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渐次低下去,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裴郁不及张口,便感到对方十指倏然放开,衣袖上空空落落,不见了生命气息。
而被他臂弯虚拢着的沈行琛,双眸轻阖,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卷二•春来发几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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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愿君多采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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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朋友
青泉省中心医院,急诊科外。
裴郁心神不宁地坐在走廊长椅上,神情凝重,每过几秒,都要抬眸看看尽头的门,是否有什么异动。
“裴哥,你别担心。”一旁同样在等消息的豆花儿小声劝他道,“小何侦探吉人自有天相,他肯定没事儿的。”
听见这话,裴郁倒是略微怔了怔。
自己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不是很自然地轻咳一声,他眼神闪了闪,解释道:
“我……担心当事学生。”
豆花儿狐疑地瞅着他,脸上明白写着“我不信”三个字,但碍于当事学生的父母,李颖和蒋天伟,都在旁边等候,到底也没再追问下去。
听见那扇门吱呀一响,裴郁猛然站起来,直直盯着走出来的医生。
“谁是蒋凤桐家属?”医生问道,将目光朝他投来。
裴郁眼里的光霎时黯淡一瞬,微垂了眼睫,没有搭话。
“这儿这儿!”李颖和蒋天伟焦急地奔过来,“医生,我们桐桐怎么样了?”
“放心,孩子情况良好,没有受伤,也没有大碍。”医生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李颖两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只是情绪稍微有些抑郁,近期的精神状态可能会有点差,目前以安抚情绪为主,不要再让她经受刺激。”
“哎哎……我们知道了……”李颖和蒋天伟答应着,连连点头不迭。
医生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转身走开了。
留下李颖站在原地,眼圈慢慢变红,积极的应允也变成控制不住的抽泣:
“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的……桐桐不是从小到大都很乖吗,她不是一直很听我们的话吗,我们从来都是一心为了桐桐好,难道真的是我们错了吗?天伟,你说呢?”
蒋天伟宽慰性地拍拍她肩膀,在李颖的哭泣声中点点头。
“我现在特别后悔,天伟……”李颖擦着眼泪,絮絮哭道,“我是不是逼得她太紧了,以后到底该怎么办啊……”
她低低的哭声,让裴郁更加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事已至此,你不要太自责,也别太执着了。”豆花儿走过去,勉力安慰她道,“可以换个学校,换个环境,让孩子有个喘息的机会。毕竟她还小,时间还长嘛,大把的未来还在前面等着她……”
豆花儿和蒋天伟轮番上阵,想让李颖宽下心来,裴郁在一边听得心不在焉,来回踱步。
等李颖和蒋天伟终于取得医生许可,得以进到病房里去探望蒋凤桐时,豆花儿就左右看看,朝他凑了过来,还压低声音,显得颇为神秘:
“裴哥,经过这半年的相处,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裴郁看他一眼,点头。
“那,你信任我吗?”豆花儿眨巴眨巴眼睛,又问道。
裴郁现在没心思跟他玩哑谜,再次胡乱点头。
“那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得如实回答我。”豆花儿口气里有种与他稚气外表不大相符的严肃,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
裴郁环起双臂,望着对方不言语。
“你尽管放心。”见他不应,豆花儿连忙补充,还向上伸出三根手指,“我对天发誓,绝对会帮你保密。”
帮他保密?
裴郁心底不由得失笑。
什么玩意儿还需要帮他保密?
只见豆花儿又四下望望,确定无人后,冲他扬扬下颌,一脸认真道:
“你跟小何侦探,究竟是什么关系?”
裴郁颇感无语地抿抿唇,看着对方那张天真无邪,纯洁无瑕的脸,只好答道:
“朋友。”
“朋友?”豆花儿挑起眉梢,“跟我和他一样的那种朋友?”
裴郁避开他的眼神,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
“嗯。”
豆花儿显然心存疑虑,目光来来回回在他脸上逡巡。
万幸,还没等其问出什么裴郁无法回答的话,走廊尽头的门再次打开,一位医生向这边走过来:
“何年的家属……”
“这里。”裴郁抢先应声,自动忽略豆花儿奇异的眼神。
“你是他什么人?”医生例行公事地询问。
“朋友。”裴郁有了经验,答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沉吟一下,又补一句:
“他没有家属,只有朋友。”
见医生只顾着点头,裴郁忍不住主动追问:
“他情况怎么样?”
在豆花儿混合了惊异,期待,担忧等种种情绪的复杂眸光注视下,医生一面抬手下压,示意他们放心,一面说道:
“这会儿人已经苏醒,问题不算太严重,你们不要太担心。他右侧第六第七两根肋骨骨折,刺破了肺组织,所以出现少量咯血。另外,就是腿上的一些划伤。总体状况还算平稳,只是需要卧床静养,至少一个月。”
听到医生这样说,裴郁只觉得一颗悬在半空的心,忽忽悠悠游荡半日,终于能安稳落地,回到胸腔里。
他闭一闭眼,暗暗长出一口气,松开不知何时紧紧揪住衣角的手指,悄悄风干掌心弥漫的潮意。
还好,还好,人没事就好。
刚刚才识破沈行琛伪装人格分裂的无聊把戏,确认了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万一这时候他不幸……不,是有幸死去。
岂不是太便宜这个神经病,裴郁想。
正在胡思乱想,他听见医生说道:
“现在可以进去探望,但为了保证病人休息,只能去一个人。”
裴郁下意识看了一眼豆花儿,后者耸耸肩,一摊手:
“我去看看蒋凤桐。裴哥,何年那边就交给你了。”
说完,便自以为潇洒地一转身,留给他一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背影,施施然,迤逦而去。
————
裴郁进到病房里,看到沈行琛的第一眼,忽然觉得左侧第五肋间,心脏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塞满,鼓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扩张,在撑爆的边缘摇摇欲坠。
沈行琛像一只脆弱的瓷娃娃,苍白而无力,躺在那里,身上身下都是一片耀眼的洁白。
其实这样的颜色,裴郁早已司空见惯。
无论新生的战歌,还是死亡的号角,都逃不过这一抹铺天盖地的白。
白色,是生命最初,也是最后的底色。
然而,见到被白色包裹的沈行琛,他胸中还是涌出一阵巨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窒息之感,就好像明明谙熟水性的人,却阴差阳错,溺死在水中。
他找不到词汇来形容那种感觉,唯一能确定的是,面对这样的沈行琛,他除了原谅对方之外,别无他法。
他轻轻走近病床,呼吸里几乎带着一点朝圣的赤诚。
陷在漫山遍野白色中的沈行琛,感知到有人进来,费力地转过脸,在看清裴郁的一瞬间,眸中迸发出一种混沌初开的夺目光彩。
“太好了,第一个来看我的是你……小裴哥哥。”
沈行琛气息十分虚弱,嗓音低而喑哑,本就白皙的皮肤失去血色,更衬得一双眼睛黑得分明,唇边那抹浅笑,随时都有碎裂的可能:
“我现在实在没力气……再装成别人了。”
第108章 我不需要
“太好了,第一个来看我的是你……小裴哥哥。”
“我现在实在没力气……再装成别人了。”
沈行琛的语声微弱,情绪却饱和,勉力仰头望着裴郁,双臂还在徒劳挣扎,仿佛想撑着床坐起来。
要不是他此刻骨头还断着,浑身无力,裴郁相信,他一定已经朝自己身上扑来了。
为了防止这个人再自损八百地折腾,裴郁拉过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环起胳膊,居高临下望着他:
“老实躺着,别乱动。”
沈行琛果然不再动,唇角笑容扯出乖巧的弧度:
“好,都听……小裴哥哥的。”
说着,气流又牵动肺里的伤口,开始吭哧咳嗽,面色也透出一点黯淡的霜白,比起他假扮尸体那次,也不遑多让。
忆起方才医生说他两根肋骨骨折,刺破了肺组织,裴郁胸中原本因为对方的欺骗而熊熊燃烧的怒火,也迅速偃旗息鼓,化作一阵怨气与疼痛交织,说不上来的乌云浊雾。
真是疯起来不要命,裴郁咬着牙想。
这个笨蛋,蠢货,神经病。
不知道从三楼跳下去可能会死吗。
何况还架着另外一个活人。
活人体重与水泥地面的双重冲击力,真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他瞪着沈行琛,虽然已尽量压抑,却还是有抑制不住的愤怒外泄:
“跳下去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沈行琛咳两声,浅笑得理所应当:
“可如果,护送的学生出事,你……怎么办。”
裴郁被那双黑曜石里沸腾的热度灼得有些不自在,微微转眼,避开对方过火的视线。
“小裴哥哥,我说过,为了你,死生不计。”沈行琛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一阵,却依然坚持要说:
“你如果不信,我不就白说了么,总要给我个机会,证明一下。”
他眸中的神色如此认真,认真到让裴郁觉得,若是此情此景,自己再表示出不屑一顾,未免有些不识抬举。
“小裴哥哥。”他的沉默,倒给了沈行琛趁机刨根问底的理由,“你很担心我,是么?”
裴郁顿了一下,目光微闪:
“我也说过,不想让你躺上我的解剖台。”
沈行琛轻轻一笑,费力地伸手,来抓他的衣袖:
“你为什么,不想看到我死?”
话语在唇齿间凝滞良久,裴郁双唇微不可察地翕动几次,到底还是搬出挡箭牌:
“师父当年临走前留下的最后要求,我必须完成。”
“你师父,严朗?”沈行琛的口气略微急促起来,“不想让我死?”
裴郁点点头,将那句自己记了七年的话,说给正主来听——
“……如果遇到一个叫沈行琛的孩子,你要尽力,护他周全……”
七年光阴流水而过,师父说这话时那种语重心长,珍而重之的语气神态,却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那,你呢?”沈行琛目不转睛地凝望他,比刚才的辩解更加急切,“这里面就没有……你自己的愿望吗?”
裴郁稍稍垂下眼睫,装作没有听出对方话里,期待背后的隐隐失望:
“你知道的,活人的情绪,与我无关。”
话音落下,他感知到,揪住自己衣袖的手指,又无力地松动了几分。
没等沈行琛再说什么,裴郁忽然察觉,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有个人在那里。
那人似是想进来,又不好直接进,在门边徘徊几步,越发显得犹豫而鬼祟。
裴郁以眼神示意沈行琛噤声,自己轻手轻脚闪到门旁,一把将门拉开。
这才看清,原来是桑斐。
对方被他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怔在原地,也忘记跑开。
裴郁不知来者何意,只得用询问目光,看向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桑斐在最初的惊吓过后,很快便恢复了镇定,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蒋凤桐……不在这里?”
裴郁轻轻摇头,抬手指向几米之外另一间病房。
“谢谢。”桑斐低声道。
而后,裴郁听见她用极轻浅的声音说了句: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这样。”
说完,便垂着眼帘,缓缓走开。那音量小得几乎让裴郁以为出现了错觉,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她自己。
目送她又去到另一个门口徘徊,裴郁转身回来,重新在凳子上坐下。
他能感觉到,沈行琛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