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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局里,廖铭和窦华还在开会。裴郁去了趟户政科,从浩如烟海的户籍信息里,寻找望海市名叫丁胜的可疑人员。
这个名字本就不多见,没一会儿,其中一个二十七岁,下颌处有一颗小痦子的青年男子,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信息显示,这位丁胜出生在望海市下辖东流村,高中没毕业就辍学来到望海市居住,虽然没登记过什么具体工作,但也没有违法犯罪记录,至今未婚。
从照片衣着和个人履历上看,他的经济状况不是太好,倒是符合郭腾口中所说的“无业游民”印象,存在会借高利贷的可能性。
裴郁留存了他的资料,又回去在廖铭办公桌上发现了装着监控视频的文件袋,根据时间判断,是一周之前的海滨公园附近。
暂时没法讨论案情,他只好坐下来,不抱太大期望地筛一筛监控,看看是否能发现孟临溪或者丁胜的身影,寻找他们最后出现的时间地点。
长久盯屏幕盯得眼花缭乱,心浮气躁,裴郁索性放弃监控,将自己反锁在解剖室里,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那只属于孟临溪的残肢来。
只有面对这些萦绕淡淡福尔马林味道的骨骼血肉时,他内心才感到一种纯粹的安稳与宁静,连呼吸的气息,都变得和缓而均匀。
解剖台上,柳叶刀下,都是他习惯与认可的生命形式。
他听到那些一动不动的尸体,接连不断向他喁喁低语,诉说自己的今生前世,死前的牵挂,死后的叮咛。
每一滴鲜血,每一片骨肉,每一颗头颅,都在解剖室的昏黄光线下复活,起舞,低沉而稳妥地,合奏一曲勾魂摄魄的挽歌。
他沉醉在死亡的国度里,解剖台是歌舞场,柳叶刀为指挥棒,音符从指尖倾泻,流向深不见底的长眠渊薮。
一场盛大,腐朽,酣畅淋漓的交响乐。
他在无声的乐曲中闭上双眼,微微颤栗,感受这种已陪伴他许多年的,从指尖一路传导而来,不可言说的,奇妙的亢奋。
骨中无岁月,昼尽不知年。
“小裴哥哥,怎么还没下班呀?”
一道同样魅惑,却多了几分清朗的声音含笑传来。
裴郁骤然睁开双眼,看见斜倚在解剖台边的沈行琛,歪着脑袋,唇边噙半支未燃尽的烟,专注又愉悦地,笑盈盈打量着他:
“是不是……在等我接你回家?”
沈行琛的眸光迷离,善诱,嗓音轻佻,多情,像摇晃的红玫瑰洒出花蕊,误认作深红酒液挂杯,与交响乐完美契合,致命不见血色。
裴郁怔然许久,连眼睫也忘记去眨,直到手中的柳叶刀当啷一声掉在解剖台上,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
这才发现,窗外月上枝头,原来已经到了晚上。
窗扇被夜风吹得微微摇摆,沈行琛又是翻窗户进来的。
裴郁定定心神,重新拾起台上的刀,一边仔细清理薄刃上勾连的碎肉血丝,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说:
“你好像,总能知道我在哪儿。”转bsi
“当然。”沈行琛眉眼弯弯如新月,被袅袅轻烟缭绕,“我们住一起啊。”
“没住一起之前,你也是。”裴郁没有抬眸,只专心于手下的工作,口气平淡如常。
对面静默良久,久到裴郁以为沈行琛对他的话选择充耳不闻时,才听见对方轻轻笑道:
“那……就是缘分咯,妙不可言的,缘分。”
晚风送来清新好闻烟草味道,裴郁抬头,望见沈行琛笑意辽远,指间一闪一闪的星光,像某种心事忽隐忽现。
第126章 另一块碎尸
“所以,小裴哥哥,这只手,有什么新发现,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裴郁小心收拾着柳叶刀,就见沈行琛掐灭烟蒂,手指一弹,精确投入墙角垃圾桶,饶有兴致地问道。
他放好刀,将那条逐渐腐烂的左上肢展示给对方:
“断端非常烂,应当是经过锐器多次砍切造成。”
“多次砍切?”沈行琛眨眨眼睛,“有深仇大恨?”
“不一定。”裴郁道,“砍创都集中在一处,有可能是凶手力量不足,不得不砍很多下,才能完成分尸。”
他拿起断肢,把上面包裹的层层叠叠黑色塑料袋和胶带收集在一起,分别放进冷冻柜:
“还有,断裂的地方不是骨关节,也没有避开大血管,凶手似乎缺乏一定医学知识,基本可以排除专业人士作案。”
“专业人士?”沈行琛笑了,“是说你这样的法医吗?”
“不止。”裴郁关上柜门,利落摘掉手套,脱下白大褂,“法医,医生,屠夫之类,经常与肉和刀打交道的职业,都算。”
一面说着,他已经洗完了手,示意沈行琛跟出来,准备回家。
锁上解剖室门的刹那,他听见沈行琛的声音轻而幽旷,回荡在渺远无人的走廊里:
“其实,这个孟临溪不是什么好人,对吗?”
裴郁不答,双手插兜,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他年纪轻轻就参与毒品犯罪,坐牢七年,遇到形形色色的罪犯,近墨者黑,只会更加不堪。”沈行琛跟在他身边,自顾继续说道,“出来后没有谋生手段,给人当打手,逼债,所有人对他的印象都是凶神恶煞,远离保平安。”
裴郁不去看对方,只淡淡道: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样的人即使活在世上,也是为祸人间。”沈行琛轻轻一笑,空气中有无尽孤凉的萧索,悄悄弥漫开来:
“现在天降正义,有人悄无声息处理了他,也算是为民除害。况且,根本没人为他的突然遇害鸣不平,连报警的人都没有。你们警察辛苦奔波,要找出凶手,为一个坏人讨公道,值得吗?”
裴郁沉默半晌,耳畔只有夏夜喧嚣的虫鸣,和皮鞋踩在水泥地面,清晰而稳妥的脚步声。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
他开口,嗓音中的质感,比夜幕更低沉:
“私刑不算是正义,个人也不能当判官。决定一个人是否有罪并进行裁决的,是法律,不是情感。我们不是为孟临溪这个人讨公道,而是为了他背后,保证活人世界正常运转的秩序——众生平等,无二无别。”
沈行琛微笑望着他,如玫瑰静静舔舐夜露:
“可你明明知道,平等就是个笑话。”
“那不是我们能改变的。”裴郁说,“我们力所能及的,只有眼前的案件。尽快侦破,才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于我而言,法医的职责是替死者说话,除此之外,与我无关。我们是传声筒,不是审判团。”
“哪怕,这个死者是坏人?”沈行琛笑容轻浅,眸中有星光坠落。
裴郁点头,将对方身上飘来的香水味道,佐着月光,悉数收入呼吸道:
“坏人也有开口说话的权利。但他一定要为做过的事,承担相应后果。”
“那我倒是绝对赞同。”沈行琛笑笑,一双黑曜石缱绻而灵动。
说话间,裴郁已经走到车旁。
他伸手刚要拉门,却被沈行琛一个侧身挡住,隔在他与车门之间。
他的手从沈行琛腰际越过,搭在把手上,两人距离猝然拉近,咫尺之遥,呼吸可闻。
裴郁正想问对方又要发什么疯,就见他微微仰头,直视自己,莞尔一笑:
“哎,小裴哥哥,忘了告诉你,今天你在台球厅装肚子疼的时候,喘得可真好听。”
裴郁双唇抿紧,目光肉眼可见地冷下来。
偏偏沈行琛得寸进尺,存心勾%引,抬手扶住他肩头,一个十分亲昵又无比暧昧的姿势:
“劳烦小裴哥哥受个累,再叫两声,给我听听?”
看着眼前人漂亮的上扬眼尾,精致的少年轮廓,裴郁忍不住暗想,好好一副皮相,怎么就长了张这样欠揍的嘴。
他压抑住抡拳的冲动,一把抓住沈行琛手腕,从自己肩膀上拉开,语气森凉:
“再不知收敛,你信不信,就在这儿,我让你把嗓子叫哑?”
“嘶……”沈行琛低呼一声,听见他的话,眼中又瞬间亮起来,饶有兴趣地轻笑,“那我真是荣幸之至,都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说着,便朝他靠得更近,整个人都快贴到他身上来。
裴郁一手抓着人,一手撑着门,从背后看,还真像将沈行琛压在车门上,打算做点儿什么的样子。
他尽量伸直手臂,将人推远,微微蹙眉:
“伤养好了吗,就在这儿发浪?”
沈行琛对他的讥嘲浑不在意,笑得波光潋滟:
“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嘛……”
眼看对方越靠越近,裴郁皱眉,充分利用身高优势,抓着手臂把人往旁边推开,毫不吝惜力道。
谁知,沈行琛被推出去,不知踩到什么东西,没有站稳,脚下一滑,身形狠狠一晃,又闪了腰,哎呦哎呦叫了两声疼。
这种少年声线叫起来才好听,裴郁翻对方一个白眼,默默想道。
随即,他注意到,沈行琛踩上的是一截圆柱状物体,天黑路暗,刚才一直没看见,想必已在那里躺了一段时间。
那物体外面用胶带层层包裹的黑色塑料袋吸引了他视线,他立即走过去捡起来,小心拆开。
里面竟赫然包着一条断腿。
裴郁扫一眼,立刻辨别出,那是一个人的右腿,从大腿根处被砍断。略显腐烂的小腿皮肤上,还能看出一块像是五爪金龙,走行狰狞的深色纹身图案。
“这是……孟临溪的另一块碎尸?”沈行琛也不再叫疼,不无惊奇地凑过来看。
裴郁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虽然还没做DNA鉴定,但从碎尸的包装手法,长度,以及砍得稀烂的断端来看,应当属于孟临溪无疑。
只是,碎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百思不得其解。
正想着,不远处的树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响。裴郁定睛望去,似乎有个黑影在那边鬼鬼祟祟地动弹。
他示意沈行琛噤声,而后,放轻脚步走过去,迅速出手,揪着那人的衣领子,一路拎了回来。
对方也吓了一跳,张牙舞爪地作势挣扎几下,发现没用,只好垂头丧气地站在裴郁面前,懊恼地抓抓头发。
这人一抬头,裴郁一眼就认出他下颌处那颗圆溜溜的小痦子,正是欠了赌资被孟三儿催债,到处东躲西藏的那位丁胜。
第127章 初露端倪
“丁胜。”
裴郁放开眼前人的领子,让他自己站好。
对面的年轻男子被提着名字叫住,眼见无路可逃,只好吊儿郎当地立在那里,支吾两声,东抓抓西挠挠,眼神躲闪。
裴郁视线从那截断腿移到对方脸上,沉声道:
“你扔的。”
丁胜一张脸皱成苦瓜:
“是,我在桥洞底下捡的。”
“捡的?”裴郁眸光一闪,“哪个桥洞?”
“就是西城区护城河那边的桥洞。”丁胜往远方遥遥一指。
裴郁盯着他,并不向远处看:
“你去那儿干什么?”
丁胜神情明显一怔,显然是料不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愣,还是说道:
“我上那边……遛弯儿,晚上吃多了,撑得慌。”
脑海中浮现出白天查到的户籍信息,裴郁口气轻飘飘道:
“据我所知,你租的房子,离护城河可不近。”
丁胜眼珠转了转,小心而狡猾地赔笑道:
“害,闲着没事,就走远了……”
“你最好实话实说。”裴郁打断对方,淡淡提醒道,“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知道,知道……”丁胜忙不迭说,讨好地笑,“我还打开看了看,警察同志,要是你们在上面发现我的指纹啥的,可别冤枉我。”
裴郁挑挑眉梢,瞥一眼那截沉甸甸,趋近腐烂,却又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断腿:
“知道,还敢拿过来?”
“那有啥的,主要是……”丁胜指指断腿上的纹身图案,“这人我认识。”
“嗯?”裴郁故意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听上去半压迫,半威胁,促使对方说下去。
“这人叫孟三儿。”丁胜说,“我欠了别人点钱,别人雇他追着我要债,所以我认识他。你看这腿上,这金龙,除了他,谁还用这图案,生怕别人看不出来自己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