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没打伞,他是一路淋着雨跑过来的。
他身上有一股颓然的味道,水滴止不住地从身上滑落,滴滴答答地在地上汇聚成一小股湾流。
“……丹羽?”阿遥歪歪头,举起手里的锅,“要吃饭吗?”
“不了,”丹羽张了张嘴,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他身上的气势就散去了,又变成日常里那个嘻嘻哈哈和人打成一片的丹羽久秀,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唉,忘记带伞,衣服现在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好难受。”
丹羽似乎很纠结,转了一圈,竟然又掉了个方向转头就想离开:“算了,我回家换衣服吧。”
阿遥:“……”
这个人类是不是脑子被雨淋坏了,冒着大雨跑来他家说了一句话,又准备冒着大雨回去。
“等等。”阿遥上前扯住丹羽的衣领,还很嫌弃地只用两根手指揪起那截湿漉漉的布料,“你肯定是有事想跟我说,直说吧。”
丹羽的身体僵硬了片刻。
他保持着朝外走的姿势,喉头滚动上下,突然说一句:“就在刚刚,和你同一天昏迷又重病垂危的那个孩子,过世了。”
顿了片刻,丹羽嘴唇阖动:“……是我的过失。”
他好像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自责和悲痛之中,阿遥还端着锅,他愣在原地两秒才把锅放下,拍拍丹羽的背。
“死亡与新生相伴相生,并不是终点,就像樱花年复一年地盛开又败落,落在泥土里成为来年花开的养料,”阿遥安慰着说,“那个孩子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陪伴你。”
丹羽抽了抽嘴角:“……你这种安慰方式还真别致啊。”
“因为我就是这么想的啊。”阿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自然循环往复,生命轮回不休,活着虽然是值得一直追求的,但若是避免不了死亡,坦然接受也没什么不好吗,不必悲伤,反正这也只是其中一种状态而已。”
他生长在野外,传承的记忆也从来是在森林或者河流中,这样的观念对野外长大的生物再正常不过。
然而,阿遥立刻话锋一转。
“所以,你说的过失是什么意思?”
丹羽作为踏鞴砂的领导者,一个孩子的死亡是不会让他失态成这个样子的,贸贸然地闯入和离开都不像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会做的鲁莽事情。
——除非这个孩子是因他而死。
阿遥立马换了个姿势,站到丹羽和门之间,叉着腰斜瞥着眼看向他,大有你不把话说清楚就不要想踏出这个门的意思,论武力,区区一个丹羽久秀怎么可能是龙的对手。
丹羽沉默了很久。
久到一直观望着这边动静的和也都快要睡着了,他还是一直保持着往外走的僵硬姿势。丹羽久秀在进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想要找人倾诉的冲动举动,然而能不能踏出这个门并由不得他,而这样被咄咄逼问也是第一次。
最终,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将新技术运用在御影炉心之前,阿散曾经提醒过我,让我去查一查埃舍尔在枫丹的身份。”
一句话响起,随后是久久的寂静,丹羽深深地呼吸,才能顺利说下去:“我派使者前往枫丹查了,然而稻妻和枫丹相隔实在是太远,埃舍尔又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等到这次雷暴来临之后,我的使者才九死一生地回到了踏鞴砂。”
紧接着,这个男人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使者告诉我,枫丹并没有一个叫做埃舍尔的人。”
这个叫做埃舍尔的工匠身份是伪造的,他从一开始进入踏鞴砂就抱有别的目的,疫病是埃舍尔到来之后才开始蔓延的,一旦存了疑心,丹羽就不得不将踏鞴砂如今的情况和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是我轻信了他。”丹羽握紧了拳头,“如果最开始我就不同意埃舍尔到这里来,说不定一切都不会发生。”
“所以你想做什么?”阿遥问。
丹羽张了张嘴,声音因为干涸而显得分外沙哑:“我要去和他对峙,戳破他的真正面目,等到鸣神岛的使者来了之后,我会将他送进牢房,我也会向将军大人领罪。”
阿遥就这么看着他。
他比丹羽矮,仰视着丹羽的时候还会在身上落下大片阴影,然而他气势比身居高位的丹羽更盛,眼睛微微眯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看向眼前的人。
他想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尾音带了一点难以发现的轻快,像是终于从一团乱麻里找到了解密的线索。
“不可能的啦,丹羽。”
阿遥一字一顿地说:“埃舍尔不是你能对付的人,就算你最初不同意埃舍尔来,最后的结局也不会改变。”
“埃舍尔根本不是普通的人类,你说的律法、对峙无法束缚他,他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他比丹羽要知道得更多,阿遥想。
眼前的男人陷入了呆滞,就连头上的红毛都好像变成了一缕可以拨动的甲片,紧紧地贴在脑门正中央,十分滑稽。
滑稽到阿遥都想笑出声了,然而这时笑出来好像有点破坏气氛,所以他又硬生生地把笑憋回去了,咳嗽两声才说:“你就别去了,还是我去找他吧。”
“不行。”丹羽毫不犹豫地拒绝。
然而他的拒绝已经太晚了,因为在他刚刚表现出抗拒的时候,阿遥就绕到了他的身后,从地上捡起装蔬菜汤的锅上面的锅盖。
在丹羽不假思索地表示反对的时候,一锅盖狠狠地扣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咣当——”
笑话,都说了丹羽的武力值是比不过龙的。
阿遥单手托住腮,用手指戳戳被一锅盖打晕的丹羽,确认他既没有生命危险也不会在短时间内醒来:“哎呀呀,都说你去了没用就不要去送死了啊,人类真是容易逞强的生物。”
巨大的声响把和也都吵醒了,他好像比一刻钟前更憔悴瘦弱了不少,整个人透露出一种生命快要燃尽的破败衰落。
虚虚地睁开眼,然而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用虚弱又沙哑的声音问:“阿遥,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啊。”
室内门一开一合,原本所剩无几的雨后松针香气顿时就被风吹得干干净净,阿遥又取出了之前藏在抽屉里的铃铛,挂在和也的床头。
伸手拨了拨,清脆的铃音在室内久久回响。
他倚靠在床头,长长叹了口气,随即又轻快地自言自语。
“我想阿散啦。”
。
自然的威能是人难以想象的震撼和伟大,落雷劈开欲裂的天空,将海水倒灌到巨大的漩涡中,海浪一浪比一浪高,掀起的巨大风暴顷刻间就可以吞噬一艘游艇。
人力无法战胜这样巨大的灾难,谁也不知道阿散究竟是怎么跨过雷暴的重重封锁,当他出现在鸣神岛的鸣神大社底端时,就连身上由雷电将军赐予的狩衣都出现了焦痕。
唯有他的身体依旧坚固,神明制造时抱着让他代为执政的想法,所以打造身体时都是用的最为坚硬的材料。
身体是阿散唯一也是最大的依仗,生物面对巨大的自然灾难时不由得心生恐惧和怯弱,阿散的牙齿此时都在打颤,然而他依旧一步一步地坚持着,爬上了鸣神岛上最高的山峰。
“我要见神社大宫司。”阿散把金饰羽毛塞进接待巫女的手里,力气大得手指都在泛白,“人命关天,速度要快。”
接待巫女被他掐疼了,惊呼出声,他才惊醒一般松开手。
喃喃着对不起,还有:“我代表踏鞴砂,前来鸣神岛求援。”
他站在鸣神大社的屋檐下。
朱漆梦华木雕刻的祥云向四方延展,阿散愣愣地看出去,这里有一株巨大无比的樱花树,四季轮回流转也依旧保持着永恒不灭的盛放,樱花生生不息地绽放,又转瞬即逝地凋零。
他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背脊挺得笔直,樱花花瓣落在头顶也浑然不觉,走进鸣神岛的每一步都让他精神紧绷,仿佛闭上眼就能听见雷电将军在耳边说。
“他的情感太过软弱,稻妻不能交到他手上,我会将他封印在借景之馆。”
“你这么弱,你谁也救不了。”
阿散闭上眼睛。
樱花逐渐飘落,渐渐地,有脚步声传来,在阿散回头之前就有一个斯文的女声响起:“我当是谁拿着影的信物来找我,原来是你啊,小人偶。”
当初雷电将军在放弃他之时,曾和一个略显稚嫩的女性对话,然而不知多少年过去,当初那位唯一能和雷电将军平等对话的女性已经成熟到了鸣神大社的掌权者。
——鸣神大社大宫司,八重神子。
阿散回过头。
粉色长发的女性狐妖身着祭祀巫女服,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许多年前,在将军府邸,八重神子说:“这种人偶留着也是麻烦,影,你还是处理了他吧。”
许多年后,在神樱树下,人偶第一次见到宫司大人,却只能卑微地低下头:“宫司大人,踏鞴砂上下被瘟疫侵扰,然而雷暴封锁了所有能抵达鸣神岛的路,请宫司大人代为请求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派人拯救踏鞴砂全体。”
“哦?”八重神子挑了挑眉,“真稀奇,你居然能突破重重雷暴,来到鸣神岛,就为了替代人类求情。”
“为什么呢,小人偶,你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鸣神大社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然而阿散此刻却察觉不到有人在身边来来往往地走。他面前只有那个狐狸耳朵的女人,然而恍惚间仿佛听见了铃铛清脆的碰撞声,那个永远轻快活泼的声影在向他跑来,“阿散”、“阿散!”一声一声地在耳边响起。
“因为有一个人。”他低下头,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曲,紧紧地盯着地面,一瞬也不曾挪开。
阿散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
“因为有一个人,无论如何我都想让他活下去。”
。
风暴呼啸的声音被抛在脑后,推开踏鞴砂锻造厂底层的工坊的门,那些咆哮而疯狂的声音就消失了,一切都归于沉寂,只有工坊内部机器运转的声音分外流畅。
埃舍尔头都没抬,然而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怎么是你?”
阿遥把门轻轻阖上,室内始终没有开灯,幽幽试管内的蓝光充当光源,除此之外,还有埃舍尔手里正在研究的东西泛着紫光。
那是一颗刚搭好框架的机械心脏。
“这是我要的东西吗?”阿遥好奇地问。
“晶化骨髓作底,再用你的血提炼出的雷元素充作能源,还剩下核心部分。”埃舍尔把玩手里的心脏,“那个叫丹羽的人类呢?”
阿遥眨眨眼:“我怕你玩死他,就打晕他啦。”
室内空气一滞。
两个人都用着如同闲聊家常的语气在对话,然而内容却让人心惊胆战,埃舍尔停顿了片刻,又嗤笑一声:“小龙,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一点。”
不仅知道他的身份有问题,还知道他有超越人类的力量。
埃舍尔对任何事情都抱有刨根问底的兴趣,问:“我是哪里暴露了呢?”
“丹羽查到枫丹没有一个叫埃舍尔的人。”阿遥眨眨眼睛,“而我想起来,你从来没有吃过东西。”
埃舍尔是个研究狂热爱好者,几乎从来不出门,而他的桌子那么乱,显然不是一个会好好吃饭再把餐盘垃圾捆好丢到垃圾桶里的人。阿遥想起他堆得乱七八糟的桌子,里面有零件有报告还有实验材料,却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充作果腹的食物。
——他从来就没有进食过。
连龙都需要吃晶化骨髓和地脉补充能量,一个从来不吃饭的人,还会是正常人吗?
“你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所以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御影炉心出问题的三次雷暴都是你制造的吧。”
“是。”埃舍尔承认道。
三次雷暴,包括在最初那阵地动天摇的山体塌陷,让阿遥捡到人偶的那一次雷暴。
命运在冥冥之中同过去串联到一起,第一次雷暴他捡到了阿散,第二次雷暴他救了踏鞴砂的官员,第三次雷暴撕开了之前的层层伪装。
一切已经命中注定,早在最初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命运就已经如同红绳一样纠缠在一起,百般挣扎也脱不开,剪不断也理不清。
阿遥在背后亮出了爪子,紫色的鳞片覆盖了手指和掌心,尖端的指甲反射刺眼夺目的光。他一步一步地靠近,直到埃舍尔进入爪子的攻击范围——
“如果需要建议的话,”埃舍尔摆弄手里的心脏组件,“你不是我的对手,而我又很喜欢你,所以徒劳的挣扎还是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