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张孝若扶着一位老人,缓缓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一位蓄着白须的老人,胡须与头发都夹在着花白,微微蜷曲他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绣有暗纹的长袖对襟,下身则露出里面灰色的长衫老人面容苍黄无血色,却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出现在客人面前
许宁望着他,深深地鞠躬道:“四先生”
张四在拐杖和儿子的双重借力下,走到许宁身前,可以看出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却让人保持着自己应有的体面他微微喘了会起,看向许宁道:
“客人要是来借钱,我张四现在可是个废人一个了”
许宁没想到他一开口就猜出了他原本的来意,他抬头看向老人,在那双有些浑浊的黑眸里,仿佛看到了大江涛尽大风过后的平静,又仿佛看到了潜藏在日暮西山下的锋芒难以想象,一个走向暮年老人也会有这样的神采
许宁站直身体,回:“来见到先生之前,我的确是为筹资而来可见到先生之后,我觉得是否能借得款、能否得到帮助,都是其次只是见到先生一面,就值得这一趟了”
张四笑了一声,胸膛发出破风车一般的声音
“看来你有一张利落的嘴皮”
许宁倒是沉默不语了,刚才那一句纯是发自肺腑,再多说反倒显得无端的恭维张四看他不说话,倒是自己提起话头
“我知道你”
他说:“李守常的学生,竟然和军阀混在了一块真不知你老师会怎么想?”
许宁说:“老师已然知道的,我们虽然不同行,但都尊重彼此的选择好比四先生当年力排众议,独自支持袁世凯,不也是有自己的意见?”
张四眼神一锐,冷冷道:“可我后来后悔了,知道自己选错了你呢,你觉得自己的选择不会错吗?”
“我自然不敢担保,此时做的决定就绝无错误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当下做出最适合的选择,以免让未来连后悔都无可后悔”许宁看向张四
“你可能保证,你选择的人就不会成为另一个袁世凯?”张四问
“我说能,先生必然不信”许宁说,“那我唯一能担保的,就是在他成为那样的人之前,终结他”和我自己最后这四个字,许宁却是没有说出来
张四略一错愕他看向许宁,没有在这年轻人眼中看到退缩和心虚,却只看到满满的坦诚和一往无前就像是……像是看到了当年自信满满,想要救国救民的自己
可结果呢?
张四叹了口气
“说出你的来意”
许宁离开张家别墅的时候,已经是月上高枝张孝若送他们到门口,有些歉意道:“请勿责怪,父亲生病后脾气一直就不太好,不是针对你们”
许宁摆了摆手,表示不介意
张孝若又道:“还请等家父思考两日,不知两位现在下榻何处?”
“我们住在城内有嘉客栈”孟陆说
许宁听他胡诌,还没来得及瞪大眼,就见张孝若点了点头
“若有回复,一定第一时间告知二位还有许先生……”他看向许宁,“我在上海听闻你的事迹时,就一直佩服你的为人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励志成为你这样的人”
许宁苦笑,他这样的人?他现在在学者中的名声,可并不是很好听
张孝若:“父亲常言声名皆虚妄哪怕被一万个人骂作是伪君子,只要他所为的结果能够利及百多人,那就是值得的许先生倒不必在乎那些流言”
他笑了笑道:“何况先生在上海一番调停,又何止是惠及百人呢?”
他这番话,直到两人回到真正的下塌地,许宁还在回想自从被老师逐出师门后,他做每一件事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得到其他人的认同没想到却在这出乎预料的地方,得到了第一个支持者一时心下,不知是感慨更多,还是感动更多
“我看这张少爷对你感观不错”孟陆也道,“可以利用”
许宁无奈地看着他:“你不防备人家了?”
孟陆笑道:“利大于弊嘛,这位少爷手下可是还有华东最大的造船厂你要帮将军建立水军,可少不了行家吧”
许宁想了想,觉得也是如果张孝若愿意,也不妨谈一谈合作
“可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我们住在城内?”许宁忍不住道,“骗他,万一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哎呀,先生,你是太天真防人之心不可无知道吗,我可不敢让你在眼皮底下出什么事放心吧,我在城内客栈安排了眼线,会过来通知的”
可谁想到,第二日,两人最先得到的不是张孝若上门回复的消息,而是另一个大消息
6月18日,上海国共会谈分崩离析右派特意针对几名左派干事为难,谁想一向忍气吞声的左派这一次并没有选择沉默,而是予以反击这似乎触动了右派敏感的神经,当天晚上,一名左派与会者遭到不明身份人士袭击而所有的证据,都有不言而喻的指向
就在此时,远在湖南的北伐第四军叶挺独立团突然停止进攻,并宣布直到刺杀真相大白之前,绝不再参与任何战场北伐的尖刀部队,竟然主动退出战场,就在其他几军和军阀势力对这块肥肉蠢蠢欲动时,浙江战场、湖南战场又突然冒出另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四处搅乱浑水,乍一看就像一个搅屎棍,然而当聪明人看清他们的动向后,却恍然明白,这竟然是站在第四军身后的一股力量
段正歧,开始行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一下历史,原著(?)中北伐军七月誓师后,就一路攻克湖南湖北金陵,无往不利直到到来年四月,蒋中正对左派下黑手大肆清缴共党,才戛然而止
这里阿歪让许宁提前发现蒋要暗杀共党的线索,两党合作提前终止,所以武汉金陵都不会落到右派手中以后汪精卫的武汉国民政府和共产党的南京国民政府会不会出现,还是一个问题
第66章 诘
“长官!”
接连走过两道门卡,都有人向他行礼
甄吾颔首示意,走到最后的关卡前,看守的士兵已经熟门熟路地为他开了锁
“十分钟”
甄吾对他道:“十分钟后我没出来,你就带枪闯进去”
那士兵不敢追问缘由,只能连连点头
甄吾便弯腰走进了这地下的牢狱,这已经是他一个月内第三次光顾
建在地底的监牢很有几分湿气,便是金陵城内白日已经渐入酷暑,这地下三尺的牢房内依旧是阴气森森甄吾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囚室被关押的囚徒听到脚步声,微微动了动,脚上的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却没有抬头向火光处看去
然而他不想看,甄吾就偏偏走到他面前
他举着火把,凑到那人近前,听着火焰燃烧木头发出的细碎声,突然笑道:“你知道吗?元谧要帮将军建船厂”
被困在囚牢深处的人没有动静
“他不仅是想一想,还写信给傅师兄去了,想来是真要干实事而且他最近去了通州,去找张四”
说完这些,甄吾仔细打量着里面那人的表情,却由于光线黑暗不由不作罢,他遗憾般地叹了口气
“真可惜,你原本就是为了他才背叛的将军可现在他不仅没有拖累将军,甚至还成了助力甄咲,你的背叛和你的人一样,都毫无价值到滑稽”
哐啷啷
似是被他这句话给刺痛,阴影里的囚犯抬起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果是数个月前,许宁还可以通过这双眼睛认出他的主人,然而这双微红的眼里只有愤怒、绝望和自暴自弃,再也没有之前的模样
“你想做什么?”
甄咲沙哑着开口:“你想让我知道我彻底失败,现在你看到了,满足了吗?”
“满足?”甄吾哈哈笑道,“听起来好像你在埋怨我”
兄弟两人对视,面容上却看不出一点相似的影子
“可你落到今天这一步怪谁?甄咲,只能怪你狂妄,自以为是,又自私当年你以为有了资金就可以在军里混出一个模样可最后怎么样,还不是在杀父仇人手下当狗腿?现在你以为段正歧有了许宁这个弱点,就会走下坡路,所以想要偷桃献礼,另攀高枝可结果呢?他越走越高,而你永远只会是阶下囚怎么,后悔了吗?”
甄吾说这些话就是为了刺激甄咲,可谁知听见他问话的人没有抓住重点
“杀父仇人?”甄咲反问,“你说他是杀父仇人,却还在他手下做事?”
“那是你的杀父仇人”甄吾冷笑,“我的父亲是金陵银行的行长我可不记得我还有哪个不成器的父亲,是被将军害死的当然,或许那老鬼也不想要我这个不长进的儿子他如果在世,肯定要为你拍手叫好……嘶!”
哐当,手中的火把掉在地上,闪烁几下便熄灭了
“不准你这么说!”
黑暗里,甄咲冲上来拽住甄吾的脖子,右脚被铁链箍出血来
“他是你的父亲!”甄咲红着眼睛,“你身上流着他的血脉,是谁把你养育长大!”
甄吾被他拽的近乎窒息,却不忘冷笑:“或许吧,不过这血脉,早就在他的好儿子把我出卖的那一刻就还清了我还清了,甄咲我告诉你!我现在姓甄,可和你们父子俩半点关系都没有!”
甄咲怔怔地松开了手
甄吾推开他,理了理衣领,看着颓丧萎靡几乎没有人样的甄咲,他突然开口:“你有后悔吗?将我卖给堂叔,只为给你自己的前途铺路”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他的右手悄悄握紧,几乎没进肉里
“不……”甄咲喃喃
甄吾突然自嘲一笑,不再等着人说下去,就甩手向外走去再在这里待一分一秒,他都忍受不了了!
而囚室里的人影,沉默着,痛苦地抱住了头
“父亲”
张孝若走到院子,果然见到父亲依靠在亭内,看着院内小池
“孝若来了”
张四不回头地招手道:“今年这花苞结得倒是多,不知能不能开出满池红莲”
“父亲想看的话,我再去叫下人多种一些花种到了来年,肯定能结更多花苞”
张四笑:“可来年我却未必有福了”
“父亲!”
张四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话,自己开口:“我看你,倒很是亲近那许宁”
“我……”张孝若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是亲近是一回事,能不能看清人又是一回事”张四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儿子,“你若和那许宁走得太近,我倒担心你反而看不清他若真是那样,我绝不会让你与他合作”
当局者迷,很多时候总要跳出棋局之外,才能看清真相而被太过激烈的情绪迷了眼睛,未必就能看清事实
张四是在提醒儿子,如果想要建立交易,就不能与许宁建立交情因为交情与交易,往往是背道而驰
“是”张孝若应道,“儿子记得”
过了一会,他不见回答,偷偷抬头望去,却见张四倚在椅背上,眼睛闭着,似乎已经睡了过去张孝若眼露悲伤,这阵子父亲清醒的时候是越来越少,昏睡的时间占据了大半,怕是不能久留人世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惦记着对儿子的教导,不忘嘱咐
张孝若忍下眼中湿意,正要上前去将张四先生抱回屋内老人却突然低喃一声,若不仔细听,那声音几乎化在风中
“去找他们……吧”
第二日,孟陆便得到了张孝若派人去客栈的消息他对许宁说了,两人收拾一番,一早赶到了张家别墅
这一次,许宁没有见到张四先生,而只由张孝若接待
“父亲答应了你们的要求”张孝若说,“但我们现在手中也周转不开,并不能予以太多支持,只能微尽绵薄之力”说着,他向许宁低处一封亲笔信
“这是家父委托二位,转交给上海商会会长洪先生的信他能做到的,都在这里了”
许宁感激地接下信知道这一个人情,甚至比张四亲自出资还管用
张孝若道:“许先生还有什么要求吗?”
许宁酝酿了一下说辞,将想要与张家船厂合作的想法说了出来张孝若听了,表示会慎重考虑这倒让许宁发现,他不像第一日那般无端热情了不过正是这样,他才好与张孝若谈交易
张孝若送两人出门的时候,一行人路过西侧的一间小楼,他见许宁目光不经意间望过去,便道:“那是我小时候的书房以前父亲选先生为我授课时,都是在那间上课后来我自己想要出国,父亲便送我出去读商学,之后一直空着现在是我的儿子在那里启蒙”
许宁不免感叹道:“四先生真是慈父心肠”
“天下父母,不大多如此吗?”
许宁只是笑了笑不说话只是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顺口问了
“张少说天下父母大多关爱自己的子女,那兄弟姐妹之间呢?”
张孝若说:“若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自然也是相亲相爱的”
“那如果兄弟反目,举刀相对呢?”
张孝若面色古怪道:“那肯定是有一人先做了错事”
做了错事吗?许宁想起甄家兄弟那无解的仇怨,也只能叹息地离开了当天下午,他便动身回了金陵而这一次回城,则带回了张四先生的亲笔举荐信
甄吾拿到信时,便笑道:“有了这封信,江北华东的士绅们,至少都要高看你一眼”
“不是高看我,是看高你们将军”赶了一路,许宁喝茶解渴,“这几日城内是什么形势?”
“章先生四处奔波,废了不少口舌,算是说动了一批人不过想要改变外人的观点,显然不是一朝一夕”
“这我懂得”许宁想了想道,“等筹措到了资金,如果军费有剩下的话我想先办个慈幼堂,再资助一批学校”
甄吾笑道:“好啊,正好也是收买人心”
许宁哪想他说的这么直接,摇了摇头道:“总要做些实事,人们才会把你放进眼里而且……”
而且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又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正……将军现在到哪了?”
甄吾听他别扭的改口,也不知许宁是什么脾气,在外人面前总要正式称呼段正歧,明明他们这些亲信都是不介意的
他反正纠正不了这个倔脾气的家伙,索性不管了
“说起将军,你们回来之前刚传来一个好消息!”甄吾兴奋道,“将军与那姓孙的部下打游击战,今天夺下了杭县,已经入城了!”
许宁有些恍惚,他有多久没有仔细地想起这座城了即便是之前与段正歧月下盟誓,也只是草草带过似乎是过了很久,许宁都没有再回忆起杭县的旧貌,是不敢,也是不忍
因为十年前一切的改变,都是从杭县开始
“将军!”
有下属来寻人,却没见到段正歧,问亲卫:“将军不在吗?”
亲卫摇了摇头
“刚才换了衣服带了几个人,就出门了”
段正歧去哪了?
他来到杭县一座旧址前
这是一片荒地,野草丛生,偶尔有看不清的黑影从断墙的缝隙间一闪而过段正歧站在破败的野地前,却想起八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
“看见没?”
徐将军指着眼前焦黑一片的许家遗迹,对哑儿道:
“你在乎的,就是这么些东西?”
那时候,刚刚被徐树铮扔进军营跌摸滚爬的哑儿,攒了许久军功,就是为了让人带自己来这儿看一眼然而他没能看到想象中那人震惊的模样,也没能如预想一般在对方面前狠狠讥嘲他的抛弃
他只看到一片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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