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做什么?这种时候临时抱佛脚费力表现取悦大人显然是不可能的,月冷西更想知道的是,戥蛮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去凉州?
与他们这些人同行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太别扭了,除了淮栖没有人会对他有好脸色,更不要说进了凉州营他要面对的可是驻守边关的精兵勇将,与浩气大营有太多不同,更甚者那里的大将可是李歌乐的爹,他何必讨这种苦头吃?
除非,他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往凉州路途十分遥远,沉闷的气氛让行程愈发冗长,淮栖开始有意无意躲开戥蛮的讨好,甚至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他原本便是克制收敛的性子,哪曾在长辈面前如此造次,戥蛮如同表演般的行为让他全身不自在,可每当他忍无可忍要翻脸时,总能恰好迎上戥蛮委屈受伤的神情,顿时便心软了,只得作罢。
有时候淮栖甚至觉得连那张他曾觉得俊美桀骜的脸,如今也像蒙上层面具似的,似乎随时都能随心所欲做出任何表情。一切都不像真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戥蛮不对劲了呢?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就仿佛一切从一开始就没有过任何变化,可明明有什么不一样了。
在戥蛮又一次想要搂住他的时候,他几乎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只那一下,便听见戥蛮低低的笑声。淮栖有些不解,扭头去看,却见戥蛮脸上并无笑意。就像刚才的只是幻觉。
戥蛮转个了身抬脚便走,淮栖心虚地叫他一声,问他去哪。戥蛮却头也未回,只挥了挥手,说了句“内急”,便转进一片稀疏的树影间。
戥蛮一从淮栖身边走开,李歌乐赶紧凑过去,刚要问什么却被李安唐狠狠踩了一脚,硬生生收住了话头,只瞅着淮栖咧了咧嘴,也不知是哭是笑。
淮栖却对他叹了口气,扭头望向月冷西和凌霄。他知道师父一定在生气,却对眼下的情形无能为力。几个人互相递着眼神,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却又都没有开得了口。没有人在乎戥蛮去方便了多久,甚至希望他方便得更久些才好。
戥蛮躲在远处树后看了一会儿,微微露出个轻蔑的笑意来。他演了一路,要的就是现在这个效果,他们越是烦他,就越能制造更多空子。他轻声开口,声线低沉:
“可以了,没人会发现你。”
然而这话却不知是对谁说的,言罢也未有人搭腔。戥蛮不耐烦起来,“啧”了一声道:
“他们对我十分防备,你有话就快说,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了。”
然而草木间只有几只惊飞的雀鸟,扑扇着翅膀冲向高空,却仍未有任何人声响起。戥蛮皱着眉头盯着凌霄等人的动静,几乎以为这林间原本就只有自己而已准备回去了,耳边却骤然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
“‘大人物’说会帮你引开沈无昧,其他人你自己想办法。”
这句话似乎就响在耳边,戥蛮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没见到,他分辨不清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戒备地在树影间来回寻找可能出现的人影,却是徒劳。他又低声问了些别的,然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连方才那一句都显得如同幻听一般。
他是在大营中接到联络消息的,一时还为难如何出营去与人接应,便听淮栖说要往凉州去的消息,简直正中下怀。戥蛮又仰着头仔细看了一圈树冠,仍旧没有半个人影。只是这“大人物”未免太过谨慎,事到如今连面都未曾露过一次,着实令人不悦。
找不到人,戥蛮挫败地咬了咬牙,他不能耽误太久,那一行人里多一半都不是什么易与之辈,警惕性比旁人高出许多,他不想冒险。
他不再纠结于寻找那声音的主人,收起那些赤裸裸的阴狠之气来,绕出树林,一脸淡淡笑意回到淮栖身边,仿佛什么也未发生一般,照旧黏在淮栖左右寸步不离。
赶了将近十余天的路,终于能远远见到雾霭中若隐若现的辕门,李安唐雀跃起来,催马跑到队伍最前面,等不及地冲了出去。李歌乐看上去也很激动,毕竟离开爹和尘叔十年有余了,心中思念无以复加,可他刚要往前催马,眼角便瞥见淮栖默然垂着头跟在月冷西身后,而戥蛮则示威般将手箍在他腰侧,甚至还微微回头对李歌乐挑衅地扬了扬唇角。
李歌乐就像被当头泼了一大盆冰水,所有涌上来的兴奋和期待都被浇熄了。他低着头瞪着淮栖腰间那只耀武扬威的手,脑子里一片空白。
李安唐一下便没了影儿,凌霄也催马加快了速度,剩下的人不过片刻便来到辕门口。
正等在那里一身铮亮铠甲的天策,对着众人露出一个久违了的开怀笑意来。
凌霄高声喊了一句“修然哥!”,赶紧下马往过跑,月冷西也顺着李修然往后看到了冲他猛挥手的师弟陆鸣商,脸上露出少有的温煦笑容来。
跟在他们身后的李歌乐抬眼看见爹,满心的委屈全顾不上了,拧身下马狂跑几步扑进李修然怀里。李修然哈哈笑着,一把搂住儿子用力拍拍他,浓浓思念之情全写在脸上。十几年未见,李歌乐早已不是初离家时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儿,不但面容愈发英挺俊朗,体格更是结实健壮,俨然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去,想来必定是素来刻苦武功精进,有凌霄调教指导果然不错,没让他失望!李修然激动得差点当场掉下泪来,搂着儿子怎么也看不够,连站在他身后的洛无尘洛道长也颇为欣慰地看着这父子二人,满面含笑。
李歌乐哇哇喊了爹又喊无尘叔,抱完这个又去抱那个,李修然却还惦记着另一个人。
十几年间一家人虽无法见面,书信却从未断过,李修然自然知道李歌乐心心念念的淮栖哥哥。别的不说,从这小子吃奶时候起就非得淮栖哄着不可,能跑能跳了更是寸步不离小尾巴一样跟着人家跑,当年战乱平定他领着洛无尘和两个孩子隐居一年,李歌乐哪一天不是张口闭口念叨着想淮栖哥哥?更不要说他还曾豁出命去给儿子弄来了那稀罕的白豹子牙,又怎会不知道儿子是为了送给淮栖做定情信物的?
如今这许多年过去,那兽牙也不知送出去没有,之前他接到凌霄的消息,说是带着淮栖一起来,想必是儿子出息了,领着媳妇来探亲的不是?
想起这些,李修然一手还搂着儿子,眼睛就往凌霄那边瞅过去,果不其然,人群最后面走过来的可不就是淮栖嘛,月冷西那小小的徒儿如今也长成大人了,甚至比他师父还要出众,更不要说那让人移不开视线的俊美和出尘的气质,长发垂肩墨衣翩翩,举手投足间气韵卓然,配咱家李歌乐刚好!
李修然越看越满意,眼尖瞅见淮栖颈间挂着那颗兽牙,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可这笑还没笑出声来,视线却落在淮栖身侧——
那一身苗疆打扮的野小子是谁?咋一直贴着淮栖走路?等等!那苗疆小子为啥把手撂在淮栖腰上!?
淮栖此刻已经来到众人面前,可始终低着头,也未热络地上前行礼,他甚至希望没有人看见他,都忽略他才好。老实说,他都有些后悔来这里,恨不得老天开眼让他立刻消失才算万事大吉。
然而老天显然没空理睬他,他还没能想好怎么跟大人们解释眼下这情形,便听见李修然隐隐带着不悦的高喝声:
“怎么搞的,让闲人跟着混进来?”
话是对着辕门戍卫吼的,可明显针对着戥蛮,淮栖觉得自己瞬间从头凉到了脚。方才还兴高采烈的众人霎时都静了下来,凌霄和月冷西更是面露尴尬,气氛骤然冷了一半。
淮栖咬着嘴唇脸都憋红了,就差把头扎进怀里去,又觉得自己失礼未曾请安,又怕戥蛮出言不逊惹恼了李修然,忙匆匆请了个安小声道:
“李将军,他叫戥蛮,也是浩气大营里的人……”
说完他下意识拧了拧身子,想躲开戥蛮的束缚,可戥蛮似乎很享受,非但没放开手,反而搂他搂得更紧。当着众多长辈与戥蛮如此拉扯,淮栖觉得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羞愧过,他从小到大都十分克己,从不曾做过半点忤逆逾越之事,中规中矩严谨内敛,此一次他算是丢尽自己颜面,甚至还丢尽了师门颜面。
他不敢去看师父铁青的脸,更不敢抬起头来对李修然解释,只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才好,戥蛮却大咧咧轻笑一声,满不在乎地直直与李修然对视,眸底一抹毫不掩饰的桀骜之气,懒懒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