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吃力地抬起胳膊,挡住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
然而浑身肌肉酸痛,让他连这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的很费力随即,他感到环抱着自己的桎梏松开了,似乎是有人从旁起身,去窗边拉上了窗帘
眼睛不再受阳光骚扰,许宁刚刚松了口气,就感觉有一双手又抚上自己的身体他忍不住颤抖起来,身体的记忆让他瞬间回想起昨晚那难以忘怀的纠缠、痴迷和窘迫这让二十多年,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许先生,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然而那双大手只是给他揉了揉酸痛的肌肉,并未有下一步的动作一个吻落在额心,在那令人心安的抚摸下,许宁的意识再度沉入黑暗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喉咙干渴,肌肉酸痛,但出乎意料的是身体竟然是意外的清爽,也换了一身整齐的衣服想也知道,替他做这些善后的人是谁许宁简直又气又笑,见段正歧躲着不仅自己,只以为他是心虚了
可直到当天晚上他才得到消息,段正歧已经回前线去了,孟陆也是回了上海,立马就不见踪影
许宁沉默一会此时,他有预感,段正歧瞒着自己的必然不是小事,否则,这小狗不至于宁愿使出这种美人计,也要躲避过自己的盘问
没错,许宁自认为昨晚一番殷切纠缠,都是将军的特意讨好,为了用美色迷惑他的意志而已
听到这句话,甄吾一口水差点从嘴里喷出来
“这……”他苦笑,“难道吃亏的不是你吗?”
“吃亏?”许宁反问,“我是有一点疲惫,但不过是我体力不支罢了,做这种事,既然双方都享尽郭仑之好,为何会说有吃亏之说?”
甄吾楞了半晌,深感佩服,果然世上能将将军治得牢牢的人,只有许元谧了
许宁:“他们既然不肯说,我只能自己查所以箬至,这件事还得拜托你了”
“为何是我?”
“因为其他几人,都是自小就跟在段正歧身边,肯定更听从他命令我无论拜托谁,都不能得到真相但是你不一样,箬至,在这些人里,我最信赖的就是你”
甄吾眨了眨眼:“可我也是将军的属下,也得听从他的命令啊”
许宁笑了笑:“但你也是我多年的挚友,更何况,我并没有教你违背他的命令只是我们自己花些力气,去查证一些事而已你不愿意吗?”
甄吾大笑:“我认识你可比认识将军更早,怎么会不帮你呢放心吧”他站起身来,“这件事交给我,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
第75章 擂
金陵船厂车间内,温袭正拿着设计稿跟工头比划着什么
“原先的设计不行,在江上行驶与远洋不一样,首先……”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收获工人们敬佩的眼神若干,正是心满意足之际,却听到旁边有人笑了一声
“看来不用我费心安排,温先生融入环境,完全不需要外人操劳”
温袭抬头,这才看见许宁正领着几名士兵从车间外走来
“你来啦!”
他高兴道:“我闲着没事帮你改进一下图纸,保证以后你们这船开上江去,和别人对撞都不会吃亏你开心吗?”
许宁笑了笑
“嗯,开心”
温袭却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嘴角的弧度也拉了下来
“明明不是很高兴,为什么要装作开心的样子来哄我”
许宁没想到他这么敏感,连自己的强颜欢笑也看得出来
“抱歉”许宁收起笑容,“温先生愿意帮我们改进图纸,我是高兴也来不及的只是重回故地触情生情,有些……感怀”
温袭收起了设计图,走向许宁
“这样才对,不想笑就不笑不开心却装出一副笑容,旁人看着也不好受”
许宁认真地点头:“你说的对”
两人相携走了出去一段时期相处下来,许宁发现温袭是个喜欢直来直往的性格,对人热枕,也从不克制强求这倒让许宁,有时候喜欢与他说一说话因为在别人那里,需要绕几个圈子才能想明白的问题,在温袭这很容易一针见血地就得出答案
“我有一个朋友,与我关系很好,却瞒着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不愿对我说”许宁道,“我猜测这件事十有八九与我有关系,所以总担心,他是不是背着我在做什么危险的事”
温袭说:“都这样了他都不愿意告诉你,大概是担心你知道后会受刺激吧”
“受刺激?”许宁反问,“我都二十七八的人了,又不是垂髫小儿,还有事是什么承受不了的?”
“这样说就不对了”温袭正色道,“这与年纪无关,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不能承受之重幼儿有幼儿的苦恼,成人也有成人的烦恼哪怕你年近七八十了,也不能说这世上没有叫你害怕担心的事了吧”
“……”
“你自己想想,既然你那朋友那么了解你,你觉得这件事是和什么相关,才让他不敢告诉你呢?”
“我……”许宁一愣,突然想起那一日,槐叔提醒自己母亲的忌日时,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又想起段正歧与槐叔不为人知的互动
难道段正歧在调查的事和他的母亲相关?豁然开朗一般,许宁觉得自己抓住了线索段正歧是知道自己身世的,也知道自己对许家的所作所为,以及身上许家血脉的厌恶以此类推,如果他瞒着的这件事与自己身上另一半血缘有关,而且那一半血缘也有什么不能言道的隐秘,那段正歧非要瞒着自己也不奇怪了!
“温袭!”许宁抓住身旁人的手,“谢谢你,我大概想明白了多亏你一语惊醒梦中人,真不知如何感谢”
温袭却说:“那是你自己的功劳,我只是提醒了一声不过你要真感谢我,不如答应我一件事吧”
“你说”
“下个月金陵领事一案公审,我也想去”温袭看着他,“我要亲眼看着你,如何将那英领事绳之以法的”
大概很多人,都各怀心思期待着那一幕吧
许宁笑
“好”
然而在进行公审之前,许宁却先参加了一场葬礼
八月底,张四还是抵不住死神的召唤,先一步去了许宁带着部署,作为段正歧的代理人,亲自去通州参加了这一场葬礼
那一日,天空下着蒙蒙细雨,街上行人寥寥许宁站在街头,看着送葬的队伍从街头走向街尾,勾魂的铃声随着队伍的步伐,一下一下地摇动着,白色的孝服淹没在朦胧细雨中,似梦似幻,如真亦假
张孝若惨白着一张脸走在队首,手里捧着张四先生的遗像,遗像上风烛残年的老人,用一双精硕的眼神望向这世间
许宁跟着队伍,在下葬的墓地深深鞠了三个躬
张孝若作为孝子,对着来参加仪式的宾客一个个磕头,在看到许宁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
“父亲他,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就走了”
许宁明白他的意思,张四操劳一生,荣辱半生,临了看到的却依旧是四分五裂的中华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们会替他看到的”
前辈无法看到的未来,他们要亲手为后人打造出来
九月初,公审开始
那一日,金陵万人空巷,公审的法院门口聚集了一批又一批的人金陵英领事由几个洋人簇拥着,趾高气昂地进了法院,似乎是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败在这些低等民族的手下法院们的百姓们看到他们那嚣张的模样,激动地想冲上前去,却被负责守卫秩序的士官们拦住了
英领事不屑地哼了一声
“蛮夷之地”
一个臭鸡蛋隔空砸到了领事脚下,他脸色一变,匆匆进了法院而另一边,另一辆车也停到了法院门口
人群逐渐安静下来,看着从这辆车上走下来的人他们看见一个清瘦的年轻人,率先下了车
“许先生!”
“许宁!”
“许先生,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叫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看着周围那些充满信赖的目光,许宁对着人群深深拜了三拜,不再多话地进了法院
燕树棠跟在许宁身后下车,听着那些的呼喊,感叹道:“即便这一此官司能够打赢元谧,也不知接下来,等着我们的又会是什么啊”
“燕先生只要负责胜利”许宁说,“收拾手下败将的事,就交给我们”
燕树棠看着年轻人眼中的志气,笑了笑:“好,好啊我研究律学二十年,今日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大笑三声,一挥衣袖,踏进了这一场对薄公堂的战场
许宁站在门外,看着燕树棠独自一人走进这审判厅,看着他顶着那些豺狼野兽得意洋洋的目光,走进不见硝烟的战场,又看着那扇大门在燕树棠直挺的背脊后骤然阖上
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他对着阖上的大门,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个下午,所有人都在翘首以待
法院外等待判决的金陵百姓们,各地等候电报的文人学士们,握着手中的权柄看下一步该如何行动的一方豪杰们
左右着天下大势的人,都在关注着这一场审判
而许宁却站在空旷的走道内,看着窗外喧嚣的人群,听着走道尽头那滴滴答答的走摆声
这一场审判能改变什么呢,或许它什么都不能改变,又或许,它能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审判厅内,燕树棠在与那红毛绿眼的豺狼们唇枪舌战,大厅外,许宁看着光影从树梢倾斜到墙角,心思瞬变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听见身后那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许宁的手抖了抖,迫不及待地转身回去
“燕先生——”
“快报,快报!”
“号外,号外!”
“金陵第一案审结,许元谧大胜英领事!”
“英领事被判驱逐出境,兼赔偿金陵百姓十万白银!”
《千古一案,燕树棠铁嘴力战公堂》,《以彼之道还其之身,铁齿铜牙大快人心》,《英大使馆如何应对?数万白银赔还是不赔?》
报道一个接着一个出来,等远在浙江的段正歧收到消息时,事情早已经转了三道弯大胜的消息过后,传来的是隐患
“将军!”
姚二道:“刚刚收到消息,孙系党羽折返回来,在温县外拦住了我们人马!”
孙传芳的党羽偏偏在这个时候挡在段正歧的身前,明里暗里都是在阻止段正歧返回金陵这么做,含义不言而喻姚二有些急道:“我们不能回援,万一那些人向金陵出兵,可如何是好!”
段正歧眸光闪了闪,提笔,只写下一行字
【改道,去上海】
另一边,金陵
“不到半日”许宁说,“在今夜午时之前”
从黄浦江开进长江,从上海到金陵,以军舰的速度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早在准备公审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而在审判结束之后,他果然收到了气急败坏的英领事的威胁而今夜他们更是得到暗报,停靠在黄浦江的英军舰已经动身北上了
许宁用公义与对他们对峙,洋人们翻出法律笑话他不懂法,许宁在法庭上胜了他们一筹,洋人们又拿出枪炮来威胁他们其实哪里在乎什么道理,只认得一个金钱权势,左眼写着强,右眼写着盗,一群欺世盗名之辈
那些外舰停在港口时就经常欺压百姓,驶在江中犹如霸王,常把无辜渔船撞沉撞翻,酿造了不少起命案现在许宁明晃晃地动了他们的肉骨头,这些不甘心的豺狼们,当然更要去“教训”这不听话的家伙一番
“不能让军舰靠近城墙,必须把它们阻在河中”
他问温袭,“我们改造的船只,可能挡得住它们?”
“你当我是神仙吗?”温袭翻了一个白眼,“以你们的这些破铜烂铁,我改一改,可以抵得住军舰的一炮两炮,再多就是不可能了”
“如果两船相撞呢?”许宁问,“能在击沉之前,把它们的军舰撞沉吗?”
温袭一愣:“这……或许可以可是这必沉之船,由谁去驾驶?”
许宁眸色暗了暗,道:“金陵城内之前训练了一批死囚,训练他们如何驾驶船只如果事成,会厚待他们家人”
温袭没想到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招,又问:“那下达指示由谁去做呢?在江中行船不比在岸上行车,什么时候提速,什么时候转向,如何抓住时机撞沉对方,都须有岸上站在高处的人配合,以传达口令”
这个人,必须站在江口高处的城墙上,在点燃的火台下向己方下达口令,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许宁张口:“我——”
“我去”甄吾站出来,“这些小事,我来解决就好”
他抢在许宁拒绝之前又开口道:“其实也未必会有什么威胁,只要抢在指示台进入对方射程之前,将他们的军舰撞沉就好了而且——”他笑了笑,“我什么时候说,要自己一个人去做这件事了?”
暗无天日,不知被关了多久世事不知,浑浑噩噩犹如野兽
不知还要过多久这般日子时,牢外突然传来声响,缩在角落的人抬起头,只看见一双皮靴停在自己面前,听见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的好哥哥”
那声音一字一字敲入耳膜,那人蹲下身在他面前蛊惑道
“给你一个机会可以重新开始,但是要拿命去赌,你赌不赌?”
许宁没想到甄吾真愿意去做这九死一生的任务,更没想到会再次见到那个人犹如一个幽灵般跟在甄吾身边的甄咲,格外沉默寡言
许宁对甄吾道:“你现在还可以不去”
“你不用劝我了”甄吾笑道,“我是非去不可的再说,我做这件事自有打算,可不仅仅是为了你和将军”他目光在甄咲身上转了一圈,又收回视线甄咲犹如木偶,完全没有注意到
“外面风大”甄吾拍拍友人的肩膀,“你就回去敬候我的好消息吧”
他披上大衣,带着甄咲走入夜色之中
“箬至”许宁在他身后道,“我等你回来我拜托你的事情,你还欠着我”
甄吾已经走远,只对他挥了挥手
许宁一直站在街口,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两个人的身影,才收回目光他不知不觉,又想起了目送张四先生灵枢的那天
章秋桐站在他身边,看着高悬的明月道:“夜深了”
“是啊”许宁回,“快到中秋了”
中秋月圆,可不是离别的时候
金陵案审判第二日,夜十一时两艘英军舰自以不为人知地夜渡长江,驶向金陵而早有防备的金陵驻军,严阵以待
月夜明眀天,风声擂擂鼓
第76章 山
两艘庞然大物的黑影从雾气腾腾的江河尽头,冒出了个尖来
金陵城内灯火早已熄灭,家家陷入安眠沉入梦乡中的人们大多还不知道,今夜,金陵却有一场困战将在城外展开
军舰指挥官阿贝尔上校放下瞭望镜,对身旁的水兵道:“卸下炮衣,准备炮弹射击!”
“上校!”
旁边的参谋官忍不住说:“真要实弹射击吗,这可是一座不小的城市!中国人不会这么甘心放过我们的!”
“放过我们?”
阿贝尔上校好像听到一个笑话般望向他
“难道不是我们放过他们吗?”他嘴角露出冰冷的不屑,“放心吧,安德烈,我有分寸”
炮弹已经填充到炮管里,对着近在咫尺的城市,两艘江中巨兽蠢蠢欲动
“我是说,也许我们可以和城内的守军讨价还价一番”参谋安德烈道,“也许不用真刀实枪地上,也能换得一大笔好处!”
“晚了”上校冷冷道,“这座城市的长官得罪了领事大人,又将我们帝国的荣誉狠狠踩在脚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