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诸忍着胳膊上的冻伤,随手拿了一件裹上身穿好,方捱到窗户旁边将窗叶子推开,霎时,一片凋败之色扑棱棱撞进眼来。薄雪之下,但见石桌冰冻,花木枯萎,一院窗棂凋敝,彩色剥蚀,放眼望去一派凄凉。
没错,此间便是允府无疑了,方诸叹了口气。
他拉着窗扉刚要阖上,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呼喊,似是从书房的方向传来的,心下不由一动,关好窗户便出了房门。
允府人丁单薄,自打允梓墨的挂名老爹归西起,家里除了他这个突然披麻戴孝从天而降的失忆少爷,便只庄叔一个管家,并三两个小厮厨娘,稀稀拉拉几个人凑活着过日子,而就在他与秦飞卿月白楼一会之前不久,家里最后一个年青仆人还请了辞,留下允梓墨与庄叔两个伶仃相依。所以,倘使允府此时还能有人,那便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是来了贼。不过,允家连续三代都是两袖清风的小吏,一无丰厚的俸禄,二无馋人的油水,渐渐家道消乏,到了允梓墨这一代,更是只剩下了金银不名锦绣不饰的一穷二白,连自家少爷都穿了好几年旧衣赏了,宅子里又哪来值钱东西能让小偷惦记?
既非胆肥眼钝的贼,那就只剩下一种情况了。
方诸微凝眉,猫着手脚往书房去。
不知何故,满院花灯悬檐,红绸绕梁,门上窗上廊柱上,到处贴满了大红双喜字。在雪光照映下,那大红色愈发显得夺目,照的方诸连脑子都晕了起来。
离得越近,那喊声就越清晰,到了书房门外,方诸才听出来,那声音不是一般的喊叫,而是小童的朗朗读书声。他犹疑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门。
锦罗纱帐之中,一个白衣少年侧身卧于榻上,他一手懒懒撑着脑袋,另一手高高举着一册诗经,正拉长了调子一句句诵读。
“……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字正腔圆,有模有样。
讶异之余,方诸暗暗赞叹一声,又掩嘴咳了咳。
少年眼光一挑,落到了方诸脸上,见他微微张口,吐出了两个字:“空雨。”眼光打个旋,又敛了回去。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蘀。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
一头狐狸念这么一句……方诸眼角抽了抽,轻叹一声,举步向那小狐狸走去。小狐狸似是压根没看到有人来,翻个身仰面躺着,依旧旁若无人地大声念他的诗,一条二郎腿翘得高高的,应着自个诵声摇来晃去。
方诸望着他,心情有些复杂:“救我回来的,可是你,空雨?”
小狐狸顿了顿,眼角重重瞥他一眼,声音扬得更高了。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
方诸再叹一声,心忖这位小爷脾气格外出众,还是改天问问他大哥罢,便转过身子。岂料这一转身,正好牵动了腰上的冻疮,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诶,”小狐狸突然道,“你干嘛老叹气?”
方诸登时顿足,艰难地转过身。
小狐狸将书册抛到案上,腾地跳了起来,几步跨到方诸面前,鼓腮瞪着他:“若论运气,你可真是天上地下一朵奇葩!你要是还顾影自怜,天底下的人还要不要活了?”
方诸微微睁大了眼,眼里波光涌了涌,又徐徐沉静下来。
是啊,想那人间芸芸众生,穷者想富,富则求贵,孑然时盼佳偶,病疾时期康健,一不留神就变得欲壑难填。他方诸天生仙胎,位居天庭要职,福泽既深厚,享世又无忧,上可入天,下可入地,将凡人穷尽一生都没求到的事,全给一一做足了,这样的他,确乎很是好命。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方诸总是觉得,自己似乎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而且,被这么一头小狐狸说教……方诸有些脑仁发疼。
小狐狸又道:“连我大哥都说,看你现在仙元涣散,形同凡人,都不跟你计较过去那笔账了。哼,还答应照料你,保你性命,我那大哥真是有够傻的!”
方诸道:“你说的是。我……的确造了不少孽,对不住你们。”
鼻孔里轻哼一声,小狐狸又倒回榻上,抱了篮南杏仁吊儿郎当地嚼。他瞟了瞟方诸,含糊不清地道:“嫂子过会子还要过来教我认字呢,你可以走了!”
小子,这可是我的府邸,方诸心道。
等等——嫂子?方诸眼中一亮:“音尘真的被你们救出来了?”原来桃花林中小狐狸说的话,也不全是作假。如此看来,是海棠仙子将他从魔宫外捡了回来。
“不错。”
他的问题立刻有了应答。不过,答这两个字的,可不是那头躺在榻上鼓着腮颊大嚼特嚼的小狐狸。
方诸猛一转身,咬牙吸气的疼痛中,看到了一张阔别已久的脸。
第十五篇
“上仙就这么出来了,身体可还有不适?”来人翩然立在门口,望着他微笑。
“并无大碍。”方诸强笑着迎上去,“倒是你……”
“在醉峰中关上这许久,反倒通透了许多,如此看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说得方诸赶紧吞下致歉的话。
来人翩翩上前几步,将臂间黑色大氅披到方诸身上,方诸连忙接过,自个系好带子,听她道:“天正雨雪,甚是寒冷,上仙已受了冻,仔细莫要再伤了风。”
言辞诚挚,神色关切,一颗轻描淡写赤诚心,同当年相比,并无二般。方诸暗自叹口气,感激地对她点点头:“有劳了,音尘。”
海棠仙子微微弯起双唇,笑容宛若一抹罥烟:“氅子是从仙殿顺手带回来的,音尘不过是借花献佛。”
“嫂子,今天是不是要教新诗啊?”小狐狸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方诸略一回头,正好对上他气鼓鼓的眼,眼中警惕,就好像打量着一名花里花哨的……女干夫,不由感到一阵好笑。
海棠仙子摸摸他脑袋,霭声道:“今日妖王有事召见,嫂子给你放课一天。”
方诸心头一个咯噔。
妖王?
小狐狸啊了一声,伸手捉住音尘的袖子,仰视她的眼中含着一丝委屈:“嫂子,明儿姑苏城要开斗文大会,魔宫最近来了个厉害先生,又是说书又是习字的,搞得那些家伙获益匪浅,我这两下子一定不够用啦!”
方诸见状,插嘴安慰他道:“听你谈吐,已是甚好。况且你年纪尚小,念书又念的迟,敢于与会已是相当本事,不论胜负与否,实都无妨。”
你这么头小狐狸,是输是赢,又有谁会注意?
一扭头,见音尘正感激地笑望着自己……
方诸干干一笑。
小狐狸瞪了他一眼,再看向自家嫂子:“那我就等你跟哥回来,你再教我念新诗好了!”然后压着脸上那股得瑟劲,欢脱扑到榻上,抓了篮子继续大快朵颐。
音尘笑着应允:“乖乖在家待着,嫂子给你带蜜饯回来。”
鼓囊的腮帮里吐出一个字:“好!”一大口果渣子喷出来,看的音尘含笑摇头。
方诸袖手站在檐下,心头一时崎岖。
一千多年前,狐狸空阳因招惹王母座下的雀仙,被他这个司情吏打回原形,此后千年听他忠告,清修倒是清修了一番,只可惜之后又牵扯上他门下的海棠仙子音尘,结果好不容易重新修得的千年道行,一晌之间又作了云烟散。
至今数百年过去,期间空阳便是天不亮就起来打坐,夤夜时还勤奋修炼,饮则朝露,食则浆果,在此基础上再比旁人多花上十倍心力,他现在的修为,也不可能达到莲舟之上。可那天在方诸仙山山门之外……
再说小狐狸空雨。在桃花林中那面法镜,凭他一头撑死不过几百岁,连狐狸尾巴都时不时露出来的狐妖,此等本领又如何办得到?
还有音尘,即便她真的因为好不容易出了醉峰,闲来无事想出门透口气,上街溜达溜达,也不可能正巧就晃到人迹罕至的魔宫门口。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一不留神就逛到魔宫门前,又碰巧在他差点死透时捡到了他,以魔尊的脾气,又怎可能任她将他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另,大狐狸带音尘脱离桎梏,莲舟没理由不知情,此刻又怎不见她来劝劝音尘?空阳那头狐狸悟性虽高,但进步明显过快,故品行良否实在有待观察,而且,他一开始可还勾搭过王母座下的鸟仙,保不齐他下一个又会看上谁家门下的仙子,比如,天玑星君家那只凤凰……
咯吱一声,门扉阖上。
眨眼的功夫,方诸脑中已转过无数个念头。他极力将这些想法通通压了下去,只留下一个最要紧的,浮在上面。
第十六篇
等海棠仙子掩好房门,他立刻上前道:“音尘,你可知飞卿他……”
音尘浅笑着打断他:“上仙,你我还是借一步说话罢。此事,知道的人不宜过多。”
方诸怔了片刻,扫了眼紧闭的书房,点点头。
是不想小狐狸知道太多,拖累他罢。
两人沿着回廊,慢慢向月门走去。那月门通向一处不太大的园子,园子里除了栽花种草,垓心还搭了一间花房。
一池绿水绕于花房四周,掩在一层薄冰之下,间或凸出三五嶙峋山石。石桥上,方诸看着临水凋零的花木,不由住了脚,听音尘唤了他一声,方拔足重行。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花房,布帘在后面落下,方诸急忙道:“他怎样了?”
音尘略一沉吟,道:“甚好。他已安然返回人间,上仙随时可上秦府去寻他。”
方诸长长舒出口气。音尘在一旁看着,神色有些莫名。
因往日里有允梓墨亲自打理,近来又有海棠仙子悉心照顾,外面虽是天寒地冻,这房子里头却还俏染花枝,几条挂藤垂到摇椅之上,倒颇有点生气。
方诸一手搭在一棵藤萝上:“可否告诉我,是不是……妖王救的他?”
音尘目光一顿,很快又浅笑道:“上仙为何如此作想?”
你如此反应,那便是了。
“必是你拿自己作为交换。”方诸心中大恸,“海棠仙子臣服于妖王,替妖王做牛做马,而妖王,则依约从魔尊手中救回飞卿。”
难怪你不想让小狐狸听到。若他晓得了这一层关系,恐怕会几个狐火烧了我。
你终究,是为了我方诸。
音尘闻言,唇动了动,却没有道出话来。她垂下眼帘,作法为花房取暖,神情掩在了莹莹仙晕之中。
罢了。
音尘,我当初不过是顺手将你的幼苗捡回仙山,浇了几天水,看你长得欢快,欣慰之下又顺手给你输了几次仙气而已,你就算欠我,这千年来侍立左右,出门则鞍前马后,居家则问暖嘘寒,便是百倍于当初的恩情,也早已还清。
方诸愧然道:“音尘,妖王的人情,我自会去还,你莫要投到妖王门下……”
音尘含笑打断他:“红尘皆由心生,术法本是幻象,其实,是仙是妖,又有何异?”
说着慢慢收了法,房子里萦着一股仙气,愈发地暖了。
花房虽小,然或盆子里挂着,或罎子里填着,上上下下百来株,各季花卉都种了些。方诸还记得,但逢日高烟敛之际,花枝越过窗子探出来,外面远远望去,举目一片姹紫嫣红的明妍。
方诸透过半张的天窗,望向天际:“可否……再托你一件事?”
音尘颔首:“上仙且说无妨。”
“送我……到天府府上。”
方诸站在一抹漆金雕梁之下,等了好久,也不见有人出来应门。周围也不见有人经过,连只路过的仙鸟都没有,他想起此门前昔日车水马龙,自己初次来送拜帖时,还在一条长龙后面候了好几盏茶的功夫,心中不由愈发曲折。
待天边云霞开始由紫转红,他终于有点急了,袖手四下张望了一番,在一棵古树底下晃见一根竹竿。
他心头豁然一亮。
天府的府邸与其他仙家不同,既无巍峨宫门,亦无参天古刹。天府豪阔擅交,却也乐山乐水,府上学人间的山水园林布局,盘旋的石径边上修廊建亭,星罗于嶙峋假山之间,四周再环绕几池绿水,掩映在葱茏的古木底下。除了南边那片桃花林,整个园子复廊蜿蜒,小馆逶迤,东有竹柏交翠,西有藤萝蔓挂,风起时,万竿摇空,滴翠匀碧,视之令人心旷神怡。
如此一座扎眼的府邸在手,天府又是个爱显摆的,所以他家的围墙只略略修了一人半高,恰好露出里头一截黛瓦飞檐,让路过的人堪堪瞧见。
这样的围墙放到人间,难保不会让有心人惦记,所幸天府住在天上,倒不必担此无畏之心。
不过,今天他倒是该把心提一提了。
方诸手持竖竿倒退几步,一咬牙,朝着大门旁一段墙垣冲过去,距围墙三步远时,竹竿点地,一跃而起。
第十七篇
“你在做什么,上仙?”
啪一声,竹竿忽的拦腰破裂,断成两截,正飞到半空的方诸失去支撑,大叫着坠下来,刚好趴到围墙上面。
他咬牙倒抽几口气,艰难地抬起上半身,手扒墙沿回头一看,先是见一只晃眼的凤凰,昂着脖子瞥了他一眼,再一扭头,一张不太讨喜的脸立刻撞进眼来。
“天……天玑星君……”这话一脱口,手上一个没抓稳,扑通一声跌落下来。
天玑看着他从大字趴里慢慢爬起来,绽出个明媚无比的微笑:“上仙,看来你终究明白,凡人再好,到底是比不过仙人。看你这般作为,是想吃回头草了吧?”
那笑容看的方诸浑身一个哆嗦,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回以粲然一笑:“有劳星君挂记。”
天玑轻哼一声,脸上又回复一片冷冽:“可惜下山容易上山难,你既已脱离仙籍,要想再回到天庭,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方诸——”
“多谢星君操心。”方诸仍旧笑容可掬,“星君对我如此关爱,方诸不才,也不能为星君做点什么,但盼得一机缘,觐见玉帝,届时一定极力作荐,助星君喜得司情吏一职。”
天玑的脸立马黑了。
北斗天宫天玑星君禄存的大名,在仙魔妖三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倒不是因为他像青君那般有多风流,或是同天府那样有多擅交,他虽非北斗七星之首,为人又眼高于顶,然因掌管仙界资产,又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深得王母宠爱。这恃的宠既是王母的宠,他要傲娇也没人能奈他何,况且仙界上上下下,从王母到散仙,能不能穿华服戴美饰,骑宝马坐香车,可都全指着他,他想不成天泡在目光浴中都难。
这原本也没什么,出身高贵又手握重权,三千浊流中一瓢墨水独领风骚,这放在人间也是情理之中,就像小狐狸说他方诸的,是命太好。可是,那天玑仗着王母恩宠,四处狗拿耗子,结果手越伸越长,就连方诸这司情吏的差事他都时不时插一脚。天上的情案,方诸数万年来也就审过数百桩,而其中有百多桩都是天玑上疏,王母首肯,方诸不得不为之的,在方诸闭关修炼暂不方便出手时,这厮还会代方诸行刑。
同太白等人一样,玉帝对此颇有微辞,然他惧内之名名扬四海,在王母默许之下,观之也只能一只眼闭一只眼睁。天玑忖之良久,数千年前,终于赶在一个天高气爽的晴日,趁着玉帝于琼林中信步骑马,毫无警惕,忽的冒出来痛陈方诸尸位素餐,不堪为司情吏,而自己万年司禄,廉洁奉公,一身正气可昭日月,满腔高古胜于九天,如此人才,方为司情吏上上之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