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天骄中午很少去食堂吃饭。
他总是有约,从各处回到七号楼顶楼,乘电梯下到一楼,或直接从顶楼通道去停车楼再电梯下楼,跟各色人等开车出去。同行的人有时候有武贺东,有时候是老团队的同事,有时候看起来是他的老熟人,还有时候一个人——话说他一个人也出去吃,为什么?喻承不想、不猜,因而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得避开一切电梯、洗手间和走道。
因此,他尽可能缩在工位上一动不动,前面用笔记本挡脸,恨不得旁边再栽棵树挡身;
下午的节奏跟上午差不多,无非时间微调:三点钟,谷天骄会去一趟星巴克给武贺东等人买咖啡;四点半买水果;五点半帮武贺东拎包到楼下;六点,他自己拎着电脑,再随机选择顶楼或一楼的路线,漂移去车位。
六点十分,这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候。喻承到一楼小超市买杯贡丸、泡面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手托杯盒挡住下半张脸,单露一双眼睛,注视着谷天骄的车隔着南北楼的天井花坛、北面楼一楼车库的承重柱,轻盈掠过他的视野范围,消失在出园区的主道上。
然后,喻承保持着同一姿势,靠着小超市外墙,望着那一片曾闪过谷天骄驾车侧影的空气出神。
半分钟到一分钟的回魂,喻承恢复知觉看看手机,拖拖拉拉回工位,打发完晚饭继续干活。晚上十点收拾包包,告诉自己,睁眼的日常已顺利完成。
但情况并不一直顺利。
比如三月初,严绅说过的飞天商家见面会如期举办。然而没想到的是,该峰会引起了整个集团高层的重视。上至杨雨,下至飞天所有P6及以上管理人员都要参加。谷天骄自然在管理层的赴会名单内,而喻承他们部门,则是号召人人到场。
强关联部门及高管们的位置安排在会场前三排,冷不丁就能碰面。要不是严绅临时捧了张带坑的圣旨来,喻承差点没躲开。
工作日就算了,假期也不意味着放松。
首先,他跟谷天骄过去总一块儿去的那家理发工作室,他得专挑月底的周末去了。然后,回溯一月初,接着是二月上旬、三月初,谷天骄到西子风月接送梅干菜的日子,喻承差不多回回都跟他出现在小区门口的的车擦眼而过。特别是三月这一次,喻承刚到家门口,就听见谷天骄跟大象寒暄道别。幸亏他脚程快,一溜烟冲到房子外面。
目送谷天骄的背影远远消失,蹲在常绿树丛后藏身的他,心脏差点报废。
白天的戏码这样,黑夜却为喻承展开了另一幅画卷——谷天骄“随风潜入夜,润梦细无声”。甚至他闭上眼就能看到他。
一开始,喻承还常被过于真实的梦境混淆感观,各种诈尸不安。但谁让谷天骄天天“来”呢?跟周公说好的“前缘重续”主题,喻承就摸到了几打钩子;而每个钩子后面,藏的都是谷天骄。
梦中的喻承摇身变鱼,一口咬上去,无论主观意愿还是客观剧情发展,他再放不开。
就这样,“谷天骄的时间”陪伴喻承日复一日过活。他白天略崩溃,晚上很满足。要不是其他信息渠道给这个春天带来一丝越来越重的危险气息,喻承真打算就这么过下去。
三月最后一个周六,喻承又早早跑到公司。他一面加班,一面用余光感受着窗外照进的阳光由长变短,再换了个色由短变长,最后消失,被马路边的黄色灯光代替。
正想随便吃点东西,磨蹭磨蹭回家时,喻承接到一个电话。来电的人不是工作伙伴,而是他好久没打交道的大老板,萨营华。
喻承惊讶:“嗨,Sam?”
萨营华:“喻承,我记得你好像住在公司附近吧?现在在家吗?”
喻承:“在公司呢!您有什么指示?”
萨营华:“喔?”他顿了顿,“你要是一个人的话,五分钟后到南二门来找我,我载你回去。”
喻承一愣,但没时间瞎想,他赶紧收拾东西撂起蹄子向南开跑。
出门就看到平时挤得水泄不通,这天空落落的路边,路灯下停着一辆青灰色丰田普拉多。
车门边靠着个人在抽烟,喻承打量半天才确定这人真是萨营华——他记得他是不抽烟的——不仅这一点反常,他还摒弃了以往一丝不苟的着装风格,低调地压着顶遮了半张脸的鸭舌帽,穿着丢进人群就看不见的灰土夹克和牛仔裤。
这一切都让喻承产生了一种吊诡的直觉。
看到他,萨营华笑了笑,灭掉烟头招呼他一块儿上车。
萨营华发动引擎问:“你家在哪儿?”
喻承:“……西子风月,沿这条路直开五……您这速度,三分钟到。”
他边说,声音边自动淡出。本来就不是重点,可他一时间找不到“重点”的开关。萨营华也没直入主题,继续嘘寒问暖了几句。两人各怀心思中,车已到了西子风月门口。
萨营华停稳车,自己点烟,好几秒没说话。喻承静静地等着。
忽然萨营华叹了口气,转过脸来朝他笑笑:“喻承,咱们有多久没见了?”
喻承陪笑,模棱两可搭:“是啊,这段时间部门长得快,感觉跟您小半年没碰面了。您也日理万机不是?”
萨营华失笑:“别客气!”喻承讪讪,萨营华又说,“讲真的,我们服务于同一个team,还能‘好久不见’,这是一个大问题。尤其是你啊!自去年双十一之后,我感觉你好像……完全消失了?”
喻承一窘,收回神来。甭管萨营华找他什么目的,现在反正是他们部门的总头子,对他的工作表现和工作态度,在赤果果表达不满。这问题他得好好答。
于是喻承斟酌词汇,尽量不带主观色彩,把他的工作内容向萨营华概述了一遍。
喻承:“……主要就是这些。您感觉我‘消失了’,因为我接的所有业务都跟成交活动无关。没有数据就不好说成绩,加上业务内容封闭,跟团队也几乎没有交集……”他笑笑,“所以,这个月新到的同事,说不定都不认识我呢。”
萨营华微微皱眉:“你一个人包揽了P4到P7的工作?”
喻承讪笑,没干脆说“是”——这种事儿,往坏里想,那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分工不明,员工自身向上管理的水准也是问题;往好里想,算兢兢业业能力超群,可要是没经历过,谁信呢?
萨营华沉默片刻,像是从喻承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但他不甘心:“没有交集就不交流?我记得你不是一个team player吗?”
喻承心情复杂:“现在是这么个局面:闪永昌理论上是我的实线老板,但我同时服务的上司、人力归属权重也更大的,是飞天技术部的宋河。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宋河的team里,就算回女装,也都跟外部合作伙伴打交道。”他顿了顿,“我跟昌哥也好几个月没有正面接触,他的指派,都由严绅或宋老板来传话。”
萨营华敏锐抓到一个点:“外部?什么合作伙伴?”
喻承略忐忑:“杭州上海两地的各大代运营商。”
萨营华若有所思:“Charles同意了么?”
喻承:“是他认可的……当然,我在唰唰上跟他和宋老板分别double check过。”
萨营华点点头,没有细究。回头又问:“你是P6,为什么不带人?”
喻承苦笑:“团队人手不够。”
萨营华皱眉:“我看你们团队这三个多月招了十几个新人啊,除了你,几乎替换掉了原来整个老团队……”喻承不作声,萨营华想了想,“严绅他,主要做什么工作?”
喻承微微一顿。萨营华的这些问题,理论上根本不该问他。他似乎能摸到萨营华找他的真正原因,却仍不敢造次,半出半藏道:“上情下达,跨团队沟通。”
萨营华挑起眉梢:“那为什么商家大会上他汇报了……对了,想起来,好多是你的工作内容。你连会场都没空去?”喻承暧昧笑笑不接话,萨营华仔细打量他,“你们行业,既然内网里的组织架构跟实际情况不一致,那实际情况是怎么样?”
喻承静了静,这个问题在他意料之中。他梳理好他所知的团队组成和分工,提纲挈领跟萨营华说了一遍。
萨营华一根接一根点烟,默默听完后忽然直截了当问:“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喻承一顿。
萨营华:“我既然找了你,你就不要有顾虑。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到这时候,喻承总算玩味出他倍觉“吊诡”的来源。
首先,像萨营华这种四十来岁、情商超高、生活健康的老男人,都因为什么事儿——戒烟还好,可他发愁到从非烟民到要抽烟——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大事;其次,这大事儿跟喻承他们团队有关;最后,他这么愁,周末低调出动,却是找喻承来了解他手下团队的管理问题……
这种种不合理综合指向了一个答案:女装让萨营华很糟心。
糟心的症结,是人还是具体事件,喻承不能乱猜。但既然是管理问题,他的回答多多少少,势必捅出的都是“人”。
萨营华不可能不知道,否则他不会给他定心丸。换句话,萨营华现在,是在邀请喻承“站队”了。
喻承脑子光速转动。
一直听说站队是职场大忌,踏错一步,事关生死。这方面,喻承连平常闲聊都离它远远地。萨营华的“邀请”,他可以假装没听懂,继续保持中立。而以他的了解,萨营华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阴险类型,他未来不会有什么损失。
相反,要是站到萨营华这队——他跟萨营华,只算得上是“泛泛之交”。何况对方到现在为止,什么状况都没透露给他——这能算“合作”吗?◇全◇本◇小◇说◇下◇载◇由◇ 浩扬电子书城 Www.Chnxp.Com.Cn ◇提◇供◇
站队非赢即输,如果萨营华输了,喻承绝不可能幸免——那他就是为一个泛泛之交把自己前途给毁了。
如果他赢了呢——望着萨营华的眼睛,喻承马上想到了另一个人,谷天骄。
谷天骄的事,他没有渠道打听。但看这段时间无线平台生猛的业绩表现,以及公司对无线事业部的重视度,上层肯定不会跟这部门过不去。既然不是大局要清盘,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武贺东在搞谷天骄了。
他想,谷天骄萨营华上面是同一“溜”大老板。如果自己帮了萨营华这一场,再假设萨营华赢了,那自己是不是能求他帮谷天骄一把?之前不是听说萨营华跟杨雨关系很好吗?他也许能越过武贺东,到更上一级搭把手?
毕竟谷天骄那头一点响动都没有,而凭喻承,是怎么都使不上力的。
这种指望有多不靠谱,喻承当然了解。但聊胜于无。来不及追究自己干啥要用自己的前途为谷天骄放条可能仅止于“指望”的长线,喻承已收起了安全距离。他对萨营华点点头:“严绅是闪永昌自己人。”
萨营华:“这我知道。”
喻承:“他跟我说,闪永昌和他堪比亲兄弟,当初他放弃比现在多一倍的薪水,追随闪永昌从喜福汇来飞天,完全是受到闪永昌的个人魅力和‘打败大牌网’的远大志向感召。但有一个矛盾……”
萨营华眼睛一闪不闪,喻承接着说:“既然是亲兄弟,就算严绅视金钱如粪土,那闪永昌呢?怎么舍得让亲兄弟损失那么多?按公司现在的薪水算,严绅至少得再升两级,才能跟他以前的收入打个平手——升两级,他最少需要两年吧?”
萨营华若有所思点头,却没说什么。
喻承到这一步,索性把自己也端上了菜板:“我建立起跟代运营商的合作模式,是严绅的建议。其中,合作最紧密的,就是他俩的老东家喜福汇——据我所知,其他业务线也差不多。”
萨营华挑眉。
喻承匀了匀喉咙:“我负责的几块业务,从大方向的发展愿景,到细化的分阶段实现方法,甚至更细,到当月更新内容,喜福汇老总常常主动找我‘探讨’。我认可、上报、拿到闪永昌执行确认信的,没事;我不认可的,他找我聊完后发现没动静,通常一两天内,闪永昌就会让严绅转述来自他的新决策,命令我执行。而那些所谓垂直市场新决策,跟喜福汇老总向我提的建议一模一样。”
萨营华眼睛亮度增加,却把球又丢了回来:“你的意思是,闪永昌跟喜福汇有不正当关系?”
喻承不敢点头,也不敢说不:“资源交换方面,我们合作的其他所有代运营拿到的资源总和,跟喜福汇一家拿到的持平。很多合作是严绅‘传口谕’让我跟喜福汇建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