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唐诗,不是宋词,恰恰说了一首宋诗。李嘉图想着他为什么最喜欢这首,直到他说了最后一句时,眼底因看着自己,泛起了浅浅笑意。
“你呢?”苏潼看他眯起眼睛,笑着问。
李嘉图想了想,说,“‘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同样是宋时的绝句,苏潼听罢低笑摇头,说,“我看,你根本也没有要考我。你啊,是——”
他凑近去,趁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时,打断了他的猜测。
咖啡终究挨不过夏乏,还是想要睡了。
“说得好像自己不是似的。”李嘉图闻到苏潼鼻息间温热的香气,低声说。
chapter 77
高考季即将到来,考前一周,低年级的学生们开始紧锣密鼓地制作彩旗和横幅,学生会从各年级推举出学生代表,联系校方,在周三上午大课间,全部低年级学生和教职工们都来到高三楼楼下,为高三学生喊楼加油。
下课铃声刚刚响起,红白色调的教学楼走廊上,就聚集了连月来备战高考的莘莘学子们。棕榈树下,同样站满了学生,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每个班级都高举写着班级名称的旗帜,无数绘制了校徽的旗帜和写满鼓励的彩旗在风中挥动着。
冯子凝作为学生代表,和其他两位高二的同学和一位高一学妹一起,在校长发言结束后,接过话筒,向楼上的学长、学姐们给予高考到来以前的鼓励和祝福。
六月的早上,热烈的阳光和学生们高涨的热情一样,在生机勃勃的校园当中洋溢着。接下来便是重头戏,低年级数千名学生们,用最诚挚热烈的声音,朝着楼上大声喊着加油。风中鼓动着的旗帜不断招摇,此起彼伏的加油声不绝于耳,一声高过一声,宛如海浪。
很快,在考生们热情的回应声中,周围几栋教学楼上的学生们也跟着纷纷呐喊起来。一道道条幅从低年级学生楼的走廊和窗户上挂下来,写的都是“高考大捷”、“金榜题名”、“前程似锦”的语句。
往日里略显沉寂的高三楼也跟着学弟、学妹们的欢呼声一起沸腾起来。互相勉励的高喊声飘荡在教学楼间,一直到大课间结束,还久久回荡着。
为高三考生喊楼的活动是历届传统,李嘉图高一时就参加过一次。虽然时间只隔了一年,但高二和高一的心境毕竟是不一样的。如果说那时只是纯粹为了学长学姐们呐喊助威,那么高二的学生们就都借由这次机会感受到高考对自己来说也是不久将来要面临的大战了。
想想一年以前还无忧无虑地像个校园新鲜人一样,乐此不彼地参加学校里举行的各种社团课外活动,高二则不得不开始收起心,更加认真地对待学习,要在学习和活动之间找一个清清楚楚的平衡点,甚至做出取舍。
一年的时间转身即逝,仿佛此时此刻还望着楼上的应考生们,或许转眼间自己就成为楼上接受祝福的那一个。
日晒以后特别红的脸,同样也带着兴奋、激动、紧张和不安。同学们在老师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回到各自的班级上课,上楼时还要再说说自己与高三生之间的那些事。曾经也是一起在社团里并肩作战、一起玩乐的伙伴们,但随着学习压力的增加,接二连三开始退出社团的历史舞台。这好像是必经的道路,走到哪一站,就做哪一站的事。
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了,好像还没能好好感受快乐,就要面临严峻。李嘉图有时候觉得,时间的快慢是由人的心跳决定的。越是不希望事情到来,心跳得越快,时间就过得越快。
才刚刚喊楼结束,班主任就已经安排同学在教室黑板的右上角写上属于他们的高考要带来的时间。整整三百七十天,一旦日子可以算得清楚,就会过得飞快。
“诶?怎么啦?”下课以后,冯子凝过来交化学作业,瞧见李嘉图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问道。
李嘉图回过神来,牵强笑笑,摇了摇头。
冯子凝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问,“你不会现在就有高考考前综合征了吧?”
“什么鬼,不会。”李嘉图白了他一眼。
他想了想,点头说,“我也觉得不会。你都有专门的辅导老师了,语数理化英门门清,根本没有理由紧张嘛。”
知道他是拿自己打趣,但毕竟是在教室里,周围都是同学,李嘉图还是说,“在教室里不要提这个了。”
“诶?”冯子凝这才意识到不对,忙抱歉笑道,“不好意思。”
说是专门的辅导老师,其实平时见面的时间很少,苏潼也不一定会教他些什么。他乐于把一道题的多种解题思路都向李嘉图讲解,教他举一反三的方法,又教他学会判断一张卷面上哪些题目一看便知要消耗大量的演算时间,而哪些题目只要通过排除和推理就能得出答案。
教会这些以后,李嘉图能问的东西就不多了。或许苏潼也知道如此,所以临行前并没有对他在学习上有所交待。
不过,他留下了一些书,要求李嘉图在他回来以前读完。
上课前,李嘉图信手翻到了周日返校以前,苏潼在沙发上枕着书道出的句子——“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不禁想起他说这话时,在他耳畔厮磨的气息,心漏跳了一拍,又隐隐加快跳起来。
偏偏苏潼中午就要走,他留在学校里,没有时间送他。
哪怕再见一面都好。虽然明知终究会再见,还是会忍不住想,就算能够再见一面也好。
也不知道现在苏潼去了机场没。
预备铃声响了起来,李嘉图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把收齐的化学作业拿到讲台上放。他还没回到座位上,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取出来一看,竟然是苏潼发过来的信息,说自己现在在逸夫体育馆外面,问他有没有时间出来见一面。
李嘉图怔住,不由得抿起发干的嘴唇。苏潼竟然到学校里来了,而且他发这条消息的时候,应该也听到了上课前的预备铃声。李嘉图心跳得厉害,回到座位上。坐不定,就坐了两秒钟,他就提上轮滑往外跑了。
上课期间,教学区十分寂静,运动场和体育馆倒是有些人声。李嘉图飞快地下了楼,明明听到了上课铃声,还是头也不回地往体育馆跑。
远远就看到苏潼站在夹竹桃树丛前,浅色衬衫和笔直的牛仔裤,一如李嘉图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见到李嘉图跑过来,苏潼冲他笑了笑,不料李嘉图跑得太急,来到他面前时没刹住轮滑。苏潼吃了一惊,连忙张开手臂——李嘉图一下子撞到了他怀里。
苏潼生生往后退了一步,碰到身后的夹竹桃。枝丫勾到他的衬衫上,一抬手,就扯落了两片粉红色的花瓣。
“怎么跑这么急?”苏潼低头看他的腿还在微微发抖,苦笑着问。
李嘉图跑得气喘吁吁,吃力地咽了咽喉咙,说,“我旷课了。”
苏潼拨开他因为汗水而黏在额头上的碎发,笑着说,“没旷过课的学生不是好学生。”
“诶?”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笑着,好像稍微考虑了一下说话方式,道,“你要是不旷课,我就见不到你了。”
知道他会说话。李嘉图抿着嘴唇想了想,问,“你不赶飞机吗?”
“我在网上值机了。”苏潼扶着他的手臂,凝视着他,良久,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李嘉图的胳膊被他攥得生疼,想要挣开手抱住他,可却只是扶着他的手,任他攥着。
半晌,李嘉图咬了咬嘴唇,说,“刚才我们给高三喊楼了。”
“是今天?”苏潼的手稍微松开了一些,惊讶道。
他点点头,笑着说,“大家都喊得很大声,我觉得耳朵都要聋了。”
“明年就该别人给你们喊了。”苏潼放下手,笑道。
闻言李嘉图微微一怔,不自觉错开了他的目光,又迎上去,笑着点头。
话也多说不了两句,苏潼很快接到了助理的电话,提醒他前序航班没有晚点,就要抵达机场了,如果他再不去就会错过登机时间。
挂断电话,苏潼轻声叹了口气,用电话叫了一辆去机场的计程车。
李嘉图把他送到学校门口,已经看到计程车停在了门口。苏潼打开车门,思来想去还是转过身来抱住了他。
不知怎么的,李嘉图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他过了几秒钟才想起要抬起手回抱住他。
感觉到苏潼要松手,李嘉图又抓住了他的衬衣,用力揽住了他。
“没事,我很快就会回来。”苏潼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李嘉图觉得苏潼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有许多不确定。他只能怪自己胡思乱想,可在苏潼转身时,还是忍不住拉住了他。
计程车司机好像也被他们这来来回回都道不了别而弄得有些不耐烦,从车里望了出来。
李嘉图松开紧抿的唇,望着苏潼充满疑惑和温柔的双眼,问,“老师,你从前有过理想吗?”
也许他怎样都想不到李嘉图会问出这个问题,听罢,眼中就略过了深深的讶异。李嘉图记得从前问他,怎么会想当老师,那时他说小时候就这么想了。可当时李嘉图并不知道,那并不是苏潼的理想,因为他放弃得那么果决。
像苏潼这样的人,应该是有理想的。李嘉图想,不单单是自己,恐怕很多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苏潼脸色变得沉寂了一些,好像听到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他眉心紧紧蹙着,笑得有几分愧疚,说,“以前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让姥姥开心。所以一直以来做的事情,都是为了长大以后可以有能力好好孝敬她。”
闻言,李嘉图心里落了空,顿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收起面上不禁露出的不知所措,笑道,“你好孝顺。”
“这其实不是好事。——为了某个人而生活和奋斗。”苏潼说这话时,自然而然地避开了李嘉图的注视,他悄然叹气,又语重心长道,“所以你有空的时候,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的目标。是确切的、只属于你自己的目标。不要把自己的人生依凭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万一哪一天那个人不在了,那种感觉会非常痛苦和难受,不单单是失去对方这么简单。”
他明明知道这个人是谁,可偏偏还要用别的指代。李嘉图不甘心地辩解,“我不会失去你的。你也不会不在的。”
一不注意,他就抬高了声量。苏潼近乎无措地再度抱住他,双臂圈得很紧,牢牢将他禁锢,“我知道。我们不会分开,绝对不会。”
“那……”李嘉图还是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压在心底无所遁形。苏潼说的话都有道理,他都想听。可是为什么这么有道理的话,听进耳朵里,会这么难受。
他明白,如果一定要为了一个人而活,那个人应该就是自己。但是……李嘉图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清楚的道理,就算自己说给自己听,也还是能又听到心里那句但是。
是不是他们相遇得太早了?如果能更晚一些,等到他早就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要凭什么在这个世界上立足,再明白自己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甚至已经成为那样的人,然后和苏潼相遇,这样会不会更好一些?
苏潼教他,不要再按照他原来的路来走。可李嘉图怎么知道,自己要如何往前行?李嘉图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就算苏潼就在身边,他也同样迷茫。
而偏偏怎样迷茫,他也还是希望苏潼在自己身边。
“老师,我喜欢你。”李嘉图忍不住说道。
苏潼拥抱他的手臂稍稍僵了僵。半晌,他说,“我知道,我也喜欢你。”好像被什么哽住了喉咙,他顿了顿,才又说,“可是,你不要太喜欢我。”
他又说实话了。李嘉图深吸了一口气,用被汗染湿的手抓紧了他的衣服。
chapter 78
六月初刚开始,天气就特别炎热。本应登陆的台风在来到海湾以前转了向,新闻上除了高考新闻,就是台风途径省市遭受台风灾害的消息。
因为高考,低年级的学生都放假在家休息。李嘉图窝在空调房里自习,晚上吃完饭,陪着爸爸妈妈在客厅里看电视,铺天盖地的,还是这两件事的新闻。
网上则是每考完一门,就是那门科目信息的刷屏。第一天中午,李嘉图看到各省的语文作文题,稍稍过了一眼,没往心里去,班级群里就有人预测,补课那两周的语文周测肯定是要写高考作文。
高考刚刚结束,当天傍晚,父母送他回学校。车上的交通广播说起当年的高考信息,主播提到同样是示范性高中的一所外县名校,在理综考试结束后,有学生跳楼自杀的消息。
天气闷热,李嘉图将本来交叠的腿换了上下,望着窗外还没暗下来的天色发呆。忽然,他听到妈妈在副驾座上说,“真是没有必要。考不好就考不好了,怎么要自杀呢?这种肯定就是平时家长给太大压力了,孩子撑不下去,觉得满足不了父母的期望,才会这样的。”
他转过头,看到了妈妈消弱的肩头。
“图图,你看了今年的试卷吗?觉得难不难,会不会做?”妈妈回过头问他。
李嘉图并没有看,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老师肯定会安排他们做题。他摇摇头,敷衍道,“还行吧,有点难。”
妈妈沉思片刻,又对正在开车的丈夫说,“听说高考的试卷,都是一年难一年易。报纸上也说了,普遍是难的。那明年应该会容易些。图图,不要掉以轻心啊,要收收心,好好努力了。”
“嗯,好。”他放下交叠的腿,因为累,并着的膝头一下子就往旁边开了。
李嘉图没往宿舍走。他到学校的时间太晚,只能直接赶去上晚读课。照旧还是有不少人趁着晚读课的时间聊得热火朝天,李嘉图坐回位置上,尚且没看到同桌人影。
晚读课结束以后,他要请假去图书馆开会。为此李嘉图只是拿起一本《东坡乐府》信手翻阅,也没跟着其他人一样大声诵读。
坐在前面的同学正在背《陈情表》,语速非常快,完全听不出表文的悲悯恳切之情。“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听到中间那句,李嘉图想起去年校运会上,他们让身为裁判员的苏潼放水。当时苏潼就是背了这句表文,思及此,李嘉图不禁笑了一声。
谁知被坐在斜对面的廖汨看到了,惊讶得不得了,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李嘉图。
李嘉图偏过头,用托着下颌的手遮住了刚刚还扬起的嘴角,低下了头。
“原来李嘉图你会笑哦?”她眨巴着眼睛,由衷道,“要常笑啊,你笑起来超帅的。”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心不在焉地回答说,“我不笑也帅啊。”
廖汨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么自恋的话,顿时愣了一愣,扑哧一笑,用力点头,道,“是啦!”
自恋的话,李嘉图偶尔是会说。只是和他不亲近的人是听不到的,因为他基本上没什么亲近的人,所以,其实他也几乎不说。
好像苏潼却说得很自然。上回他穿着自己高中时代的校服来上课,被女生们议论纷纷,问他是不是十年前穿越过来的。苏潼竟然说自己十年前没有这么帅。有时李嘉图会想,这辈子真是没见过这么自恋的人了。
尽管面前放着书,心思却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李嘉图翻过一页,想不起前文说了什么,又翻了回来。
张竞予半节晚读课都在周书渊的座位周围和罗梓豪一起打趣,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吵吵嚷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