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玫瑰——过日辰

作者:过日辰  录入:04-11

  那双自始至终凝望他的黑曜石,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清澈,如同经年风雪劫掠过后,一眼望穿的少年温柔。
  ————
  沈行琛到案后,对伤害霍星宇父子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由此又牵扯出七年前那桩江天晓案。
  由于证据证人齐全,局里很快便重新启动审理,并准备移交检察院,进行下一步起诉。
  这位警校学长背负多年的恶名,总算是看见了卸下的希望。
  裴郁这样想着,一面无意识地捏了捏衣兜,一面再次走进那家窗明几净的“帷幄律师事务所”。
  廖铭提醒得没错,沈行琛的罪名不容小觑,得有个好律师才行。
  那位通身上下仍旧一副精英作派的律师程空,在会客室里与他见了面,在听他简洁表明来意后,金丝镜片后一双狭长眼睛闪了闪,有狡黠的精光转瞬即逝。
  “这个……”程空坐在桌后的转椅里,皮鞋尖轻轻点着地,小幅度地旋转,双手交叠,神情似笑非笑,显出一种矫饰的犹疑:
  “虽然嫌疑人有义愤的成分在,如你所言,有自首情节,认罪态度也好,但毕竟存在主观故意,并且造成了确实伤害,要做减刑辩护,恐怕得费上一番功夫。裴警官,可否容我考虑一下?”
  那语气听起来是商量,可其中的婉拒意味又昭然若揭。
  裴郁轻轻冷笑一声:
  “那你可要好好考虑。”
  他刻意强调了“好好”两字,又起身走到桌前,从衣袋里摸出那把他早已用惯,每个纹路都无比熟悉的柳叶刀,熟稔地夹在指间,寒光闪闪,居高临下地望着程空:
  “丑话说在前面,我没有那么多钱收买你,但我有一双能救人,也能杀人的手,还有一条,随时可以丢掉的命。”
  程空眸光一动,停在原地,细细打量那柄锋利无匹的薄刃,瞳孔里的微光明灭不定:
  “裴警官,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把刀,能替死人说话,也能让活人再也开不了口。”裴郁冷冷说道,“你要和我赌吗?”
  程空盯着他,眼底空洞的笑意渐渐收敛,一半探询,一半笃定:
  “你在威胁我。”
  “我在给你赎罪的机会。”裴郁纠正道,“七年前你无意中犯下的罪孽,我给你个机会来赎。”
  “七年前?”程空眼珠意味不明地转了转,“你是说,霍星宇霍先生?”
  裴郁将柳叶刀放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一声清响,来自金属特有的寒凉与肃杀之气。
  他把江天晓案的前因后果,对程空和盘托出,冷静讲述。
  在对方逐渐变得深邃,明显有所震动的注视中,他掏出那本从沈行琛事务所桌子上拿来的黑色皮面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摊在程空眼前。
  【……
  11月25日
  08:45 从家里出发
  09:02 到达律所
  11:57 从律所出来,进入楼下餐厅
  12:40 返回律所
  15:36 乘电梯下来,进入楼下咖啡店
  15:50 再次返回律所
  ……】
  裴郁看得出,程空的眼神扫过这些事无巨细的行踪记录时,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里的微芒,肉眼可见地波动起来。
  “裴警官,这是……”程空坐直,身躯前倾,支在桌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流露出一点掩饰不住的,闪烁的惊疑。
  “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助纣为虐,那桩冤案,多少有你一份功劳。”裴郁淡淡说道,“他想过要找你报仇,可最后,还是选择放过你。”
  长久的沉默后,程空抿了抿唇,口气里难得显露出一丝真诚:
  “我能否得知,被放过的理由?”
  裴郁依旧没有表情:
  “他不认为你是坏人。”
  又是一阵无言的静默,隐隐带着新鲜油墨味道的空气流淌在宽敞的会客室内,安静得呼吸可闻。
  良久,他听见程空发出一声短促的,轻浅的笑,放开交叉的双手,也放松了紧绷的神情,重新向后陷进转椅里:
  “那我怎么能让他失望?裴警官,这个案子,我接了。”
 
 
第223章 成为一个活人的理由
  从律所出来,裴郁坐在车里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把车开到了青泉省中心医院。
  踏上医院门口台阶的一刹,他不由得在心底自嘲轻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卑劣。
  从前,他对靠鉴定精神疾病来减轻刑罚的手段深恶痛绝,可如今,走投无路的他,也要抛弃自己的尊严,去撕扯这个漏洞了。
  说起来,还是沈行琛以前伪装人格分裂带给他的灵感。
  反正何年已经死了,再伪装一次,又有何不可。
  怀揣着这种连自己都唾弃作呕的想法,他步履沉重地上楼,穿过弥漫消毒水气味,光可鉴人的长廊,终于在一扇半开的诊室门后,见到正穿着白服坐在桌后,埋头写病历的韩采薇。
  他知道,韩采薇当年法医转临床,又考上医学专业的研究生,毕业后就在中心医院工作,具有精神疾病鉴定资格。
  听他说完来意,韩采薇不出所料地笑了。
  裴郁听得出,那笑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赤%裸裸,明晃晃的嘲讽,仿佛在说——姓裴的,你也有今天。
  令他微感诧异的是,他自己却并未觉得赧然,也没感到羞愧,只一心希望眼前这个女孩还如当年一样爽朗直率,尽情嘲笑完他,就顺手把事办了。
  他不由为自己的行径,觉出一种天道循环的可笑来。
  原来脸这个东西,说不要,也就能不要了。
  他恶心这样的自己。
  可他还是留了下来。
  韩采薇扫一眼他放在桌上那只包装精美的迪奥香水袋子,环起双臂,一双修长的腿跷起,微昂着头,斜斜睨着他,整个人透出一种慵懒的高傲:
  “想不到,你裴郁也有向活人折腰的一天。”
  裴郁抿抿唇,口气平和而诚恳:
  “韩元威的伤情鉴定,我随时可以做。”
  韩采薇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嗤笑一声:
  “可惜,我已经找你们市局另一位小程法医做完了,不需要你了。”
  裴郁沉默一会儿,又说:
  “我可以给你钱。”
  韩采薇又笑一声,挑挑眉,提醒他:
  “我比你挣得多。”
  事实如此,裴郁没有辩驳的余地,微微垂下眼睫,有些说不下去。
  韩采薇也不催促,继续用那种既好笑又讥讽的目光打量他。
  安静是最强烈的揶揄。
  良久,他再度开口,试图挽回一下:
  “有什么要求,你说。”
  “我说?”韩采薇略带不屑地反问,语气里的笑像细小钢针,一根一根,扎进他眼睛,“怎么,你还指望我提出什么陪我睡觉,弥补当年的要求?”
  裴郁一时语塞,方才的确有一瞬间,这念头闪过他脑海,还没等他想好要如何应答,韩采薇倒先说了出来。
  “你以为你是谁?金牌牛郎还是落魄明星?”韩采薇的不屑显而易见,“裴郁,原本我只是对你没兴趣了,可现在……”
  她顿了顿,忽然问他,“你知道,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裴郁诚实地摇头。
  “不仅仅是因为你的脸。”韩采薇笑了,不同于方才的嘲弄,这笑里有无奈,有落寞,还有几分追忆往昔的哀伤,“那时候,你虽然高冷,整天不苟言笑像个冰山,可是正直,善良,非但不会让人讨厌,反而还有点儿古板的可爱。”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那会儿冬天下雪,学校让咱们自己扫雪,雪堆里经常能扫出来冻死的小鸟小白鼠,其他同学要么赶紧扔得远远的,要么跟雪一起扫走铲进垃圾堆。可是你,”韩采薇望着他的眼睛,“我看见你把小鸟捡出来,专门跑到没人的花坛边上,挖个坑埋了它,填完土之后,还一脸严肃朝它深深鞠躬,就像在解剖课上对待大体老师那样。当时我就想,这个人真是一本正经得可爱,明明心慈手软,偏偏怕人知道,非要装出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来。”

  她声音里有种梦幻的轻盈,不禁让裴郁也有些恍惚,“我向来都倾慕你的正直,纯粹,坚持原则不动摇,因为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即便你拒绝了我哥的伤情鉴定,我也只是因为面子上挂不住而生气。可现在,裴郁,我对你失望了,你和我大学时期喜欢过的人,不一样了。”
  她的话说完,屋里便陷入一种奇异的静默,在门外走廊上来来往往的扰攘人声里,墙上时钟的滴答声,却还清晰可辨,节奏分明,滴落的时间。
  当那时间如水滴灌满裴郁心房,他实实在在感到,自己再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便微微颔首,轻轻说了句“对不起”,默默转身离开。
  “等等。”他听见韩采薇开口。
  想了想,还是转回去,静静瞅着她。
  韩采薇此时却又换上一副略带调侃的微笑:
  “你还想让我帮你吗?”
  裴郁默默点头。
  “那好。”韩采薇笑笑,“你跪下来求我。”
  裴郁只沉吟了一瞬,便低垂着眼睫,身形一动,单膝直直跪下去。
  “哎——”这一下倒是让韩采薇措手不及,连忙从椅子上跳起,一把将他拽起来,“你还真跪啊,我开玩笑的。”她瞥一眼门外,见没人注意这边,才松了口气,“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裴郁不语,双唇抿成一条线,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行了,别装苦大仇深给我看了,我会做这个鉴定。”韩采薇冲他轻轻一笑,顺手将桌上那只香水袋子拿过去,打开闻了闻,神情转换为一种愉悦的沉醉,又满意地朝他晃了晃,笑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俗人,见香水眼开。”
  裴郁眸光不自在地闪了闪,没再言语,默然看着韩采薇把东西收起来,重新坐回桌后,一边敲着键盘,一边笑着问他:
  “你从前引以为傲的正义感哪儿去了,就这么公然作假,想逃避罪责,不怕我去你们局里举报你?”
  裴郁轻轻摇头。
  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好失去。
  也许是他冷峻眉眼中那种无畏的凛然太过浓烈,韩采薇的目光,也从电脑屏幕,转移到他的脸上,有些好奇:
  “能让你做到这个地步,这个沈行琛,究竟是你什么人?”
  裴郁寂然半晌,轻轻道:
  “大概是,成为一个活人的理由吧。”
  韩采薇的眸光忽然变得复杂,咬住下唇,似乎想说什么,可终究又咽了回去,只是浅浅笑了笑,片刻后才道:
  “那我捞他一把,也算一件功德。”
  说罢,便再也不看他,收回视线,屋里只有敲击键盘的噼啪声,脉脉回荡。
 
 
第224章 一直等下去(完)
  再次见到沈行琛时,两人中间隔着巨大的玻璃板,黑与白泾渭分明,玻璃微微反光,透出别样的森凉。
  裴郁的目光几乎贪婪地舔舐着里面那人的眉眼,看了多少遍,可还是看不够。
  那件统一制式的黄色马甲,对于沈行琛而言略显宽大,空空荡荡地套在身上,更衬出少年的身形单薄,脸庞精致。
  裴郁设想过很多次再见面的场景,宽慰也好,安抚也罢,那些画面里他总是滔滔不绝,像是要把二十多年来没说的话,全都说给沈行琛听。
  可事到临头,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出神地凝视那个人,仿佛要把整个人的轮廓都纤毫毕现地刻在心底,变成心上永恒的纹路。
  最后,还是沈行琛率先开口,打破了流逝的沉默:
  “小裴哥哥,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很开心。我还以为……”
  说了一半,便没再说下去。
  裴郁忍不住接道:shan水印秃顶
  “以为什么?”
  “没什么。”沈行琛冲他绽开笑容,澄澈,磊落,是那种积压多年的心头重担卸下后,真心实意,云开雾散的轻松。
  裴郁被这微笑感染,也渐渐放松了神情:
  “江天晓的案子,已经重新审理了,沉冤昭雪,指日可待。霍成麟一审判决下来,他不服,还在继续上诉。霍星宇刑期比他更长,霍家……正在帮他申请保外就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霍星宇右小腿截肢,再也不能正常行走,并且,精神创伤很难恢复,或许,要这样傻一辈子。”
  他想到队里那些一同侦办本案的刑警兄弟们,在听说这个消息时,或多或少都露出了点欣慰的神色,还有人暗地里表示,真是老天开眼,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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