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独惆

作者:独惆  录入:04-11

  那么愤天厌世……又那么爱憎分明……
  火终于烧尽了。
  一片空旷的地面上只有几株野草在风中摇晃,没有灰烬、没有声响、没有言语,如果不是我亲眼见证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我都觉得这一切是我恍惚的一场梦。
  “魂……魂魄呢?”
  我紧缩着眉头,偏过头去看段久。
  徐生会碎成游魂碎片,可烈火已尽,眼前这片地方却什么也没有,那……徐生呢?
  烈火焚身,魂体已散,那个冷面热心的鬼去了哪里?
  他……魂魄散尽,灰飞烟灭了吗?
  “等等!”
  草地上的某处闪了闪,最后一丝阳火烧尽的空中,影影绰绰地露出一点朦胧人形轮廓,那点朦胧越闪越亮,最后慢慢地沉淀下来,化成一个少年模样的鬼魂。
  我还没来得及惊呼,就看见段久飞速地上前两步,蹙着眉心盯着那少年看了一会,然后肯定地说道:“是他。”
  我这才走上前,打量着这个眼睛里透着迷茫的魂魄。但就这张脸来说……嗯,确实很符合我心里对那个臭屁小鬼的自画像。这鬼魂眉尾上挑,丹凤眼看着风流,只是一双眼里淡如水,平添了一丝蔑视的意味,有棱有角的面容倒也不难看出徐生生前是个面若冠玉的小公子。
  只是……
  我指着徐生望向段久,挑眉道:“你不觉得这小鬼身上缺了点什么吗?他怎么不说话,还看起来呆呆的,一点也不像之前的模样?”
  “三魂七魄,这应该只是他身上的一魂一魄,其他魂魄应当已经在阳火里被烧尽了。一魂一魄的躯体没什么意识,与……”
  段久眉头松了松,抻开他手里的布囊,对那几乎没什么神智的呆魂魄招了招手,那魂魄就茫然地看过来,空空洞洞地飘进那布囊里。
  段久轻柔小心地扎好布囊,眼神垂在布囊上,补完了他的话:“如今他这福样子,与民间神智不全的傻子没什么两样。”
  “那你……”我本想问段久“那你要如何是好”,但想了想,又改口问道:“那你收这残魂……是还有让他恢复的法子吗?对了,这布囊是何物,能让游魂信任你还能自己进入其中?”
  “徐生走之前告诉了臣修补残魂和收集魂魄碎片的法子,还给臣留下了这个聚魂袋,里面放着徐生最信任最挂念的东西,魂魄虽散,但残魂受其感召,还是会聚拢进去。”
  段久呼出一口气,转眼间又恢复了从前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冲我笑了笑,甚至劝慰我道:“大人不必挂怀,臣会竭尽所能照顾好徐生,修补好他的魂魄,不会让他变成孤魂野鬼的。”
  “其实徐生走之前并不是没给大人留下话,他托我告知大人,谢谢您这段时日费心力照顾他弟弟,为他诛杀荣安将军,了却他的执念,他很感激。”
  “你也知道他的性子,无论如何他是没办法当着你的面说出这些话的,只能托我转述。”段久轻笑着摇了摇头,想起什么又向我补充道:“对了,还有徐楚,听闻他酷爱把玩大人的腰带,大人可知道是和缘故?”
  我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大人不会记得的。多年前臣奉命查封沉香楼时,徐生遭人妒忌,被困在火里,徐楚年纪尚小,与哥哥走散。是大人在街角捡起了那个脏兮兮的孩子,送去了衙门,才让他们兄弟二人日后能再次相见。”
  段久站在刚才烧过火的草堆里回望着我:“大人救过太多人,可能对大人而言那不过是举手之劳,连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但那个孩子却记了一辈子,以至于死了成为了魂体,哪怕记不清大人的脸,还是会记得抱着自己的恩公身上系着的那条腰带。”
  我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徐楚竟是当日那个孩子吗?怪不得我作为鬼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拉着我的衣带。”
  多年前我确实在沉香楼附近捡到过一个孩子,只不过我早已忘了他的模样,只隐隐约约记得,那么一小团窝在桥洞旁,哭的满脸鼻涕满脸泪的,看得煞是可怜。我一时心软,就把他抱到怀里,拿身上的衣带给他擦了擦脸,送到最近的衙门里去,吩咐他们好生照顾,替他寻得家人。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命运兜兜转转,竟又以别样的方式重逢。
  只是我知晓的太晚,没能来得及揉一把那小团子的头,跟他说一句:呀,小哭包,如今长得真不错,都爱笑了。
  我叹了一口气,却并不是遗憾与惋惜,反而有一种庆幸的意味。幸好……幸好我遇到了他,幸好这世间还有办法,能给我所牵挂的人,一个较为圆满的结局。
  幸好……这世上终归是好人多一点。
  好人有好报。
  幸好我一直相信。
  ……
  我和段久分别在夜色渐沉的时辰,我离开梁宴太久,身体里冷得不行,到后来整个人都在发抖。段久扶着他鼻梁上的那架阴阳镜看了看我,示意我先走。
  徐生散碎的魂魄有可能落在阳火周围,段久要拿着那个聚魂袋再找一找。我跟着段久转了两圈,发现自己确实帮不上忙,只得作罢。离开之前我实在放心不下,又扭头问段久道:
  “那个……段久啊,虽然这话好像轮不到我来问,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你和徐生那小鬼……如今是个什么关系?”
  段久弯腰探物的动作一顿,直起身看着我,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然后回我道:“其实在大人与陛下花前月下的那段时日,我与徐楚交谈了许多。一开始我只当他作故人,一个惨死不得往生的孩子,便也没什么其他的想法。后来……后来当他是挚友,是一个能读懂我所作所为的知音,对他的关注与真心也多了几分。”
  “如今……”段久蓦地笑开来,“如今我掺杂一些其他的世俗想法,不过还不是说的时候,等他回来,我会亲口说给他听,听一听他的答案。拒绝与否,全凭他做主。”
  拒绝……
  傻子才看不出来他喜欢你。
  我咂了咂舌,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就不再纠缠,转身就飘回皇宫找梁宴。
  乾清宫灯火通明。
  自从梁宴知晓我以魂体的状态每天在宫里飘来飘去之后,他就私下里命苏公公把满皇宫都挂上了灯笼,点着烛火,让我回来的路能顺畅无堵,不会冒冒失失地一头撞到宫墙上去。
  梁宴的脑子里全是弯弯绕绕,心眼加起来比边城的烽火台还多,他总是把锋利挂在脸上,露出的全是锋芒与算计。但做这种对人好的事总是瞒的很严实,好像生怕别人看见他冷硬的外壳下不一样的一面,不肯在刀光剑影里袒露一点真心。
  可不巧,他让苏公公去挂灯笼的时候我正是闲人一个,被姜湘缠着难得的没在大白天睡觉,而是跟着她满皇宫的陪徐楚玩闹。以至于前脚梁宴跟苏公公吩咐完,后脚我们三个鬼就在殿外听的一清二楚,看着苏公公拿着大浮尘跑上跑下地喊人挂灯笼。
  如今陪着我的小鬼们都去了轮回,我看着宫墙上挂着的灯笼,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记忆很奇特,明明分别只是一瞬,却偏偏能在你脑中停留很久很久,久到……我都觉得有些落寞了。
  我抬了抬下巴,仰头看着上方亮的温和的灯笼,又扬了扬嘴角。
  虽然记忆在此时显得有些落寞,但幸好,宫里还有满墙承载着记忆的灯,这灯后面,还有一个在等我回家的人。
  我遥望向乾清宫的内殿门口。
  梁宴正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桌佳肴,他却拿着公文埋头苦批,时不时抬起眼,扫一下门口的方向,又轻皱着眉略带失望的重新垂回去。
  苏公公在一旁围着他团团转,嘴里念叨着:“陛下,这菜都热了三道了,您先用完晚膳再处理国事吧,再怎么样也不能伤了自己的身体啊。”
  梁宴目光不动,只摆摆手道:“朕不饿,等……”
  “陛下要等谁?老奴这就去喊!”
  梁宴却并不应答,放下手里的书,看向殿门口我的方向,慢慢地笑起来。
  “等到了,他已经回来了。”
  我扬着笑,挥着腕上的红绳朝梁宴示意。
  故人不再,但这满宫墙的灯笼的亮色会记得。
  ——我从不孤单。
 
 
第70章 节节败退
  “等到谁了?陛下,您可别吓老奴!”
  苏公公望着空无一人的殿外,又看了看眉梢带笑的皇帝,惊的不知如何是好,张罗着就要叫太医来看看。
  我边笑边向梁宴走去,边想着要不还是找个像样的借口,把我还存在的事情告诉苏公公吧,要不然他天天看着梁宴对空气说话,还一副神神叨叨满脸喜色的模样,一把年纪到最后被吓疯了可如何是好。
  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
  我提着衣摆还没走到梁宴面前。
  我还没来及跟梁宴说上一句话。
  下一刻天旋地转,我胸口猛地一阵绞痛,直楞楞地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灯火通明,梁宴还坐在桌前翘首以盼,在离他不到一尺远的地方,我却疼的连手都抬不起来。
  我的脑子一片混沌,思绪模糊,连视野也开始变得明明暗暗。耳边一片嘈杂,唯独只有一样声音是清楚的,它隔开所有迷雾,好像直接响在我的脑中。

  它说:“去吹了长命灯。”
  “我吹你大爷!”我忍着疼咒骂出声,恨不得给我脑中的声音一巴掌。“哪来的妖魔鬼怪,我都是鬼了吹个屁的灯!”
  脑海中的声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好像叹进了我的心里,连带着我五脏六腑都被拉扯的疼痛起来。
  “生死不可违,去吹了那盏灯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我周身一轻,把我压制在地面上,锤击着我胸腔的威压瞬间消失,痛苦也不复存在。
  若不是我嘴角还挂着没擦净的鲜血,我简直要觉得刚才那一幕是我臆想出来的画面。
  我从地上爬起来,皱着眉打量了下四周。
  周围空空荡荡,除了看守宫殿的仆从,剩下什么东西也没有。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都是个鬼了,还他娘的撞鬼了?
  吹了长命灯……
  长命灯不是连着我的魂体吗?吹了它我岂不是也要前往轮回、转世投胎?
  “吹个屁!吹你大爷!”
  我又骂了一句,伸手擦掉嘴角的血迹,缓着心神朝殿内走去。
  梁宴看见我腕上的红绳走进他的视野里,立马屏退了仆从,敷衍着苏公公把他推出殿外,交代了一句“谁都别来打扰”,才走到我面前,挎着脸,略带不爽地抱怨道:“怎么才回来?菜都热了好几遍,怎么,和你的小鬼朋友们就这么依依不舍?”
  我挑了下唇角,本想告知他徐生魂魄尽散,段久在原地捡碎片的事。临到嘴边,不知怎么的我又觉得这事太过繁琐,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在纸上描写太过复杂,不如等以后去梁宴的梦里再说。
  于是我在纸上写到:“我饿了。”
  “哼,都这个时辰了,不用晚膳自然是要饿的。”梁宴拿我没办法,毕竟我是个鬼,他看不见也摸不着,只能板着脸色给我看,然后无奈地吩咐下人去再备一桌晚膳。
  “对了,你过来。”梁宴坐回桌边,朝我招了招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册,忍不住先软了眉眼,对我说道:“这是我让内务府去整理的皇家亲眷中适龄的孩童名单,我准备在这其中挑一个,作为储君,待他加冠,就将这江山托付给他。沈卿以为如何?”
  我挑了下眉,顺着梁宴手里的书册看过去。梁宴正当壮年,别的帝王都是追求长寿、长生不老,好永久坐稳皇位,执掌朝野。梁宴倒好,年纪轻轻就开始想着过继子嗣、退位让贤。
  我不太能理解,在纸上问道:“过继子嗣倒是没问题,托付江山是否太早了些?这书册上都是些到了舞勺之年的孩童,不出十年就可加冠,你要那么早退位让贤?”
  “早吗,如此算来都还有近十年光阴,我还嫌太迟了呢。要不是皇家亲眷里没有年纪适宜的人,我早就……”梁宴看了看我,把嘴里那句“早就甩手不干了”咽了下去,只说道:“大梁如今内外安稳,虽然体制下还有些隐患,也还有一些奸臣未除。但十年时间已是绰绰有余,我会边培养储君边把这一切都处理好。”
  “你不是一直想游遍人间万里河山,好好的做一回闲人吗。等到储君安定、山花烂漫之际,我便能与你携手归去,漫步山河,好好的领略一回人间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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