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啊,我的生死仇敌。”
其实很多年以前,在梁宴宁肯把自己拉下水也要报复我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梁宴恨我的原因。
我一杯酒毒死了他那个昏庸无能的爹,对梁宴而言其实是一种解脱。老皇帝从来不把梁宴这个当年的四皇子放在眼里,不,甚至可以说老皇帝压根就不记得自己生过梁宴这个儿子,梁宴在他眼里还不如御花园里那只到处蹦跶的野猫有印象。
梁宴早知道我要谋权篡位,我出手毒死老皇帝,为他摆平了夺取皇位宝座的最后一个障碍,还保护他没在青史上留下一个手弑亲父的罪名,他是应该感谢我的。
那么至于梁宴为什么恨我的原因,我想可能就是因为我对着他那个情深义重,要陪着老皇帝一起死的母妃见死不救了。
梁宴的母妃曾经也是名满都城的大家闺秀,说是曾经,那是因为这个一生唯唯诺诺,连替亲生儿子争一争都不敢的女人,在她二十岁那年做了平生最有勇气的一件事——给当时微服出巡的皇帝下了药,爬上了皇帝的龙床。
若这是老皇帝瞧上了她,这便只是一桩流于市井的关于皇帝的风流韵事,可偏偏,这一切都是梁宴的母妃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老皇帝并不喜欢她,醒来后发了一大通火,扬言要处死梁宴的母妃,即使后来碍于情面和梁宴母妃的家族势力,把这个女人抬进了宫封了妃子。可对老皇帝而言,被一个女人算计,这就是他一生的耻辱,他又怎么可能对着这样一个对他而言有着歹毒计谋的人再动心。
于是梁宴的母亲从封妃的那天起,就已经被打入了冷宫,哪怕她后来没多久就生下了梁宴这个皇子,也得不到上位者的一丝垂怜和她痴心妄想的爱情。
我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在意过这个把一颗真心全都用在皇帝身上的,又傻又笨的愚蠢女人。不过好在她并不怎么关心梁宴的所作所为,才让我成功的利用好了梁宴这个“四皇子”的名号,一路把梁宴养成了一个野心勃勃的狼崽子,成功的扶植他登上了皇位。
直到成了太后的她一纸诏书宣我进宫。
本来梁宴成了新帝,她可以安安稳稳当她的太后,从此过回她安稳富足的富家小姐的日子。
可我没想到,这个一心一意的女人竟然愚蠢到要放弃自己的性命,给老皇帝殉葬。
梁宴得到消息冲进来的时候,我就保持着那样一个冷漠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服了毒酒躺在地上已经没了生气的女人。
梁宴把册封我为宰辅的文书扔在我脸上,那是他第一次冲我发火,也是他第一次掐着我的脖子想让我死。他先是双眼猩红问我:“是你吗?”
我知道他想问的是“是我杀了他母妃吗”,毕竟他亲眼看见过我下毒杀死他的父皇,可他不敢问出口。我摇了摇头,实话实说:“不是,是她自己服毒自尽的。”
梁宴掐着我的手只松了一瞬,继而又问我:“宫女说你在殿里待了半个时辰,从来没喊过太医,等她去喊太医来的时候,我母妃……已经死了。是这样吗?你根本没想救她?”
我看着梁宴那张脸,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笑道:“是啊。”
“一心求死的人我救什么。陛下,上位者不需要那么多感情,臣告诉过你很多回了,你怎么就是教不会呢?”
第35章 他不会害我
我仿佛做了一场混乱不堪的梦。
一会儿梦见梁宴的母妃站在我面前,满脸仇恨地冲我吼道:“沈大人,你会为先皇偿命的!我要让你们君臣离心!我要让你下地狱!”
一会儿又梦见梁宴掐着我的脖子,一边流着泪一边双眼猩红的对我说:“沈弃,我恨死你了。”
甚至这梦还回溯到多年前,让我在梦里看见了我那已经离世多年的双亲,他们倒在满是死人堆的雪里,浑身上下都流着血,声嘶力竭地冲我喊道:“快跑!子义,快跑啊!”
幼小的我狂奔在那场大雪里,一边跑一边想:“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啊,沈家就剩我一个了,十万将士惨死的仇还等着我报呢,我不能死在这片雪地里。”
跑着跑着,我又看见梁宴出现在雪里,他倚在宫墙边,执着的抓着某个人的袖子,期盼又绝望地问道:“如果我也能爬上那个位置,你是不是也能来陪我?”
我看见当年的自己笑起来,揉了揉小梁宴的头,一双促狭的眼里满是算计,蛊惑道:“是啊,拥有权利就可以拥有一切,你要成为我的棋子吗?我可以带你走上这世间最大权利的宝座。”
疾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在跑,只飞奔上前堵住梁宴的耳朵,冲当年的那个自己喊道:“别找他!别利用他!你会后悔的!求你了,换个人吧,他以后会变得很苦的,你也不会有多快乐,沈弃,这是你自己的仇恨,你不该拉他下局的!”
我听见当年的我不屑的回头嗤笑一声,像看一个可怜的小丑一样看着我,嘲讽道:“可若我不利用他,不教他权谋,他很快就会死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了。宰辅大人,你想让他死吗?还是说,你不想报仇了?塞外的将士们看着你呢!无家可归的流民们还在指望着你呢!沈弃,沈宰辅!你放过他,他放过你了吗?!你忘了吗,他是如何羞辱你的!”
场景里的雪随着他这句话慢慢地停下来,又把我带到熏着火炉的室内。凌乱的床铺上,晋封宰辅的圣上亲笔诏书被人撕了个稀碎,崭新的红色官服被扯破了扔在一旁。人影交叠间,梁宴看着我的眼底一片冰凉,他低头咬着我的耳垂,留下一串血珠,恶毒的在我耳边笑着低语道:
“沈弃,这应该是你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了吧,红袍加身、御赐亲笔,外面那些宾客该有多艳羡你啊。可惜,我偏偏要在你最荣耀的时刻,狠狠地折断你的傲骨,把你扔进泥潭里,你就带着这满身污秽,继续在这世上肮脏的苟活下去吧。”
声音消散,场景又转到某天某夜,一身酒气的梁宴闯入我的房门,掐着我的脖子毫不留情道:
“沈子义,你怎么不去死啊?你不是大仇得报了吗,你怎么还不去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就不恨你了,你去给我母妃偿命,去给那些你害死过的人偿命啊!沈子义,你死了吧……你死了我就不恨你了……”
雪又开始下,纷纷扰扰地下在开满了红梅的那天里。
我捏着一把短刀在手里把玩,看了会院子里的雪景,笑道:“没想到我要死了,才算是为了自己活了一回啊。”
然后抬起手,用那刀一把划破自己的脖颈,倒在白皑皑的雪里。
梦境再次转移,这回到了我从来没见过的场景。
幽暗黢黑的长廊尽头,有一抹烛火在黑暗中跳动,它不像我所见过的任何一种蜡烛,它吹不灭、燃不尽,像一颗勃勃跳动的心脏,不断有千丝万缕的细碎金光通过它流向我的身体。
那盏烛火前好似站着一个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熟悉的声音,他的语气里满是哀求,与我十几载间见过他的任何模样都不同。
他说:“沈子义,你为什么不肯回来,我求你了,别留下我一个人,你回来吧,我求你。”
我伸出手想去触碰他,梦境却在下一秒砰地破碎掉,那些痛苦的、欢愉的、仇恨的、不舍的记忆,如刀刃一般割进我的心里,把我的五脏六腑搅得天翻地覆。
我疼的浑身一抖,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终于睁开了眼睛。
徐楚那一张皱着眉写满了嫌弃的臭脸在我眼前放大。
妈的,这肯定是噩梦还没醒。
我啪地闭上眼,往后倾了倾身子。
“行了,那脏东西吐出来了,他没事了。”
“太好了!大人,大人你感觉还好吗?都一天过去了你都不醒,吓死我了,呜呜呜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陛下过来的时候我们都不能靠近你,白天他不见了我们才敢过来,大人你吓死我了哇呜呜。”
姜湘那丫头的哭声又大又吵,一嗓子吼的那叫一个中气十足。我揉了揉被她吵的发蒙的头,不情不愿的睁开了眼。
“好了好了,我醒了,别哭了。”我扯着嘴角冲姜湘笑了笑,抹了一把嘴边黏腻的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吐得并不是想象中的鲜血,而是一团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疑惑地皱了下眉,问道:“这是什么,鬼吐出来的血都是这样的吗?”
“鬼从来不会吐血,只有你会。”徐生朝我冷哼一声,环着手站在一旁,鼻孔朝天的对我说道:“这是招魂在你体内留下的至阴之物,吐出来就没事了,别躺在地上卖可怜了!”
“我卖你……”二大爷!
我想起那天徐生烧自己的魂给我找灯的事,默默地把嘴里要骂出去的一句脏话憋了回来。
对了!
招魂!长命灯!
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问姜湘:“梁宴在哪?”
“啊,梁宴?招大人你魂的那个混蛋?我不知道啊。”姜湘看着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踢了一脚蹲在她旁边的鬼小弟,又叉腰凶道:“听到没你们!大哥说要找那个姓梁的,还不快去!”
看着一堆小鬼二话不说一溜烟跑去找的我:“呃……那个……”
我放弃般地叹了口气,捏着姜湘的衣袖走到一旁,小声说道:“其实梁宴就是皇帝,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长命灯可能……”
“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姜湘嗷呜一声叫起来,瞬间飘出去几丈远,痛苦的声音荡气回肠:“那个混蛋梁宴就是我俊美的陛下?!”
“天呐我竟然骂他是个混蛋!我竟然还在心里狠狠地诅咒他!我完了,我死了,我还有机会去当他的妃子吗?我还能穿上漂亮的小裙子吗?呜呜呜我的荣华富贵,竟然就这么被我骂没了。”
姜湘边叫边一脸绝望的往远处飘,不过好在她听见了我后面那句话,隔着老远回答我道:“陛下应该还在宫里吧,早上的时候我只见到他往殿里走,没多大一会就没了人影。”
我点了下头,面色沉重的就要内殿里飘。
走到一半,原本已经缩回去的徐生却突然闪现出来,伸手拦在我面前,皱着眉说道:“你知道是谁要招你的魂吗?昨日那皇帝可是与两个和尚一起走出来的,那两个和尚元气不稳,显然是招魂的时候受到了严重的反噬。他们的幕后主谋是谁你心里不清楚吗?你现在过去找他,你就不怕他招你的魂是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阴私法子?以前就有皇帝为了延年益寿,招刚死之人的魂魄回来作法,你就不怕……”
“怕啊。”
我盯着徐生看了一会,突然笑着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我真的很怕魂飞魄散不能轮回投胎,那样我就得永远背负着这一世的血与恨了。”
“但是……”
我好不容易从晕过去的那场梦魇带给我的迷茫里清醒过来,却又想起梦里黢黑的长廊尽头,那盏不灭的灯和伫立在它面前满眼哀求的那个人。
“但是我知道,梁宴即使再恨我,他也不会害我的。”
……
乾清宫我真的很熟,我曾经在这里杀过我的仇人,也曾在这里看着梁宴加冕成皇,我在这里上朝下朝,也在这里被梁宴欺辱。我熟悉到它的任何一个角落我都知晓,熟到殿里增添了什么样的摆件我都能第一时间发现,我甚至知道这座宫殿里藏着几间密室,又有几间房间的暗道可以通往宫外。
可我明明对它这么熟悉了,却依然没有找到我梦里的那条走廊。
说我是直觉也好,说我是迷信也罢,但即使我的魂体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像从前一样从我体内升起,可我就是能感觉到,梁宴就在这座宫殿里。梦里的那条走廊、那盏灯、我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解和所有我想知道的一切,都一定藏在这座宫殿里。
可它到底在哪呢?
不在明面上,那就只能……在暗地里。
我停在寝殿中央,咬着唇仔仔细细地去打量墙上的每一幅壁画和每一处可能是密室开关的地方,但我什么也没找到。
后来哭着喊着的姜湘被徐生提溜过来帮着我一起找,一群鬼忍着痛忍着凉,在宫里找了大半晌,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天色渐暗,梁宴依旧没有出现。徐生坚持不住已经缩回徐楚的身体里几次,姜湘也累得够呛,倚在墙角打瞌睡。我有些烦躁地揪了揪头发,踢了一脚床边的木框,心里直骂娘。
“到底在哪呢?”
我眼神无意识地到处乱瞄,然后视线定格在被我猛踢了一脚,却在床头一点没动的玉枕上。
玉枕不是一整块足斤重的玉,而不过是金丝镶玉的普通枕头,我那一脚足够用力,怎么会纹丝不动,连一点晃动的痕迹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