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坐下来平心静气叙旧的关系,说是“故人”可能都有些勉强,他们只是五年前在斜府街的红灯区有过几面之缘。
这可谈不上什么“缘分”,左寒很快在心里更正了想法。
其实就是他收钱接待过这人四次,次次印象深刻。
形形色色的人全顶着统一的脸谱,唯独这位的一言一行牢牢扒在他的海马体上,五年间多次造访过他的梦境。
颈后的疤无端痒了起来,像是刀口还没长好似的。
身上的白衣黑裤干净熨贴,左寒习惯性摸了摸兜,什么也没摸到。
他是打算套上自己的脏衣服的,谁知蹭了一胳膊灰的外套早已被收走了,兜里的充电线,打火机,被压扁的半盒烟,规规矩矩摆在茶几中央。
大概率是拿去清洗了。
原本软趴趴的背包硬是被扯出了不伦不类的边棱,横平竖直地躺在方正的储物柜上。
好像他的到来是混乱的,现在已经勉强归进了这里的秩序中。
左寒懒得去琢磨那句“找到你了”背后的含义。
烟瘾犯了,他自顾自俯身去够他的快乐——五块钱一包的白沙,味正,烟劲儿大,有点冲喉咙,疲惫时来一根很顶。
“咔嚓”,“咔嚓”,连搓了两遍,一向不配合的塑料打火机好不容易窜出豆丁大的一点火,左寒赶忙偏过头去,嘴里叼着的烟刚碰到那簇微弱的火苗,一声低沉的命令吓得他手一抖,刚吸进的那口烟差点呛入肺管。
“不要抽烟。”一直陷在思绪里的alpha终于开口说话。
举着打火机的手下意识缩了回去,左寒偷偷撇了撇嘴,内心十分不想搭理这句屁话。
他讨厌被管教,也讨厌秩序。
这里不是他想来的,他现在也没收钱,没有义务对alpha的话言听计从。
一时间,寂静的客厅里只有一点猩红明明暗暗,袅袅细烟像展开的一张无形的网,虚张声势地弥散在空气中。
在alpha做出起身动作的那一秒,左寒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飞快夹下那根讨嫌的烟。
犹犹豫豫又舍不得按灭。
他一天只能抽几根,再多也抽不起了。
皱巴巴的烟盒盖子上被烫出一个黑洞,左寒仔细将手里熄灭的烟重新塞了进去。
过口的烟蒂带过一点点水润,淡色的唇又软又亮,垂着眼睛的时候,睫毛会压住脸上所有的情绪。
alpha狠狠皱着眉重新坐好,眼神沉甸甸地烧在左寒脸上,像是要将这个不懂事的omega盯出一个洞来。
又不说话了。
左寒自顾自收好打火机和烟盒,咂咂嘴,觉得无趣。
以前这人还有意思一点,至少情绪都摊开摆在脸上。
在压抑的安静中,他清楚地记起了初遇时的情景。
少年逆着光推开昏暗的小房间,完美的长相,笔挺昂贵的衣装,像个走错地方的小王子。
当然,也是这样狠狠皱着眉,只是神情里写满了清晰的倨傲与轻蔑。
不像个嫖客,倒像是来砸场子的,还是来逮他爹出轨的那种。
“什么味道?”少年一副富家少爷的做派,言行举止里带着点有钱人共通的洁癖,还有股刻意装出来的老成。
只是嘴里嫌弃他的房间味道冲,脚下不走,又冷着脸叫左寒背对着他安静坐好。
“坐在那里。”
“不要说话。”
——这是少年第一次来嫖他时定的规矩。
给钱就是大爷,左寒自然照做。
等他耐不住安静回过头时,才发现少年已经趴在他的衣物上睡着了,呼吸绵长,睡得很香,蹙起的眉展开,显得有点稚气。
反差明显。
左寒感到有些好笑,不知是哪家叛逆的小少爷寻新奇来了。
“烟味散掉。”
“他不抽烟。”
——这是少年第二次来说的话。
于是左寒知道他的判断出错了,少年不是来寻新奇的。他有一样吸引少年的地方,不是肉体,可能是脸,也可能是信息素。
最合理的解释是,少年有一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将他当作了替身。
小说里都这么写的。
替身就替身,如果能被赎出去该多好。
彼时的左寒因为生出了这样的念头,难得有些心烦。
他自觉已经烂透了,带着沉重的脚铐和一身颓靡的味道,可总是想抬头看月亮,想坠入一片安静的深海,悄悄地、远远地消失,不被任何人知道。
所以少年第三次来的时候,左寒提前散好了房间的味道。
他难得主动讨好客人。
彼时,少年拐过走廊时怒气冲冲,嘴里嘟嘟囊囊,在习惯性自言自语。
“怎么了?”左寒靠在门边等,主动搭话。他打破了不许说话的规矩。
少年习惯性紧闭着嘴,脸色很差,好像被这句简单的问话冒犯到了。
而左寒坚持仰着头,一双小猫似的眼睛里笑意盈盈,看起来对少年为什么不高兴这件事真的很感兴趣。
“路上有辆破车,大白天开远光灯,晃眼睛。”少年恶声恶气回答了他的问题后,微微偏头跨过低矮的门进了屋,随手脱下外套。
左寒自然地接过来轻轻搭在椅背上,然后主动邀请道:“你躺下睡吧,床单换过了。”
他愿意哄人开心的时候是真的殷勤。
那时,少年红着耳尖瞪了左寒一眼,恶狠狠地警告,“闭嘴。”
于是左寒立时噤声垂下长长的睫毛,刻意透出的一股淡淡的委屈,叫少年的脸色更差了一分。
安静了几秒后,少年坐在了床边。
“看什么看?”
“过来陪我睡觉。”
轻手轻脚地躺在少年身边,左寒试探着主动释放了一点安抚性信息素。
很快,少年明显平静了下来。
是信息素吧,他对于少年而言特别的地方。
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身后暖烘烘的,不知不觉间他也闭上了眼睛。
等醒来时,被嫌弃过的旧毯子和他一起,被少年紧紧抱在怀里。
天黑了下来,少年睡过了时辰。
在心里默默数到第五下,左寒出声叫醒了少年。
“到点了。”
来不及了,他得赶紧换回他常穿的衣服,迎接下一位客人。
少年应声睁开双眸,只一瞬,就从迷茫里恢复了清明。意识到自己抱着的是谁,他立即松开了胳膊,继而猛得将左寒推开。
指针走过十二点,南瓜车自然会变成老鼠。
左寒面色如常,顺势起身下床,一只手伸到颈后扯住衣领,将宽大的白色T恤拽下,随意甩在椅背上,接着弯腰去橱柜里翻出一件交叉绑带的黑色短上衣。
“你赶紧走吧。”左寒叠声催促,只怕出麻烦。
没多久,哐当一声门被摔上,再回头时,屋内只剩下了他一人。
这就是他们相处的四分之三的全部了。
左寒清楚地记得,他从橱柜里翻出旧毯子时,随之撒出来的各种艳丽的衣物、奇怪的道具。
因为被子碍事,有客人时一般不会摆在床上,而为了迎接少年,他收拾了一下,但很敷衍。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声音。
隔壁房间偶尔传来一两声暧昧呻吟,身后的人发出轻微的鼾声,路上的人声隔得很远,细细碎碎,像踩在落叶上,又像脑子里扑扑簌簌下起了雪。
是难得的安静。
他清楚地记得暖烘烘的后背,记得挺立的鼻尖贴在他的后颈,记得少年睁眼推开他时错愕的表情,记得无法上锁的门被摔上时震耳的声响。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内心一瞬间的柔软,和随之攀附上来的麻木的痛。
明明已经过了将期待放在别人身上的年纪,却还是在那个毫无情欲的、紧紧的怀抱里产生了一点点依赖的情绪。
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他从没有得到过一个真正的拥抱。
所以那时左寒闭了闭眼,再给了自己五秒钟时间。在心里默默从一数到五后,他出声叫醒了少年。
看,他们对过话,也相拥而眠。可见少年的规矩也是不全然作数。
现在应该是不可行了。
曾经的少年长得更加高大,眉眼间添了股阴鸷的意味。时间加重了他身上的负面情感,阴暗的藤蔓往更深处爬。
眼前的这个人,左寒根本不会想去主动招惹。
更何况五年前,他已经因为他的越界受到了惨烈的教训。
“姚琛泽。”alpha话说得突兀。
左寒刚从回忆里出来,眼神直愣愣的,歪头不解。
“我说,我叫姚琛泽。”果然不耐烦了。
“哦。”左寒给了点反应。
记忆里的少年、眼前的年轻alpha是联盟一级上将姚青的儿子姚琛泽,是珍贵的S级alpha,他早就知道了。
应该没有人不知道吧,毕竟整个中部联盟S级alpha统共才三四个。
早在坐上车时,他就该想到的,今晚这样大的排场,不是陈旭章那样的小镇富商能有的。
“走吧。”姚琛泽起身后微微低头看着左寒。
“去哪儿。”左寒不动。
“天黑了,不睡觉?”姚琛泽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左寒忽然有了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他知道的,这位少爷是个极别扭的人,那时想闻他的信息素,明明给过钱了也不知道开口,喜欢等着别人主动发现他的需求。
坐在沙发上默默瞪了他那么久,难不成是在犹豫要如何开口问价?
毕竟他现在不主动了,也没有明码标价的小卡片。
“姚少爷,我现在不陪人睡觉了。”左寒直言。
姚琛泽好像对这样粗陋的发言感到不适,顿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大猫。
“闭嘴。”
第3章 先在这里住一晚
在左寒跨过了高尚的道德门坎,直白地开过口之后,他们之间的对话顺畅了起来。
“你很难找。”姚琛泽嘟嘟囔囔,语气不满,无端带着点示弱的意味。
接下来该聊起目的了吧,左寒凉凉掀起眼皮,等着姚琛泽主动说明。
估计是看到了他拍的商业照才找到了他。
可能还有这样所谓的“故人”找上门来纠缠,确实麻烦,模特应该确实是做不了。其实这行花期短,他原本也没几年能做。
以后要干什么,他又能干什么,左寒开始走神。
姚琛泽直言,“你可以直接提条件。”
发尾的水滴到锁骨上,左寒沉默地抬手抹去那滴水珠。
他身上有种特别的美,不是千篇一律的漂亮,言行间的慵懒劲儿带着股游刃有余的风情。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尾狭长的眼睛,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又好像只是包含着隐晦的深情,只是里头的疲惫感一年更重似一年,似乎岁月的废屑全都倾倒在了里头。
他们都变了。
太晚了,左寒觉得可笑。
他以前确实隐蔽地期盼过姚琛泽能赎他出斜府街,在那个虚假的拥抱之后。
现在不需要了。三年前,欺压在众人头上作威作福的斜府街一霸薛海明意外被一名军校学员击毙在五连山,以他为首的黑恶势力很快被军政处肃清干净。
红灯区关停,他一身轻松也一无所有地走了出来。
得到了自由,也再未在任何人身上寄予过希望。
“怎么不说话?”迟迟等不到回答,面前的人又总是心不在焉,姚琛泽的声音大了起来。
左寒这次倒是有问有答。
“是你叫我闭嘴的。”
姚琛泽脸上的烦躁都快将空气点燃了,左寒趁机添了把火,重复道:“我现在不陪人睡觉了,没有这项服务。”
“你开个价。”姚琛泽像是不信,脾气还挺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