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想到火这个事物,一旦失去束缚竟是如此凶猛,远超人的控制
“跑,快跑啊!”
不知谁先喊了起来,学生们失控地向外逃去,什么都顾不得了
许宁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焚烧着楼牌的大火,有些失魂落魄怎么会这样呢?他想,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被逃离火场的学生们挤促着,脚下一个趔趄,摔到在地
身后楼牌轰然倒塌,火星四溅
地上到处是被学生们翻出来的贵重器皿和物件这些曾被拿来当做曹汝霖卖国的证据,如今却四散各处,没人管了许宁试着爬起来,却发现小腿不知何时扭伤,竟然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你在这干什么!”
大火中,有人对他呵斥:“怎还不快跑!”
隔着烟雾,许宁看不清那人的脸问话的人听他没有回答,便冲过火烟前来扶他许宁这才看清了人,这人脸颊上还有几道淤青,身上还有伤口——不正是刚刚在门口被他们痛殴的巡警么?因为竟然保护曹汝霖这种卖国贼,之前他被学生们打得抱头鼠窜,不敢还手
而现在,他身上的警服还没脱下,却扶着许宁往外走
许宁被他送到门外,由其他学生扶住,那送他出来的人竟又返回了被大火吞噬的楼里他伸手想要抓住人,却连一片衣袖都没碰到
“楼里好像还有人呢”
“不会被烧死了吧”
“没想到会这样……”
逃出火场的人们议论纷纷,许宁瘫坐在地,却已经听不进四周漫是难闻的灼烧味,许宁低头嗅着,却只觉得从心口到肺腑,都被这气味刺激得剧烈抽痛起来
许宁再也没见到那名巡警
这是1919年,5月4日
这一场火,以后七年,日日夜夜都在他梦中燃烧
许宁蓦然睁开双眼
他首先对上的事一片红色,愣怔了一下,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过了一会,许宁才看清楚,那红色是床幔,因为太过刺眼,竟然艳丽如火
红色的床幔?
许宁坐起身来,可手刚触碰到床沿,就倒抽一口冷气
他看向自己的掌心,被白色的绷带缠得厚厚实实,就像一个发涨了的白面馒头他用左手试着戳了一下,又疼得流了一头冷汗
“啧啧,还差几分火候可就熟了呢”有人调侃他,“到时候你就可以就着酱油,吃自己的红烧手掌了”
许宁抬头望去,只见孟陆坐在窗边,未解衣衫,脸又疲色,似乎在窗边坐了一夜
“将军要我看着你,以免你出什么意外”孟陆解释,“不过那天晚上,你真是让我大开眼见啊,许先生!”
“这是哪?”许宁不理会他的讥嘲,左右环顾了一眼
“还能是哪?原先的府邸被你一把火烧了,北平也待不下去,我们只能连夜往天津转移”
“天津”许宁一惊
“放心,没有把你接到租界”孟陆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放下翘着的二郎腿,“现在将军去租界里看望老将军了这是在外面的房子,专门用来金屋藏娇的”
怪不得这床幔如此艳红许宁心想,那少年威武的段将军,不知在这张床上与多少美娇娘行过周公之礼他顿时觉得有些不适,既有一种窥见旁人隐私的尴尬,也有一种无可适从的无奈
“不过许宁,我倒真想问问你”
孟陆搬着椅子,坐到许宁床前
“你那一把烧得可真毫不留情!你就真没想过,万一留下来,这信会有多大作用?”
许宁反道:“不过一封遗书人活着都不能调动你们这些军阀,死了又有多大能耐?左右成为你们争权夺利的工具,不如毁了”
“那你就没想过帮一帮将军?”孟陆再问
许宁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我已把它烧了”
“我知道你烧了,我就问你有没有想过为将军留着?再怎么说也可以为我们利用一番嘛!”孟陆急得跳脚,觉得许宁怎么牛头不对马嘴,听不懂自己问话呢?
其实听不懂的人是他
门外,段正歧即将碰到门的手顿了顿
“将军?”
副官莫名其妙他不知段正歧耳力非常,因此早将里屋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在听到许宁那句“我已把它烧了”时,段正歧就明白了
许宁把信烧了,不让别人利用它对付来段正歧,这就是他最大的相助要让段正歧在他眼皮底下,利用这遗书去算计别人,许宁是万万做不出的
想明白这点,段正歧心情骤然变好,他抬手敲了下门,迈步走进屋
“将军”
孟陆连忙起身,看到段正歧挥手示意,便和副官一齐退下
屋内,一时只留下许宁和段正歧两人
段正歧看向有些戒备的许宁,见着他包扎的右手,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他想说,我知道你的顾虑,其实并不怨恨你烧了那信也想问,你那日阻止我与张习文冲突,是不是担心我受伤?更想知道许宁是否早就决定毁了信,好叫它不再被任何人利用
然而千言万语,寻常人都难以一一述清,更何况一个哑巴
最后,段正歧只能找了纸笔,写下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手还痛吗?】
许宁见他似乎没有生气,便缓和了下来,点点头
“有点”他道,“但不怎么痛了”
这话当然是骗人的,睡着时感觉不到,可醒来时那刺痛感几乎时时刻刻咬噬着心神,令人寝食难安可对许宁来说,肉体之痛并不是无法忍受的,相反,因受着这些身体上的苦痛,他心里压抑多日的苦闷倒平和了一些
因此也能心平气和地与段正歧说话,没有张口便喊狗剩
但是段正歧是谁,他可是曾亲密与许宁相处,虽只有短短数月,也足以叫他看破许宁的伪装
【听说西人的医院里有些能止痛的药物,我命人去为你取来】
这句话虽然没有标点符号,也没有丝毫语气相助,但通读下来竟是半点容不得人拒绝,更像是命令
许宁苦笑:“你不是要送我回金陵吗?不如及早动身,我在这里待着也不方便”
【有何不便?】
有何不变?先不说段公就在天津,和这等三造共和的人物近在咫尺相处着,已经让普通人颇感压力就是段正歧这个金屋藏娇的屋子,许宁待着也不舒坦
许宁蹙着眉,心想该如何与这哑巴委婉说清楚,却没想到他的这点心思,早已泄露在眉宇间,全让段正歧看进眼里
于是许宁骤然听到一声笑声,还以为是错觉随即他抬头,注意到段正歧嘴角还未淡去的笑容,恍然大悟
这小子竟然笑了!
寻常人都以为段正歧既然是哑的,肯定也是笑不出声这可就错了,在他还是个小毛孩的时候,许宁就不知道听过几次这小孩喷嗤喷嗤,笑得跟个漏了气的风箱,停不下来
段正歧的笑声和一般人不同,他发不出清朗悦耳的声音,只能嗤嗤地笑出气声最开始遇见许宁的时候,小哑儿因为觉得这样丢脸,好久都不在许宁面前笑,还弄得许宁一直以为他心有郁结
后来许宁跟他说了,哑儿便常常笑给先生看
后来先生不要他了,哑儿便再也没有这样笑过
许宁重遇段正歧这么久,不是未曾见过他笑可那笑,不是无声无息令人毛骨悚然,就是如同脸上的一层假面,噙着鄙夷冷冷对人,总之叫人不舒坦
像今天这样的笑容,段正歧的属下们大概也是从没有见过吧许宁又反思起自己,是多久没畅快大笑?瞬时又想起,好似不久之前,还嘲笑过段狗剩的表字来着
原来他们都是重新遇到了彼此,才再次学会开怀大笑
正出着神,一张纸贴近到眼前,上面大字清晰可见
【这里除了平日我稍作休息之用,未曾住过旁人,先生不必避忌】
许宁一怔,倒不是为了这个真相,而是段正歧有很久没称呼自己为先生了这几乎他以为,眼前这人还是十年前那孩子
当然,这只是一个错觉为了甩开这个错觉,许宁转移话题问:“孟陆说北平不安全,是怎么了?”
段正歧脸上的那抹笑意彻底淡去
【张作霖宣战,奉军不久将攻入北平】
奉军向冯玉祥开战?
许宁一个挺身,连手掌火辣辣的疼都不曾注意奉系直接攻入华北,那其他几派肯定也不会作壁上观这么看来不仅华北,长江以北都将陷入战局那金陵呢?金陵是否也不再安全?
他担心槐叔,年迈的老人还一个人在家,等着许宁回去
【不必担忧】
段正歧看穿他的心思,写道
【金陵虽不在我辖内,但苏浙两地大部分都在我掌控我已派人前去接槐叔,他不会有事】
许宁右手再次感觉到剧痛,顿时失力,要往床下摔去段正歧丢下纸笔,跑去扶住他身体彼此相触的一瞬,两人都是愣了一下
许宁感到扶着自己的那双手,已经不复孩童的稚嫩,而是比他还要魁梧的男人的手了再加上段正歧轻描淡写地,说出苏浙大多在我掌控这句话他这才明白,原来今日的段正歧,真的已不是他昔日的哑儿
而段正歧,却感受到掌下人略显单薄的肩膀往日那曾给他遮风挡雨的宽厚身影,如今不过他一臂之宽他有些怅然,怅然过后,心底再次涌上另类心绪
这样的许宁,虽不再能庇护他,却需要他的保护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无论他做什么,许宁都无力反抗
段正歧眸光闪动,手下忍不住微微用力谁知许宁却如突然使力,反过来把段正歧的手扣在手心里
“正歧,告诉我”
他盯着这年轻男人的眼睛,问:“你跟在段公身边,究竟想得到什么?”
第20章 冉
两人手掌交握
段正歧感觉到对面传来的热度,那是许宁的体温
即使隔着两层的阻碍,也能清晰传导到手心,仿佛快烫伤一般触动了神经许宁握住他的手时,段正歧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有丝难以明说的慌张
然而在许宁开口问话后,他脑中那一缕刚刚升起的绮念立刻烟消云散,被现实残酷镇压
段正歧认真看着许宁,然后,一点点用力掰开他握住自己的手
“正歧?”
许宁疑惑
段正歧却已经执起衣帽,穿戴整齐,听见许宁呼声,只侧头轻瞥了他一眼,便迈开大步离开房间
许宁有些愕然地站在原地,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个问题,就让局面变得不欢而散他挣扎着下床,跑到窗口喊
“段正歧!”
楼下,段正歧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仿佛没听到这声呼喊,上了早已经停在门外的车,汽车发动,转眼就不见踪影
许宁有些茫然地扶着窗沿,右手心还在隐隐发痛,他却已经顾不上了
“怎么回事啊?许宁,你又怎么欺负我们将军,把人都气走了?”
孟陆又从屋外探头进来,抱怨
“几次三番的,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被将军一枪崩了许宁,你可真本事”
“我……”许宁开口,真的无措,“我不知道”
“好,那你说说,刚才你和将军说什么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跟在段公身边,做现在这样的事又是想得到什么?”许宁有些迷惘道,“我不该问吗?”
孟陆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问啊!你想问就问呗”他语带嘲讽道,“就问,他是怎么狗迷心窍做了军阀当了土匪头子?又是如何丧尽天良,整日尽做些杀人夺命的勾当?您最好再问一问,质问他为何要在这乱世里拿起枪,到处与人争短长混性命?又为什么不老老实实拿着书本,去街上做您学生那样的爱国义举?”
孟陆冷笑道:“许宁,不妨你也去问,问那屠夫为何要杀生卖肉,问刽子手为何总是夺人性命好了”
许宁被他这一番连嘲带讽地骂了,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那样问究竟有何不妥他质疑的不是段正歧的目的,而是否定了段正歧十年来的一切,把他的拼搏、努力,好不容易混得的成就,都想用一个“利益苟且”给抹灭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孟陆继续说,“老子早就被人骂惯了我们就是干的杀人夺权,争名夺利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许宁,你又高贵到哪去了?你那些读了四书五经,上过洋学堂的同僚同学,又凭什么高高在上?”
“十一年前,若不是老将军一力拒绝袁世凯复辟称帝;七年前,若不是徐将军带着一干铁将收复外蒙,许宁,我问你,你们要的共和民主、国之主权这些玩意,究竟到哪里去找!”
“我差点忘了”孟陆笑道,“若是没有我们这些军阀党目碍事,你们现在还跪在皇帝脚边,忠心耿耿地山呼万岁,哪需要什么民主?”
孟陆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却也有些强词夺理然而现下这一刻,却犹如当头棒喝骂醒了许宁
他霍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然是以这样清高的心态看待这些军阀魁首
瞬间,想起张习文在金陵饭馆里的叱骂
【这群学生,上了战场恐怕连一杆枪都拿不动】
又想起十数年前,父亲抽打在他身上的一道道鞭子
【你瞧不起我们,小子,可也不看看你那先生,卖得什么仁义道德!】
许宁恍然明白,自己错了
军阀之乱,在于内耗,在于为了夺权竟借助境外的扶持,消耗中国所剩不多的资本但是书生们张张嘴骂骂人,总是轻而易举,却看不到背后的博弈与牺牲
既然已经站在乱世正中,你要他乖乖做顺从的绵羊,不如说是叫人羊入虎口
“是我不对”
许宁开口
“我不该用那样的语气与他说话”
孟陆一愣,没想到这人被骂了,还能低下头来道歉
“但是你也言过其词,把建立共和的功劳全都推到军阀身上,不仅九泉之下孙先生不瞑目,不知还有多少先人要半夜入梦去骂你”许宁又道,“孟陆,你们将军去哪了?”
“你还要去找他问?”
“不”许宁说,“我要告诉他,我在想什么”他想,自己总是不管不顾去问他人缘由,却从没有说清自己的心思,也许解开了误会,才能彻底坦诚相待
孟陆摇了摇头:“你今天是见不到将军了”
许宁一惊,听着这熟悉的开头,想难道段正歧这小子又去逛窑子了?谁知孟陆接着道:“将军还要回去老宅为老将军安置妥当,有许多事要办刚才是特地抽空来探望你,却是没有其他闲暇了”
“安置?”许宁错愕,“段公不离开天津?”
张作霖已经要打入北平了,段祺瑞怎么还能放心留在天津?
孟陆摇头
“老将军若离开天津,奉系走狗怎么会安心放将军离开?”孟陆说,段祺瑞决定隐居天津,潜心礼佛,不再干预事实
也是作为质子,交换段正歧离去
许宁惊讶:“那为何,为何段公亲生的子女不送他离开?”
“哪有那么容易再说,要是亲儿子有点本事,他还收养我们将军做什么?”孟陆冷嗤,又说,“好了,我看你问了这么多,人也清醒了那就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车已经在外面等着”
“车?”
“送你去车站”孟陆冷淡道,“许宁,你自己回金陵吧,日后不要再联系我们”
他这句话一说完直到许宁被人塞上车扔到天津车站,还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想不通,段正歧前一刻还说金陵不安全,会派人去将槐叔接到自己辖下照顾怎么下一瞬,就将自己和行礼一同扔到车站,大有今生不再往来的意思?
他却不知道,这一刻,都是段正歧在走出他房间内的那瞬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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