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与泪水全数化作烟尘,随着漫天风雪纷扬坠入废墟。
赤红大火燃烧天空,滚滚浓烟自碎石夹缝中升腾而起,滚烫的高温扭曲了涣散的视野。
碎石钢筋掩埋的荒芜焦土之上,那条被作战服包裹着的手臂几乎被熏成焦黑, 破碎血肉深可见骨……
可他已经都没有感觉了。
松田阵平在这惨景之中, 意识已经越来越微弱。
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身边的血泊晕开,于是就拼命地伸手, 想去触碰那已经被鲜血浸透的冰冷指尖……
“小阵平!阿薰——阿薰!!”
远处似乎有什么人在撕心裂肺地叫他的名字,嘶哑到泣血的哭喊融化在漫天大火中。
伴随着无数紧急赶来的警笛和脚步声。
“进不去了!萩原警视!!真的进不去了——”
“给我放手!!!”
“回答我!你们在哪……你们在哪里……”
是谁……?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松田突然觉得自己想不起来了。
他能听见四周似乎终于有搜救队赶到了, 还有警犬的声音响起, 但流淌涌出的血,剧痛, 和高温带走了他的最后一丝意识。
整个伤痕累累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眼前死亡的明红火光带着洁白的雪, 在逐渐消散的世界中变为白茫茫的虚无。
世界明亮柔软。
他仿佛在这时回到了什么十足信赖而温暖的地方,就这么闭着双眼,还要多贪恋一会儿似地, 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安静地睡着, 一切的疲劳, 伤痛,都在此时消散远去。
只有轻柔的春风缓缓抚过年轻的侧脸……
松田阵平从死亡中猛地惊醒!
他猝然睁开眼睛,那一瞬间的冲击几乎把他自己呛窒息了!连着咳嗽了好几秒,连呼吸都在打颤,浑身发毛的冷汗已经全部浸透了他的衣服。
但紧接着一抬头,他却又发现自己正靠在一棵碧绿茂盛的树下。
听见警校悠扬的课间铃声从湛蓝的天空上传来,大地上洒满阳光,远处樱花簌簌飘落。
“……”
这里是那个他最熟悉的地方。
……是警视厅警察学校的操场。
“我去……”
松田阵平长长呼出一口气。
仿佛被抽干了浑身力气一般,轰然倒在背后的树干上!
他能感觉自己心脏还在那阵高空坠楼的窒息感中跳得厉害,闭眼都还能看见那模糊的大火燃烧,还有身旁薰冰冷带血的遗体……猛然惊醒间,生死一刹那的惊惧简直要把胃都吐出来了。
怎么回事?
难道只是梦而已吗?
但为什么连骨头断掉的感觉都那么真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松田捂着自己的脸竭力深呼吸,拼命压制着那颗剧烈狂跳的心脏,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着,甚至忽略了有什么呼唤正在响起:
——“小阵平……”
——“醒醒……小阵平……”
“阵平。”
忽然有人在他耳边唤道。
他诧异地抬起头,整个瞳孔猝然收缩——
只见日光下站着毫无任何伤疤的,面容年轻俊秀的雨宫薰,一双金色眼眸明亮而好奇地望着他,警校制服那么合身笔挺,鲜活得像一颗新生的小树:
“你怎么了,阵平?做噩梦了?”
顷刻间,松田完全僵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逐渐向他走近。
“谁让你训练的时候偷懒睡觉的?”
雨宫薰微笑起来,看起来那么放松,那么无忧无虑,有天际明光映亮他青春骄傲的脸:
“偷懒还居然藏在这么难找的地方……如果做噩梦的话,那就一定是鬼冢教官的诅咒吧!”
……难道真的是梦吗?
之前的一切苦难都只是昏睡的噩梦,他们甚至都还没有毕业,薰背后也根本没有什么组织,从来没有什么格兰利威存在,没有人去卧底,没有雪……更没有人死在那场基地崩塌的大火里。
原来一切都只是他自己过于疲劳的幻想……
松田阵平浑身颤抖起来。
太好了……
都只是梦……太好了……太好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捂住脸的手痉挛着,在此时简直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息,哽咽的喉口近乎窒息,昏昏沉沉的脱力感涌上来,整个人腿一软差点直接栽倒在地上——
——却在下一秒,被一只温暖的手牵住了。
“好啦,休息够了吗?”
雨宫薰仿佛没有看见他脸上斑驳的泪痕,笑容依然明亮。
四周清澈的阳光正柔和地将他们包围。
薰在这时缓缓弯下腰,牵起了自己狼狈同期的手。
声音依然是他记忆中那样地干净,清澈,眼底闪烁着温和的笑意:
“那我们一起走吧,阵平。”
“……走?”
那一瞬间,他忽然愣住了。
走?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你要这么着急带我走?
但是刚刚在噩梦中哽咽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疲惫的身躯也动弹不得。
松田只能在这个时候,看着那个温柔的青年拉着他的手,迎着阳光一起跑过空荡的操场。
一切的时光与风,都在这一刻融化在最明亮的绿叶和日光里,宏大而绵长地延展开来,混合着道路尽头樱花盛开的春风摇曳。
好像只要一直跑着,一直这样跑着,就总有一天,能一起逃离所有命运中的苦难与悲伤——
就能一直,紧紧牵住你的手。
然而明媚日光下,在看不见的视野中,他们原先停留的地方已经全数化为了漆黑的焦土,一寸一寸土崩瓦解,坠入阴暗无边的深渊之中……飒杳的风声里似乎带着什么声嘶力竭的哭喊,但逐渐被吹远了。
他没有听见。
东京夜空被一大片直升机隆隆撕裂,螺旋桨顶着大雪倏然掠过城市主干道,径直扑向了医院的顶层。
一切山梨县无法处理的伤员,全在此时被即刻紧急转送回了东京市内。
各大医院所有额外诊室的灯全在这个寒冷的雪夜里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
走道和大厅里的患者惊讶地看着无数警察呼啸冲来,从上面抬下来的人浑身浴血,作战服已经破碎到几乎看不清形态了,所有被烧焦的伤口,衣物,和原本的皮肤全部糊在一起,被再一次抬上了救护车担架,滚轮飞速旋转向急救室冲去——
“小阵平……小阵平,你振作一点小阵平!!!”
萩原研二的眼睛已经被泪水糊得几乎看不清路,跟着担架一路狂奔:
“拜托你……振作一点……看看我好不好……”
但呼吸面具下。
那双他从小熟悉的眼睛依然闭着,脸庞已经被血染得根本看不清神色。
只能从面罩上那阵微小的雾来判断他还在呼吸,但是吸气也已经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就要停止……
“继续叫他!继续叫他的名字!!”旁边医生厉声道,“他的求生意志不强,赶紧让他想起来,继续跟他说话!!”
“血氧饱和度75……脉搏125……”
急救室内器械磕碰的声音依次响起:
“室性心动过速,脉搏140!充电压电击准备!”
“醒醒小阵平……醒过来……”萩原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哭声了,耳边全是白茫茫的嗡鸣:
“我不能同时失去你们两个……”
“胸腔管出血500CC,是肋骨断了造成脏器破损。”医生扯下口罩,扭头转向护士,“不能拖了,情况还在持续恶化,手术那边准备好了没有?!”
很快,手术室大门从两侧闭合。
而萩原研二背贴着墙,苍白得像一片纸,在此时无力地向下滑。
萩原浑身的制服都已经沾满了友人的血和废墟里的焦灰,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形象全无地蜷缩在手术室外的角落里,肩头随着抽噎,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对不起,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们……”
“对不起……”
……
“我们到底是要去哪?”
松田阵平被牵着从操场跑向教学楼,又和那个人一起,在每一层楼打了个转儿。
现在似乎是警察学校放假的时间,到处都看不见其他人,连食堂都关了。
雨宫薰带着他漫无目的地,就这样慢慢地逛了半个学校,最后停在了校园里那颗最大的樱花树下,木椅长凳上已经落满了柔软的樱花瓣,遥遥望去像一片粉色的雪,在日光下被晒得暖融融地。
风忽然大了起来。
仿佛是从天际吹来似地,四周的绿树灌木都开始摇曳起来,春夏的气息扑面而来,扬起樱花雪片般漫舞。
而他也正是在这片樱花雪之中,忽然转头望向了身侧的人:
“阿薰。”
雨宫薰微微抬起头:“嗯?”
“我刚刚做了个梦……一个非常可怕,非常可怕,和你们都有关的噩梦。”
“原来是这样。”薰弯起眉眼,安抚着说,“没事的,阵平,那只是梦而已。”
“但是那个梦太真实了……”
松田颤抖着握紧着他的手,在此时,紧紧地将他手背扣进掌心里。
鼻腔里的酸涩又漫上来:
“我梦见有一个黑暗组织一直在控制着你,还梦见零和景光也去了那个组织卧底,你为了摆脱那个组织在我们眼里假死了四年,但在我们最后好不容易重新见面的时候,你却又被抓了回去,他们再次重新控制了你,把你带到了一个基地里……”
“是这样吗。”薰垂下眼睫,“然后呢?”
“然后,你决定杀掉所有人复仇,然后再杀掉你自己。”
“是的,如果真的杀掉了那么多人,我是没有办法再继续活下去的。”
薰轻轻点了点头,微笑着问道:“那最后呢?”
“最后,我来找你……”
松田顿了一下,声音里有些止不住地哽咽。
“我们可能都死了,阿薰……”
“我看着你死在我眼前了,我甚至在摔下来以后没能握住你的手,只能看着你在离我不到半米远的地方死去……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梦呢?”
“……”
但是,这一次。
雨宫薰却没有再立刻回话了。
电梯门霍然向两侧开启。
两道魁梧的身影从里面大步迈出来,身后跟着一片FBI和公安的警员。
他们浩浩荡荡穿过人潮密集的医院走廊,四周有许多患者诧异的视线投过来,扶着输液瓶坐在一边,目送着这群人远去,走向那个集中了大部分在今夜的联合行动中,由于重伤而被移送来的警方伤员的急救室。
“情况怎么样了?”
FBI的詹姆斯边走边问道:
“所有医院里伤情最重的,好像是你们那个不听话的警视厅警部,朱蒂告诉我他强行抗命,不听指挥非要往下跳,最后跟着格兰利威一起从五楼坠下去了……”
“幸好你们那个姓萩原的警官反应得快,算是在二次爆炸之前,还能勉强从那堆废墟里抢救了点人出来……”
毕竟松田身上的麦还是连着指挥部的,那堆强行抗命的话也自然被原原本本地传了过来,几乎是当场就给萩原研二点炸了。
他直接带着人顶着雪冲了出去,差点跟外面不明所以拦着他的人干起来,不顾山路冰滑紧急奔向事发地。
只是……等他到了的时候。
眼前已经只剩下了火海与废墟。
“对,是完全没预想到的恶劣情况,不是说了让他待在营地别动……”
黑田兵卫脸色极其难看,眼下全是疲惫的青黑:“松田那小子主要是坠楼伤,没死完全是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