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桑斐,或许眼见木已成舟,再多抗拒也是无用,索性一五一十,交代了这场“绑架案”的全部经过。
原来,为了不让蒋凤桐家里发现并唠叨,两个女孩始终私下里悄悄联系。有桑斐的宽慰和鼓励,蒋凤桐才能坚持这么久。
学习和生活上的长期压抑与焦虑,让蒋凤桐的忍耐到达极限。终于,因为高考占用教室而放的四天小假期,加上月考的一名退步,使她和父母的矛盾被彻底激化,她下定决心,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学校和家。
她一直以来的悲伤难过,桑斐都看在眼里,于是当她提出想要逃离时,毫不犹豫便决定,助她一臂之力。
六月十号当晚,蒋凤桐返校签了到,并见过老师同学,把行李放在宿舍后,便趁没人注意,找个机会,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当时正逢假期结束,学生返校,人流熙攘,平时不开的小后门此时也被打开,方便学校内部员工通行。学生主要集中在前门,并且天色已晚,几乎没有人发现她的逃脱,摄像头也只是拍到她模糊的身影。
走出校外后,蒋凤桐找到骑着共享单车,前来接应她的桑斐。
而桑斐,正如裴郁所推测那样,特意在晚自习时间和同学吵架,留下自己在场的证据,又以买水杯为借口出来,去找蒋凤桐。
两人会合后,迅速赶到十九中附近好来屋大酒店,那里管理制度松散,无需身份证。她们用桑斐的名义开了房,让蒋凤桐暂时安顿下来,桑斐又马不停蹄回到教室,做出商场关门,没买到水杯的假象。
为打消蒋凤桐父母寻找她的念头,两个人商议,由桑斐假扮绑匪,用一张临时电话卡,给她父母发去勒索信息。桑斐本来想发给蒋天伟,但在蒋凤桐建议下,转而发给了更容易相信别人的李颖。
也正是这个商议过程,导致信息并没有第一时间发出来,正式成为绑架案的一个疑点。
她们特意把金额拔高到蒋凤桐父母给不起的数目,一捱到截止时间,便顺理成章“撕票”,让蒋凤桐这个名字,扑朔迷离地死掉。
而为了尽量提高这件事的可信度,桑斐还让蒋凤桐忍着疼,咬牙放了点血,涂在她偷来的娃娃断臂上,和头绳一起,趁着夜色,提前埋在指定交钱的长椅下面。
“你这个精确到个位数的钱数,从哪儿得来的?”豆花儿的声音响起,不用回头裴郁都能想象到,他眼睛一定睁得比葡萄还圆。
“我在裁判文书网上查到的。”桑斐的嗓音低沉漠然,语调没有起伏,机械地陈述事实,“我看到那个姓卢的赔钱的案子,知道他跟蒋家叔叔结过梁子,所以报了他的数字。”
发现卢鸿这个天降替罪羊之后,桑斐还找机会潜入了他的木材厂,顺着倒塌的后墙摸进库房,一脚踩中一个被废弃的充气娃娃,便将它手臂撅下来,偷偷带走,以便把嫌疑引到卢鸿那里。
“那……完事之后呢?”
豆花儿再度朝桑斐发问,带着五分难以置信,五分纯粹好奇:
“就算这一切都如你们所愿,她父母放弃寻找,案件石沉大海,然后呢,你们要去做什么?”
裴郁不由得往后看了一眼,蒋凤桐还是那样倚在窗边,空洞麻木,身体如一叶飘萍,随着车辆起伏颠簸,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
“浪迹天涯。”他听到桑斐说。
那口气带着一点凌驾于尘俗之上的桀骜,偏偏又满是少年时代特有的无畏和认真。
那种螳臂当车的,幼稚的虔诚,让他心底微微震动,像一场摧枯拉朽的海啸进行到强弩之末,还要拼尽全力维持尊严,直到海岸尽头。
他不禁想起从前在哪里听到过的歌——
“也许就是因为遥远到不能遥望,那些梦想才会被叫做梦想。”
他生命中早已遗失的,热烈的那部分,在两个倔强单纯的少女身上重现,又怎么忍心过分苛责。
想到这里,他收回视线,望见窗外熟悉的街道。
蒋凤桐家到了。
廖铭把车停在路边,派豆花儿去告知蒋家父母,自己则领着面无表情的蒋凤桐,等待迎接未知的悲喜。
裴郁不想看到亲人团聚的场面,加上一心记挂沈行琛,跟廖铭示过意,便转身要走。
“裴警官等等。”
出乎意料的是,始终没说话的蒋凤桐,此时却忽然开口,在廖铭和桑斐狐疑的注视下,快走两步,跟了过来。
“这个,给你。”蒋凤桐低声道,有意无意地挡住身后的目光,从背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递给他。
裴郁以探询眼神望着蒋凤桐,后者却并不打算解释,只轻声说句“从小宾馆床下找到的,要交给你”,就转过身,向廖铭身边走去。
从对方低垂下去,避免与他对视的眸光中,裴郁敏锐察觉到,关于手里的档案袋,眼前这个小姑娘,一定在对他撒谎。
下意识把档案袋护在怀里,他扬手叫了辆出租车。
车门关上的一刹那,他听到楼头那边,踉跄奔跑的脚步声响起,蒋凤桐的母亲李颖,哭着冲了出来。
第100章 学生
一个人坐进出租车里,裴郁将廖铭等人的狐疑,远远甩在身后。
蒋凤桐这个档案袋,很明显是受人之托,要单独交给他。
打开档案袋的瞬间,裴郁发觉,自己手指竟然在微微颤抖,仿佛即将窥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暗流汹涌的惊心动魄。
他唾弃这样的自己。
被活人掌控情绪的自己。
师父严朗反复教导他,法医以手为刀,破开骨骼血肉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动手则不可逆转,所以下手必得稳,准,狠。而发抖,代表心虚,是法医的职业大忌。
然而裴郁的手,在档案袋上淡淡香水味道飘入鼻端时,便开始悄悄发颤,一发不可收拾。
那香气,他再熟悉不过。
清新,妖娆,热烈,冷艳。
彼此对立的矛盾词汇打破壁垒,自然而然地相互融合,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像某个人一样,使他无法抗拒,欲罢不能。
他不动声色地大口喘着气,向后靠上椅背,望向车窗外由于快要落下,而显得格外灿烂的太阳,尽量平复自己莫名澎湃的心绪。
他的神情太过专注,甚至没有发现,司机透过后视镜不无担忧地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等额头上那层浅浅的潮意褪去,裴郁自觉已恢复正常呼吸,便再次伸手,打开那个潘多拉魔盒一样的档案袋。
袋子里只有一沓A4纸,想必有了些年头,纸张边缘出现细小毛刺,有些还带着污损,纸本身也已经泛黄。
每张纸上都是一个半大孩子的信息和履历,他看出,这是一批学生档案,一望即知,是从那种正规学籍里挑出来,复印而成的。
履历的终点,都还停留在于望海市十九中学就读期间。并且,据时间显示,这些全是七年前的档案。
学生们有男有女,年龄都在十四五岁,裴郁暗想,这些孩子到现在,应该都和沈行琛差不多大。
再凝神细看,他才注意到,每张档案的右上角,都被写上了阿拉伯数字,只因为年深日久,有些褪色。
数字从1开始,按顺序排列,应当是这些学生的编号。
顺着编号,他一页一页往后翻。
数字结束在31号,档案却只有三十张。
翻回去一页他才发现,第30号档案不知是遗失还是被抽走,空出了一个位置。
随即,目光落在最后一张,31号档案上时,他瞳孔瞬间放大,连气息都出现一瞬停滞。
那是单小梅的档案。
江天晓案受害的那个女学生,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这里。
她那时候还活着。
裴郁快速数了一下档案数量,十七个是女孩,十三个是男孩。
单小梅是最后一个。
不知为何,看着那些眉清目秀的少年少女照片,他心中突兀涌起一阵不祥预感,来势汹汹,难以抑制。
这种预感犹如烈焰焚城一样蔓延,所过之处惊起一片无声尖叫,如圣火燎原,连绵不绝。
裴郁几乎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慌,重新审视这些档案,却立刻又发现一个,使他感到更加恐慌的共同点。
这些学生的主管领导一栏,都有一个同样的签名。
霍星宇。
七年前,时任十九中副校长的霍星宇。
当年在江天晓案中救人未遂,失手导致江天晓死亡,又被判无罪释放,引咎辞职,出国深造,前不久刚刚回国创办星宇教育,却又神秘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的霍星宇。
这个名字,在裴郁脑海中如惊雷炸开,一声轰然巨响后,伴着这些学生照片,统统碎裂成齑粉,纷纷扬扬散落在他眼前。
在六月下旬的炎热天气里,宛如隆冬时节一场大雪弥漫,浸得裴郁周身发寒。
七年前的受害者,可能不止单小梅一个。
而作为主管领导的霍星宇,在那个案件中,除了污点证人以外,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裴郁忽然想起曾在初照人事务所看到,沈行琛写在备忘录上的话——
【霍星宇是坏人,遇到了要报警。】
他猛然意识到,七年前在十九中上学的人里,也有沈行琛。
沈行琛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难道霍星宇早就知道江天晓多次作案的恶行,却有意包庇对方,没有扩大事件影响,最后单小梅一死,东窗事发,纸再也包不住火,只好将对方灭口。
又或者,霍星宇根本就和江天晓是一丘之貉,同流合污,事发后金蝉脱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种种可能的猜想如阵阵疾风掠过,每一个都在思潮海平面上,卷起滔天的巨浪。
裴郁主观上不愿意坐实任何一种猜测,可他隐隐觉得,江天晓案也许只是冰山一角,七年前那桩惨案的背后,可能还隐藏着他不忍触碰,更加残酷的真相。
想到这里,他顾不得还在出租车上,连忙摸出手机,给沈行琛打电话。
一个不通。
两个不通。
三个仍然不通。
……
连续几个电话都打不通之后,裴郁终于耗光了耐性。
他把那沓学生档案死死捏在手里,打开语音信箱,给沈行琛留言:
“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如果一个小时后,你还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把江天晓案的卷宗,和你搜集来的这些证据,全部付之一炬,说,到,做,到。”
最后几个字,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从唇齿间生生挤出来。
一把将手机摔在旁边座位上,裴郁重重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刚刚把气喘匀,又见司机师傅一面从后视镜里望望他,一面小心试探道:
“我说帅哥,人生在世难免坎坷,风雨过后就是彩虹,你这么年轻,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凡事别冲动,冲动是魔鬼。有需要的话,我拉你上派出所报个警?”
“不用了。”裴郁狠狠挤了几个字。
想了想,还是选择遵守下活人的规则:
“谢谢师傅。”
只是,那冷漠无情的口吻,怎么听都不太像感谢,连带着车内的冷气,也如同司机师傅错付的忐忑,一起下降了几度。
第101章 还跟我装
回到家后,裴郁坐在客厅落地窗边,把江天晓案卷宗里那份单小梅的尸检报告,反反复复翻阅了几遍。
从前沈行琛带来那几枝白纸玫瑰,被他一气之下挥落在地,散落身旁。
点点猩红缀于莹白之上,在窗外夕阳橙黄光线的映照下,轮廓显得柔和又朦胧,像梦的幻影有了具象。
一双眼睛几乎看得酸胀不已,裴郁推开尸检报告,被抽空力气似地,屈起一条腿,倚在窗上。
他闭上双眼,在想象中回到七年前那个罪恶的夜晚,试着以旁观者的视角,回溯案件过程。
他看到霍星宇发现单小梅不见了,急匆匆奔走在宾馆长廊上,连敲几扇房门无果后,终于听见这间房里的异动,于是一脚踹开门,入眼却是已经惨死的单小梅,和依旧陷在兴奋的余韵中,对其死亡略显意外的江天晓。
他看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拳脚相加。江天晓被霍星宇推了一把,踉跄摔倒,后脑撞在桌角,汩汩鲜血顺着桌边流下,染红地面。
他看到霍星宇赶上前去,试图挽救对方,却以失败告终。
他看到霍星宇瘫坐在一旁,双手抱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思想斗争许久,到底还是选择报警。
他看到师父严朗风风火火赶来,摊开工具箱,像往常已进行过无数次那样,熟练勘查现场和尸体。
裴郁走近床旁,从头勾勒单小梅那具遍体鳞伤尸体的每个细节,神情认真,目光虔诚,像还原一副被损毁的名画。
正如报告上所写,尸体脖子上青紫掐痕里有指纹,乳%房处有唾液和牙印,牙缝和下%体处也分别提取到体毛,还有床上床下的大量足印,据检验,全都属于江天晓。
可如果,这些不是真相。
或者说,不是全部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