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淮栖讲述告一段落,洛无尘轻声道:
“淮栖,你可真的倾慕于戥蛮?”
淮栖听他这么问,登时红了脸,咬着嘴唇一时不知怎么作答才好,支支吾吾道:
“无尘叔叔……我,我……我说不清……”
洛无尘轻轻点头,又道:
“你只说你心中所想,不必忌讳,只当是与友倾诉。”
淮栖想了想,之前师父也问过类似的话,他却不知道该怎样对师父说明白,又太怕师父生气,对洛道长反而好开口些:
“我想我是喜欢他的,可师父曾说过,喜欢一个人必会觉得对方无一处不对,无一处不好,就像师父和凌将军那样,无论做什么都是幸福喜乐,只要能在一起,这天地便小了,只容得下两人而已,心中再无其他。可我总觉得戥蛮错了,事做得不对,话说得不对,连心中所想都不对,他言行向来我行我素,可却无一样得当,我不喜欢他对长辈的态度,不喜欢他对李歌乐的态度,甚至不喜欢他对我的……无尘叔叔,我是不是……其实并不喜欢他?”
洛无尘认真看着淮栖双眸,那里面无从掩藏的困惑让他有些无奈。
果然与他猜测的相差无几,从多年前他就发现月冷西对孩子的礼教约束太过严格,生活上又过分宠溺,这无疑会让幼子在成长中缺失对复杂情感的判断,淮栖并不能理解何为情感归属,被长久压抑的情愫一旦被激发自然更容易迷失,甚至盲目判定。
好在淮栖严于克己,月冷西对他的教育也让他对长辈格外尊敬,戥蛮不加掩饰的桀骜不驯让他在迷茫中渐渐清醒,或许戥蛮曾经确实让淮栖认为那游戏般的心动就是爱意,但现在那昙花一现的情愫已然被他自己的作为抹杀了。
不得不说戥蛮有些小聪明,却过分自负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无论他接近淮栖意图为何,时至今日,想来也已被自己逼到不得不有所行动。或许该找个机会与李修然说说这件事,洛无尘想。
他略作沉吟,吸了口气,又拍拍淮栖,柔声道:
“淮栖,我虽不是你师父,也没资格评判你的选择,不过有些话,不知你愿不愿听。”
淮栖显得有些急迫,点头回道:
“无尘叔叔但讲无妨。”
洛无尘淡淡道:
“你可知先天五太?”
淮栖思考片刻,点头道:
“曾听师父讲过,略知一二。无尘叔叔是道家中人,自然更为通透,淮栖愿意学。”
洛无尘眼中露出些许赞赏之意,也难怪月冷西疼他,这孩子举手投足大方得体又谦恭有礼,与他交谈十分舒服,确实比那些心浮气躁的孩子可人疼多了。继续道:
“先天五太乃天地开辟之前众生成形之初所汇聚的五种形态,分为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其中涵括了宇宙万物生息繁衍。万花谷追求的桃源世外,却也与我纯阳宫所谓无欲无求异曲同工,我见你时至今日仍能有单纯清澈的心,便知月冷西定将你保护得很周到,因而你的五太之中,太易、太初、太始,便得已安然度过了。然而你如今长大了,早已走出他的庇护,无可避免要去经历你自己的人生,这便开始了所谓太素之形。太素者,太始变而成形,形而有质,而未成体,是曰太素。太素,质之始而未成体者也。未有形而初得见,是最初形成的条件。问题在于,你所以为的结果,就是真的结果么?”
淮栖双眼一眨不眨,洛无尘的话像把小锤,不轻不重敲打在他心里,每个字都像带着重量,将内里那层层包裹的硬壳一寸寸敲出裂缝来,不疾不徐,却无一处遗漏。
所以,他以为的那些爱慕会被他如此轻率地接受,只是因为他以前也遇到过,因此尚能接受的……玩伴之情么?他真正所面对的“太素”却依旧只是有形而无体,因而才会茫然,会恐惧,会下意识选择逃避——因为尚未得见,于是更加惶恐。
师父果然说的没错,爱慕一个人是不同的,是与他之前所有见过的人都不一样的,那应该是更陌生,也更惊心动魄的……光。
光。淮栖眨眨眼,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个字。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在校场看到李歌乐向他跑过来时,那一身铮亮铠甲在骄阳下闪烁的耀眼夺目的光。
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李歌乐来?淮栖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然而这表情却让洛无尘轻笑出声。洛无尘不知淮栖在想什么,以为这些道理他尚不能消化,便笑道:
“不必烦恼,淮栖,你是个好孩子,月冷西会如此疼惜你,可见你悟性颇高,这些道理你很快就会懂的。”
淮栖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却甩不开脑子里那张逆光下向他跑过来的小军爷的脸,那个十几年赶都赶不走的小尾巴,这会儿干什么呢?方才李将军一定很生气,别不是刚来就被训了吧?李歌乐十几年没回来,好不容易来探亲还让戥蛮给搅合了,也怪对不起他的。不如闲下来去哄哄他吧,淮栖这么想着,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挂在颈间的那颗兽牙。
洛无尘眼神一动,视线也落在那颗兽牙上,嘴角微微一抿,若有所思端详着淮栖,却未再说些什么。
由于戥蛮引发的诸多不快,让所有人都显得缺乏兴致,整个白日都没能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叙叙旧,连晚饭都吃得别别扭扭,最后只剩下三个天策围成一圈喝酒,却是酒入愁肠,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洛无尘见时辰晚了便叫上月冷西和陆鸣商去领各自的恋人休息,没想到一脚踏进门就听见李修然醉醺醺一句:
“弄死他让月大夫把淮栖‘嫁’我们家歌乐不就得了。”
洛无尘狠狠瞪他一眼,就知道这嘴上没把门的家伙多喝两碗准要胡说八道,张口闭口“让月大夫”,月大夫眼下可就站在他身后,为着徒弟的事原本心里就不痛快,听见这话还不知有多恼火。
李修然抬眼看见洛无尘气白了的脸赶紧闭了嘴,跟着洛无尘进来的月冷西看上去没什么表情,看也没看他一眼,只兀自扛了烂醉的凌霄走出门去,李修然自觉失言,也忙不迭起身哄着洛无尘往外走。
一路上好话说个不停,撑着喝红了的脸尽往洛无尘颈窝里蹭,洛无尘懒得理他,略推他两把,闷闷说了句:
“当着月大夫你别有的没的瞎说,晚饭之前我跟淮栖聊过,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李修然迷迷糊糊应道:
“你跟淮栖聊了?他说了啥?当真没看上歌乐?”
洛无尘差点气乐了,照着他小腿踹了一脚,翻翻眼皮道:
“你心里除了这事儿就没别的了?孩子们的事你又说不到点子上,瞎操心。”
李修然被踹得嗷嗷叫唤,蹦跶着跟洛无尘进了屋,立刻死狗一样趴在床上,嘴里哼哼着一阵乱扑腾,俨然跟个醉鬼没两样。洛无尘无奈地捶他一记,拉出棉被来盖住他,忍不住叹口气,喃喃道:
“戥蛮那孩子,真是冲着月冷西来的?”
看上去已经昏昏欲睡的李修然翻了个身,眯着眼看着洛无尘心事重重的侧脸,拿手撑着头支起半个身子来,咂咂嘴道:
“方才倒是跟凌霄聊了些,说是戥蛮从一入营就处处与月冷西作对,显眼得很,倒是没见他对别人动什么心思,况且他对淮栖下手,不也是直指向月冷西的?若说月冷西这个人,天塌下来都能不动如山,死都不怕的人,仅有的软肋就是凌霄和淮栖了吧。那南蛮也算对症下药。”
洛无尘扭头看他,眉头皱了皱:
“可月冷西能为颇高,仅凭戥蛮如何能有作为?况且,以他的身份,究竟凭借什么力量才入得了浩气大营?”
这件事疑点并不止于此,龙蚩身亡已有十六年,十六年间戥蛮其人根本无人知晓,若说是报仇,这十六年他都在做什么?银雀使身份特殊,恶人谷却对他叛逃一事无动于衷,这一点也很不寻常。
李修然抹了把脸,点点头:
“这倒是,听凌霄说,沈无昧怀疑戥蛮身后另有人指使,若有其人,便是除了戥蛮还有别人也想要月冷西的命。这便颇令人费解了。”
洛无尘略作沉吟,压低了声音:
“会不会还有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