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顿了顿:
“以及,有人给他挡了一下最致命的那一击——”
詹姆斯抬眸,镜片后的眼眸愕然定了定:“你说的是……”
“没了……格兰利威当场就已经没了,头骨被砸裂了。”
空气倏然凝固了。
詹姆斯瞬间僵在原地,像是难以置信他在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只能看见自己眼前的公安领导极其苦涩地呼出一口气,镜片后的独眼非常暗沉,缓缓摇了摇头,仿佛是无声的默哀。
他想过那个孩子可能会死。
但是,却没想过居然会在最后,是用这么惨烈的方式,为了守护别人而死……
组织已经覆灭,只要他愿意的话,他原本应该已经能够拥有后续的崭新的人生,不被任何人控制地,去享受那些真正只属于他自己,独属于“绫里薰”的人生。
“那孩子的头骨裂了,身上肋骨也几乎全断,引发大出血,当场就没气了,甚至都根本没能撑到被救出来的时候。”
黑田闭着眼睛,似乎不忍心再说得太详细:“但是,当时苏格……诸伏景光依然坚持要把他带上直升机去抢救,我也就没拦他……”
“……”
詹姆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非常轻,非常轻地问:“那苏格兰和格兰利威,现在是在……”
“在米花中央病院,那里有本来给格兰利威准备的手术医生。”
黑田苦涩地说道:
“但估计,没有用上吧……”
他在这时抬起头,透过窗户,能看见外面的夜空中大雪纷飞。
寒意越过东京的静谧夜空,穿越星月投下的微弱光影,和着扬扬雪花,轻柔降落在几公里外的楼顶天台上——
视野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唯有一台直升机停在正中央。
没有离开。
无数刑警,公安和医护人员在此时沉默伫立在雪地中,任由那些大雪铺天盖地落下来,浸透了他们的制服,头发,和睫毛,寒风刀割般刮过脸颊。
可是却依然没有人动,也没有人离开。
风见裕也站在人群背后,他作为辅助公安,西装外套已经被雪水打湿透了,最后轻轻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咬着牙擦去眼角几乎要结成冰的泪水。
离别总是来得太匆忙……
他到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青年把那封“忘记他”的匿名绝笔信交给自己的场景。
住家暖黄的灯光洒下,厨房里还有可乐饼的香气。薰清瘦的身躯穿着居家服的样子那么温柔平静,黑发细腻柔软,那么平凡,那么普通,看不出曾经经历过多少虐待折磨。
也看不出,他其实从未拥有过哪怕一丝的平凡人的幸福。
说到底,那封信到底是要交给谁呢?
其实,倒并不一定是要交给谁吧。
比起传达,倒不如说,那只是一个提前的告别而已。
希望他们不要为自己太伤心。
那具飘摇了一生的遗体,现在静静躺在离他们不远的救护担架上,躺在夜色里……躺在那他奢望了许久,却只在死前瞥见了的大雪纷飞中。
而那个曾经誓言陪他一起看雪的人,此时正扑通摔倒在旁边的雪地里。
“诸伏队长!”
旁边有警员涌上来,可却根本搀扶不住,只能被他拖着下坠。
诸伏景光身上的作战服全是血混着灰,他能在枪林弹雨里杀死无数个敌人,有勇气面对组织的枪口和迫击炮,但现在只片刻间,身体就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那一切支撑着他向前走,支撑着他勇敢的事物,忽然被挖了个大洞。
……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景光的膝盖抵在冰冷的雪水里,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摸对方那张已经被侵蚀殆尽,遍布鲜血,烧伤,和焦炭的脸……
薰的眼睫闭着,似乎在最后死去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太大的痛苦,就如同他在之前的日子里,每晚都去和他道晚安的时候一样,等到黎明之际,就能等到他再睁开眼睛,眉眼弯弯。
跟他说:
“早安,景光。”
于是景光俯下身去,紧紧抱住对方骨节寸断的身躯。
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哽咽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颗一颗的眼泪在这时夺眶而出,坠下的时候几乎带着冰凌。
因为那些纷纷扬扬的雪已经全然覆盖了他的头发,他看起来像是老了几十岁,抱着同样被雪覆盖的薰的身体,用被冻僵了的唇去亲吻他满是血污的额头。
酸涩结冰的眼眶模糊不清,喉头滚动牙齿打颤,那样艰难地说:
“晚…安……”
阿薰。
可是在最后一次,说出这个名字之前……
他彻底崩溃了。
环绕在腰上的手摸到了对方断裂的骨头,没有人回答他,一切虚幻的希望都在这一刻彻底跌落碾碎!
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阿薰死了,已经不会再睁开眼睛了,没人会再跟他在夜晚拥抱又在早上说早安了,自己守护了一切却从来没有守护住他,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来迟了。
迟来的代价是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只能无能为力地在雪地里,搂紧那个你永远错过的人,却连给他一丝温暖都做不到。
“阿薰……”
景光的身躯缓缓地向下滑。
他紧紧地攥着对方破碎的手腕,泣不成声,几乎用力到痉挛……
终于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哭。
……。
风雪窗前的走道上。
“所以格兰利威,是确定已经不在了,是吗?”
詹姆斯缓缓闭了下眼睛,声音非常轻:“悼念逝者,但是,你们下一步准备怎么做?应该还有活着的人吧?”
“下一步就是让活着的人不要变成逝者!”
黑田兵卫简直从未这么憔悴过,也从未这么愤怒过。
这次决战的伤亡代价太惨痛了,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自己从未找上过那些年轻的孩子,然而这个世界从未有“如果”。
他在此时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稳住声线:
“风见,把剩下的一切可用医疗资源,全部抽调给还活着的人!”
“特别是那个姓松田的,鬼冢那王八蛋教出来的不听指挥的小王八蛋——他就是一只脚进鬼门关了也要给我滚回来!”
“你是说……我们都死了吗,阵平?”
警察学校的春日依然微风和煦。
长椅上的人并肩坐着,脚边,发丝,还有制服肩头上都落了不少樱花雪。雨宫薰垂着眼眸,在听完那个梦以后,说话的语气在这一瞬间似乎都明显变慢了,半晌,才摇了摇头:
“不对哦。”
“……为什么?”
“因为死掉的人是我,阵平你的话,其实应该还活着才对。”
松田阵平在这一刻猝然顿住了,一股说不出的心悸忽然弥漫上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皱起眉:“可这……这是我的梦啊,阿薰,你怎么会知道到底谁死了?”
“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是相信我才对吗?”
“……”
可是薰却忽然又沉默了。
即使此时的阳光,微风,和学校温暖熟悉的环境依然没有丝毫变化,但松田却直觉地感觉到气温似乎冷了许多。
他定定地抬起头——
正看见雨宫薰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到底为什么要逃避?”
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副他全然陌生的表情,金瞳微微压下,内里的眸光严肃而凌冽,开口道:
“……那真的是梦吗,阵平?”
松田忽然有些愣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薰,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他身上的气息似乎有些莫名地陌生。
可还没来得及思考,却紧接着又听到他问道:
“那真的只是梦吗?”
……是梦吗?
难道不是吗?那不是梦还能是什么呢,他们现在都好好地活着不是吗?
“嘶……”
松田阵平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被这最温馨熟悉的场景麻痹许久的大脑这下酸涩终于运转起来了,他在一片死寂中,抬头细细环顾这静悄悄的警校……
一股极其极其不自然的诡异感觉,在此时终于猛然涌上来!
不对!
不对……警校是闹市区啊!
就算是放假,也总会有人巡逻,怎么可能他们到这里这么久了,依然一个人都没看见?!如果其他人都不在,那他们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而且之前雨宫不是还说他是逃了训练,所以才睡着的,那怎么可能会放假,又怎么可能没有教官?这根本前后矛盾!
这……
这到底是……是他忘记了什么吗?
松田阵平忽然感觉自己动不了了。
耳边那些从一开始就有的,一直在哭喊着,叫着他名字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响,穿过被他潜意识里故意忽略的风声——
“小阵平……醒醒……小阵平……”
这……这个声音是……
Hagi……??!
“你终于意识到了吗?”
雨宫薰垂下纤长的眼睫:“不要逃避,阵平。”
伴随着那一声落地——
刹那间,四周警察学校所有安详熟悉的景物轰然扭曲,坍塌。
所有心理依恋所产生的幻觉,在此时全数随着落樱翩飞,细碎轻柔地化为纷纷扬扬的白色光点,飘散开去,消失在虚无长空之中——
他们所处的空间其实根本空无一物。
只有雨宫薰依然站在他眼前,微微弯起眉眼。
在这时,给了他一个非常温柔,却又十足伤感的笑:
“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这是……”
松田的瞳孔在此时剧烈收缩!
他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浑身是血,身上的衣服也从制服变成了那件破破烂烂的作战服!所有和噩梦里完全一致的血肉破碎,鲜血淋漓的烧伤,全数倒映在了他此时颤抖的眼底,胸腔肋骨碎裂,刺伤肺部的剧痛翻涌上来!
“啊……!”
“别怕,别怕!会有点痛!”
薰忽然扑上来紧紧搂住他,一股温热的,某种力量一般的热流在此时流淌过身躯,痛感似乎就真的减轻了,但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几乎把肺腑都绞碎的剧痛……
他能明显感觉到薰在颤抖。
可还是那样努力地,紧紧抱住了他:
“对不起,阵平,但是这里暂时还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不是梦……
一切果然都……不是梦……
一切他们所经历的,残忍的,悲伤的回忆全在此时交织涌来,化为了那基地之上最后一刻的漫天大火。
又在极光之中,像是看见了那个人璀璨的眼眸。
他忽然感觉到痛,那不是身体上的痛,而是心痛得快被撕裂开,像是有烧红的烙铁刺入了他的大脑!
那是一种极剧的不间断的折磨……因为他忽然彻底意识到,即使自己赔上性命,原来也无法改变那个既定的悲伤结局。
自己最终还是失去他了。
这个故事从最初开始,其实就不存在第二种选择,所有幻梦般的温柔和爱意,都只是在加重最后失去的砝码。
“别怕……都没事的……虽然我已经死了,但是你还能活下去。”
松田感觉自己在剧烈战栗着,在这一刻忽然呆呆地像个破碎的木偶,被这无力的现实冲垮又冲垮,几乎碾碎成了粉尘。
只能感觉对方正低低地趴在他肩膀上啜泣,空气中遍布着那熟悉又好闻的味道,几乎承载了他一整个青春的最美好的梦,却在此时缓缓消散开去……
“你们要活下去……在四十年,五十年以后再来到这里……”
于是泪珠又不受控制地淌下来了。
松田很想喊叫出声,说你不要走,快回来……
没有人期盼着死亡,但他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在此时答应他的话,就会产生永远无法接受的代价,可是他的喉口已经被苦涩侵蚀了,在这时根本连喊出对方的名字都困难,只能徒劳地伸出手,试图抱紧他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