杜家的关系一定不怎么和睦,至少,他和杜文乐的母亲是不怎么对盘的。
杜枫离开了,这一次,白苏瑾并没有阻止他。
哥哥离开后,杜文乐又恢复了那副呆滞沉默的模样,身上的伤口已经上好了药,也换了一身新衣服,男孩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安安静静的像个精致的洋娃娃,谁都想不到他会有那样疯狂的一面。
白苏瑾走进病房,坐到他身边,试探的叫了一声,“文乐?”
杜文乐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直勾勾的盯着空气中的一个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他所料,杜文乐的症状加重了。白苏瑾头疼不已,正待再试,于兵却突然推门进来了。
“白医生,今天已经折腾得够久了。你之前让我们把那个小子放进来,就已经让我们很难办了。现在这小孩儿已经正常了,你是不是也该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别再在这里逗留了?”
他的逐客令已经下得很明显了,更何况之前还被白苏瑾怒叱过,此时占了理儿,自然有些不饶人,还不待白苏瑾作答,就伸出手来想把他拉出去。
白苏瑾避开了他的手掌,主动站起身往外走。今天的确已经折腾很久了,杜文乐也已经很累了,此时更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估计再怎么尝试,都不会有什么好的效果,还不如明天再来看他。只不过……
经过于兵身边的时候,白苏瑾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丢下一句警告,“你们两个,最好不要再‘不小心’把什么东西落在这间病房里了,也不要再说什么有可能刺激到病人的话。若是再来一次,杜文乐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你们担不起责任的。”
说完,他就大步离开了,只留下脸色铁青的于兵,僵硬地站在原地。
就算他们两个故意没说,白苏瑾都能猜得到,他们一定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刺激到了杜文乐,才会导致他发狂的。
患有自闭症的孩子,表面上看起来木讷,似乎对外界没什么知觉,可是他们的内心其实是很敏感的,对待别人的情绪尤其如此,任何恶意都会被轻易的察觉到,然后做出巨大的反应。
所以说,他们就像是镜子,善恶自在其中。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杜文乐突然有了动作。
整个人的气质都在发生变化,由阴郁变得澄澈,像是被水流冲洗过一样,透出温暖而平和的味道,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的确是变了。
现在,在这个驱壳中的灵魂,名字叫做莫川。
他稍稍抬起手臂,突然感到一阵刺痛,皱眉看去,这才发现手臂和胸膛上丝丝缕缕的血痕,还有零散包裹着的白色纱布,看上去颇为凄惨。
莫川无声的叹了口气,又抬起头来打量四周,并没有看到期待已久的那个人,顿时失望的垂下头来,轻轻抚摸着身上的伤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白苏瑾才能察觉到不对劲呢?要是拖得再久再久一点,说不定一切就要重蹈覆辙了……莫川想着,忍不住苦笑,手指用力,伤口处传来隐约的疼痛。
这并不是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已经被叶翎囚禁在不知名的地方了。
而这间病房,这个世界,也并不是真实的世界。
这里是三年前,是白苏瑾和叶翎仍然在一起的时候,是莫川还没有出现在白苏瑾的生命里的时候,也是改变白苏瑾一生的事情即将发生的时候。
这就是叶翎的计划,创造一个过去,回到那里,让一切重新发生,然后改变一切。他不仅仅想要得到白苏瑾,更想彻底断绝掉莫川的存在,让一切重头再来。
莫川得到的唯一的机会,是一个赌注。很可笑的,和魔鬼定下的赌约。
附身在杜文乐身上,每天能得到几个小时的时间,但是不可以说话,不可以主动表露自己的身份……条条框框的限制,饱含着恶意的戏弄。
如果赢了,就换得白苏瑾的归来;如果输了,就要付出自己的灵魂。
十天的时间,到底能不能让白苏瑾察觉到这个世界的虚假,让他想起自己的存在,破除掉叶翎的结界呢?说实话,莫川并没有把握。
但是……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咚!咚!”就在这时,窗户被轻轻敲了两下,莫川赶忙下床,打开了窗户。
一只漆黑的乌鸦轻巧的跃了进来,落地的瞬间,突然化作一个黑衣的少年。
熟悉的苍白的面容,是余容。
莫川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抬手抚了抚男孩的脑袋,无声地询问。
余容拉住他的手,脸上闪过一丝心疼,“莫大哥,消息已经送到了,你就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莫川笑着点头,隐藏下自己心里的不安。
“对不起,莫大哥。”看到他这样,余容反倒垂下了脑袋,一脸沮丧,“我要是能早点发现叶翎的诡计就好了,那样的话,你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连话都说不了……”
莫川摇头,一字一顿地比着口型,“不——要——紧。”
你和吴瑶能来帮忙,就已经很好了。莫川带笑的眼里,诉说着自己的感激。
余容越发愧疚,不忍的碰了碰莫川受伤的手臂。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低低的脚步声,一步步接近,最后停在了房门外。不用莫川多说,余容已经骤然化为黑鸦,飞出窗外,莫川赶紧关上窗户,跑回床上坐好。
房门被推开了,俊秀的青年男子,迈着轻巧的脚步迈进来。
莫川呼吸一滞,下意识的皱了皱眉。这场景实在是太熟悉了,不久之前,叶翎也是这样,毫无征兆的推开了他的房门,突如其来的闯进了他的生活,把一切都搅得天翻地覆。
“嗨!”叶翎翻身关上房门,轻笑着打招呼,“莫警官,好久不见啊~”
莫川安静的看着他,没做回应。
叶翎走到床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轻佻地摸了摸莫川的裹着纱布的手臂,嘴里啧啧的感叹,“不过一月多不见,莫警官就受了这么多伤,这身体,好像也孱弱了许多,不知道还能不能端得起枪来啊……真是让人同情……”他嘴上说着同情,眼神里闪烁着的,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幸灾乐祸。
莫川扯了扯嘴角,垂着眼没说话。
沉默间,叶翎嘴边的笑渐渐褪去了,他不耐烦的摸了摸下巴,毫不客气的质问:“莫川,这种时候出现,你打得是什么算盘?”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莫川笑了,眼里闪过一丝嘲讽。
即使他没说话,叶翎也能够看出他的意思,当下就有些不爽,冷哼一声,“莫川,现在的时间呢,是2012年,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这个时候,白苏瑾是我的爱人,我们两个正在同居,彼此相爱一起生活。至于你……你不仅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更是连身体都没有,不过是一个没有肉体的孤魂野鬼罢了,你以为你能赢得过我吗?”
莫川缓缓坐直身子,不动声色的把双手背到身后,死死地捏紧了拳头,面上仍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像是完全没把叶翎放在眼里似的。
“莫川,咱俩就各凭本事吧,看看这一次,到底谁能赢!”叶翎终于耐不住了,愤愤地站起身,丢下一句怒喝,转身离开了。
病房的房门被狠狠撞上,“砰”的一声巨响。
莫川听着他走远了,这才缓缓松开了攥的死紧的手掌,苦笑的看着上面留下的几道血痕,抽出床头的纸巾来,把血渍拭去了。
各凭本事比一次?这话说得未免太轻松了,他拿出来比的,是他的性命啊!
……
“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会永远记得你,直到我也死去。”
白苏瑾说出那句话时认真的模样,犹在他的眼前盘桓不去,每每想来,都让他心酸失语。
那是白苏瑾式的爱情,因为经历了生死,所以不拘泥于生死,洒脱而豪迈。
只可惜,他莫川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只想求得日日相伴,若是得不到的话……还不如玉石俱焚……
也许当白苏瑾想起来一切的时候,会因为他的选择而难过心痛,但是哪怕知道这一点,莫川还是只能这么做——
这就是他的爱情,不畏惧于生死,决不妥协。
08.莫川的提示
第二天上午,白苏瑾带着买来的万能钥匙,小心翼翼的摸进了杜文乐的家。
出于对杜文乐的担忧,也处于对杜枫的怀疑,白苏瑾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相信吴瑶给出的小提示。
其实说实话,就算吴瑶没有提到杜文乐的家,他自己也会考虑跑来看看的。那里是案发现场,也是杜文乐和杜枫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一定会残留着什么蛛丝马迹的。
警方多少会存在着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杜文乐就是凶手,难免会有所疏漏,白苏瑾总觉得,如果自己怀着“杜文乐是无辜的”的心思去调查的话,说不定会发现一些警方没有发现的线索。
杜文乐家所在的居民楼静悄悄的,周围也没有警察看守,这对白苏瑾来说是件好事。他小心的钻过门口拉起的警戒线,轻巧的打开了房门。
屋子里面弥漫着淡淡的灰尘的味道,细小的颗粒漂浮在空气中,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这里好像已经空置很多天了,人类留下的气息渐渐消散,整个房子都泛着冰凉的寒意。
真的很神奇,当人类离开的时候,人类所建造出来的东西也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像是失去了爱和感情的死物,空洞洞的没有灵魂。
屋子里还保持着混乱的状态,桌椅板凳都翻倒着,暗示着之前曾经发生过的搏斗。地上有几滩已经干涸的血迹,因为正值冬天,所以并没有散发出什么难闻的气味。尸体和凶器等物都已经被鉴证科的人收走了,白苏瑾放轻脚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并没发现什么很有价值的东西。
他有些失望,不甘心地又绕了一遍,最后看到洗手间的时候,心里突然一动,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洗手间里只有三副洗漱用品,毛巾也只有三条,这大概意味着杜枫并没有和杜家人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学校或者自立门户了,这个家里只生活着三个人。可是他之前在其他房间检查的时候,却发现了第四个人生活的痕迹——
客厅窗台上掉落着几个烟头。而据他所知,杜父杜母还有杜文乐都是不吸烟的。
书房里散落的纸张上,有些地方留下了干涸后的足迹,像是下雨天进入室内留下来的一样。根据他的记忆,最近三个月来,只有杜文乐保外就医的前一天下了雨,其他的时间都是晴天,而那个时候,现场早就已经结束调查,被警方封锁了。也就是说,除了他以外,一定还有其他人进出过这个房子。
杜文乐的卧室里,也有些不对劲。他的衣服散落在床上,被搓揉得皱皱巴巴的。而在白苏瑾之前看到的警方卷宗里,明明白白的说了衣柜是整齐的,杜文乐的衣物并没有被拿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小的地方,都与警方的报告有些微出入,白苏瑾给那些地方拍了照,又细细记录下来。这些线索,都暗示了一点,那就是在警方封锁现场之后,有人曾经出入过这个地方。
是警察吗?还是……杜枫?
白苏瑾能想得出来的,也就只有这两种可能了。
而在这两者之中,他又更倾向于后者。因为如果是警察的话,应该是不会对现场造成破坏和影响的,更别提留下烟头和脚印了。但凡是有些专业能力的警察,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与之相比,杜枫的嫌疑就大得多了。
是杜家的一份子,与杜文乐关系亲密,与杜母关系不好,在家庭里处于一个十分微妙的位置……如果真的是这样一个人,频频出入凶杀现场的话,那他的意图就很可疑了。
白苏瑾细细看了一遍自己记下来的东西,决定待会去找杜文乐好好问一问。
和杜文乐的谈话,进行得异常艰难。
也许是前一天受的伤还在疼,男孩一直在发抖,眼神里也透着畏惧,对白苏瑾的话没有什么反应。
就连平时最管用的画笔和画纸都不管用了,不仅不管用,反倒还起了反效果——杜文乐看到他手里的笔的时候,像是被吓到了似的,一个劲的往后躲。
白苏瑾无奈,只得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压低了声音给杜文乐讲故事,大概半个小时过后,男孩终于镇定了一些。
白苏瑾见他好些了,便决定尝试着问他一些问题,他想了想,决定从杜枫开始,“文乐,你想你哥哥吗?”
听到“哥哥”儿子,杜文乐终于有了些反应。男孩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安静的看向白苏瑾。
白苏瑾心里一喜,当即决定再接再厉,“文乐喜欢哥哥吗?”
杜文乐点点头,细细的说了一声“喜欢”。
两天多了,这还是杜文乐头一次开口与他交流,白苏瑾勉强压下心里的激动,继续微笑着询问:“文乐为什么喜欢哥哥?”
“哥哥……很好……温柔……”杜文乐断断续续的说。
“文乐和哥哥住在一起吗?”
杜文乐瘪嘴,很委屈的摇了摇头。
“那……文乐能经常见到哥哥吗?”
还是摇头。
男孩的表情可怜兮兮的,让白苏瑾有些不忍心问出下一个问题,但是他还是不得不问——
“……文乐离开家的那天……哥哥回家了吗?”
杜文乐愣住了,神情有些古怪。他的目光移开了,垂下眸子盯着白色的床单,像是犹豫了很久,最后狠狠地摇了摇头。
他的反应很不同寻常,很有可能是在撒谎。而说谎这种事情,发生在心思单纯的自闭症儿童身上的概率实在是太小了。一般来讲,他们只会做出两种反应,说真实的事情,或者是什么都不说。
杜枫真是很厉害,居然能让一个像杜文乐这样的孩子为他说谎。白苏瑾忍不住在心里嘲讽,也不知道杜枫教自己的弟弟说谎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心虚不安。
“文乐,摇头的意思,是指你哥哥没有回家,还是指你不知道?”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白苏瑾是心怀歉疚的。对于杜文乐而言,这等于是把一个可怕的事情放大了十倍来质问,甚至是一种心理上的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