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如深看得神魂俱震——
不但要挖圣上的墙脚,还要把定远大将军也拐去礼部!
拐去做什么,礼部要建立要塞不成?
……满朝最无礼的原来是礼部尚书!
他润了润干涩的唇,捏着奏折看向李无廷。
李无廷似笑非笑,“礼部甚好,你们文武状元都爱吃礼部的饭。”
旁边德全疯狂使眼色:还不快否认!
宁如深忙否认,“臣也不拘泥于礼部。”
李无廷,“……”
他指尖在案上敲了敲,发出清冷的两声响,“喔,百家饭,朕忘了。”
宁如深赶忙轻轻找补,“臣只是醉心于工作,在忙会试。”
李无廷没应声,像在安静聆听他的瞎扯。
宁如深又转移话题,“对了陛下,上次——”他话音顿住,顾虑到德全和四周的宫人,含糊道,“月仙居的事,怎么样了?”
李无廷这次应了,“照旧。”
他说照旧,就是依然任事态发展的意思。
“唔。”宁如深若有所思。
像会试作弊这种重罪,查出来就要一生剥夺考取功名的资格。就算考生最后发现是买的假题,也只能吃哑巴亏。
没有人检举,李无廷不可能自己抖出来。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考虑,知情故纵都容易受人诟病。
“在想什么?”李无廷开口。
宁如深试探,“最后要怎么揭发这事?”
李无廷神色自若,“不必顾虑,自会有人捅破。”
“?”宁如深觑着他的神色。只觉得李无廷好像对未来还没发生的事也了然于心,“……陛下安排的人?”
李无廷唇一动正要说什么,突然又看向他。
倏而,笑了下,“想知道?”
宁如深点头。
李无廷,“附耳过来。”
周围还候着德全和宫人。
宁如深猜想李无廷大概是要私下和他说,就凑过去了,“是,陛下。”
他绕过御案走到李无廷身侧。
后者端坐在座位上,宁如深一手撑着案沿靠过去。俯身间,乌发绯袖都堆叠在了李无廷的一身龙袍上。
滑落的发丝遮住了他外侧那半张脸。
德全和宫人都看不见发丝遮掩后的情形,宫人们纷纷低头,也不敢去看。
宁如深凑在李无廷跟前。
李无廷低眼便看到一枚莹白的耳廓,缀着红痣在眼皮下晃着。
他指尖点了下桌案,随后兴起般地低笑了声。
“自己猜。”
“……!”宁如深被那热气呵得一抖,忍着反应听了这么句废话。
他顿时炸毛,转头惊瞪:是人话!?
德全偷偷乜着眼皮看去。
就看天子低眼笑了下,随即宁大人猝然抬眸,面色绯红,灼亮的眸光带着几分惊然嗔怒。
德全:嘶……哎哟~
在御书房里就如此这般,简直……简直多多益善!
御案后,李无廷遛完人,转头把刚刚礼部尚书递来的折子关上,扔到一边。
“下去吧,慢慢想。”
宁如深深吸一口气,咯吱磨牙,“……是,陛下。”
他说完顶着一对红通通的耳朵离开了。
·
宁如深回到府中。
他耳朵早已降温,但总还觉得余热尚存,搞得他尾椎发麻。
他又想起李无廷带着热气的那句不是人话的话。
宁如深思来想去猜不到,在屋里桌案前坐了半会儿,仰头叫了声,“小石子。”
房梁上安安静静。
他沉默了一下,“啪嗒。”
一道身影就刷地垂了下来,立在他跟前。
宁如深:……是对“啪嗒”有什么坚持吗?
拾一问,“有什么事。”
宁如深找他探听消息,“除了跟着我,你们匪首还有给你派什么别的任务吗?”
拾一,“我们匪…”他话到一半失言懊恼,“我们首领只让我跟着你,没有别的。我已经很久没见到首领了。”
宁如深问,“你也没和你其他同行联系过?”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前几天看到你一个同行在客栈当小二。”
拾一脸上立马浮出淡淡的同情,“都是些杂活。”
宁如深一言难尽:……好歹有活。
你一个被打发走了的是在同情人什么?
探听不到什么消息,宁如深便让人退下。走之前,他又叫住拾一,“对了,最后一个问题。”
拾一,“?”
宁如深捏着耳朵问,“你们匪首,是有什么恶趣味吗?”
拾一不赞同,“我们首领很正经。”
宁如深挥挥手,把人驱散了。
…
猜不到李无廷的打算,他干脆不再去管。
随着日子进入月底。
推迟了一个多月的会试也终于在严密的筹备中到来。
会试长达九天六夜。
宁如深只负责之后的面试,不用跟随这九天的考试。他时不时去御书房当个值,又去礼部蹭个饭。
把百家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就这么一直到了会试结束。
像是漫长的凛冬过后迎来了消雪的初春,学子们都暂时从考核中解放出来,相约伴游京城的夜市、河畔。
更有不少考生在淮明河畔置了座席,谈经论诗,引得满堂赞誉。
——也算是大承的一项传统。
宁如深早在前几天就收到了耿砚的邀约,说到时候一起去泛舟。
等到会试结束那天。他估摸着快要下值,便瞅了瞅御书房一角的漏刻。
漏刻有些不清,他不自觉探头。
李无廷抬眼,“宁卿归心似箭?”
宁如深缩回脖子,“怎么会,臣是看看陛下劳作了多久。”
李无廷哼笑了声。
顿了顿,他摆手,“行了,下去。”
宁如深道了声谢,速速溜走。
宫门外,耿砚已经搓着手等在那里。
见到宁如深,他将人一把拉过,意气风发,“走,前状元,去砸场子!让那些初出茅庐的雏鸟见识一下前辈的高度!”
宁如深晃晃脑袋,“你听。”
耿砚凑近细听,“什么?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没听到就对了,因为是空的。”
“……”
耿砚复杂地看着他,最后叹了口气拽着他的袖子,“那就去凑个热闹,给你进进货。”
·
夜色将暗,华灯初上。
京城中的各家酒馆客似云来,繁华的街市中人来人往,衣袂相错。
两人先找了间酒楼吃饭。
二楼的包厢窗口正对大街,一眼望出去相当热闹。
落了座,耿砚还在感慨,“你说你脑子都沦落到这副田地了,怎么还能当考核官?”
宁如深假装不经意地踩了他一脚。
耿砚,“嗷!”
宁如深,“这是陛下的决定,你是在质疑陛下。”
耿砚气得瑟瑟发抖,“你个狐假虎威的…”
说话间,小二已经上菜。
宁如深夹了块烤鸡心给他,“吃这个,以形补形。”长点心。
耿砚顿时抖得更厉害。
两人正在桌上用筷子二度打架,忽然便听窗外喧闹的街道里夹杂着几句人声:
“以…高才,必会………”
“当年…文状元,宁……”
宁如深和耿砚停下打架,对视一眼:?
推开半掩的雕窗,外面声音更为清晰。
宁如深趴在窗口往下探头。
只见他们包厢下方摆了一处露天茶摊,几名考生打扮的青年正在高谈阔论。
“……好歹出身腐书网,自幼熏陶。那宁琛一介乡野都能高中,我等有何不可?”
“非也非也。”其中一人意有所指,“录取贡生那都是试卷一封,等到了殿上可不一样了。”
几人交换眼神,另一人轻咳,“听说那宁状元,是有几分霞姿月韵……”
言尽于此,意味深长。
二楼窗框上,宁如深、耿砚排排趴。
耿砚,“他们说你当状元靠了三分脸。”
宁如深,“那至少还有七分才华,现在只能全靠脸了。”
耿砚噎了一下。
他噎完匪夷所思,“你不生气?……咦,你在扒什么?”
宁如深探头探脑,“你看窗下这几片瓦是不是有点松?”
一股难言的默契升起。
两人伸手一掀,掀完就关窗缩回去。
哐啷!底下一阵哀嚎。
包厢内,宁如深和耿砚相对坐了几秒。
耿砚回想了一下,“不行,还是便宜他们了。都不知道砸中脑袋没有。”说着又要去扒窗。
宁如深拉住他,淡定道,“你忘了,这种日子必然少不了谁。”
耿砚反应了好片刻,恍然,“……锦衣卫!”
宁如深感叹,“心高气傲,涉世未深,还是太年轻。”
大承的锦衣卫还没有到家家户户趴房梁的程度,但每逢大型节日和活动,必定会乔装混入人群,为天子听取各方消息。
为的就是把握传言动向,防患于未然。
宁如深满足放筷,“吃饱了。”
他起身拍拍耿砚,“走,去泛舟。”
…
另一头,养心殿外。
李无廷身着暗金刻丝的深青色常服,腰坠一枚羊脂玉,一派清润贵气的打扮。
尹照在他跟前垂首禀报,“锦衣卫已派守所有巷道,定不负圣望,维护好京城治安。”
李无廷应了声,让他下去了。
待人走后,德全瞧着外面渐暗的天色,“陛下,淮明河畔的讲经对诗应该快开始了。”
“走吧。”李无廷长腿一迈,“朕也去听听。”
·
淮明河畔,一片灯火璀璨。
潺潺河水映着两岸星灯席座,熙攘的人群来往流动。书生学子环珮香囊,妙龄女子袖舞香风,佳时正好。
朱漆桥头下就有租船的地方。
宁如深随着耿砚寻过去,两人租了条木舟。
耿砚问,“是雇船夫,还是自己划?”
宁如深说,“自己划吧。”
有外人在,都不好放开了说话。
耿砚想了想,“行。”
说着把船夫支开,拿了桨递给他。
宁如深不好意思地垂眼,“我不会划桨。”
“……”耿砚又炸了,“你不会那说什么自己划!感情这个自己里面只有我吗!”
宁如深柔弱捂耳朵,“你声音好大。”
“………”
距离桥头不远处。
李无廷正带着德全穿过人群走向河畔,身后跟着便装的锦衣卫。
人头攒动间,一抹亮色划过眼底。
德全哎呀了声,“主子,那不是宁大人和耿侍郎吗?”
李无廷脚步顿住,抬眼望去。
果然看那朱漆桥头立了道熟悉的身影。
宁如深官服已经换下。一身水云暗纹绯色衣袍,身形飘逸风雅,在沉沉暮霭与人群中明艳而亮眼。
不知道他那张嘴里又吐出了些什么。
对面的耿侍郎都要蹦起来了。
李无廷指尖搭了搭手里的玉扇,脚步一转,“走,去看看。”
…
桥头,耿砚还在和他拉扯。
“那我们把船夫叫回来。”
“可以是可以。”宁如深提醒,“那这样我们还好聊天吗?聊你爹,聊你工作,聊你的隐疾……”
“我没有隐疾!!!”
耿砚把船桨塞给他,“拿着。”
宁如深背手,“不拿。”是想翻船吗?
耿砚,“不拿怎么划!”
宁如深,“我划船不用桨,全靠浪。”
“……”耿砚扭曲的神色有一瞬空白。
他看着只泛微波的河面,似是不能理解,“什么叫,靠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