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看见宋帝王靠着椅子睡着了。
至少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余钦从椅子扶手上支起一支胳膊, 头就那么微侧着枕在掌心, 流云状的暗纹像流水一样顺着他的玄色长袍往下走。
不愧是宋帝王,睡个觉都这么板正。
明月想起来, 余钦刚长途跋涉解决了一个邪祟, 估计这阵子一直没顾得上睡觉, 这才忍不住闭眼小憩。
不过……他真的睡着了么?
他怎么能放心地在我面前睡觉?
那干脆试试他好了。
明月盯了宋帝王的面具片刻,去到他面前,尝试着做了一个早就想做的举动——
将那碍眼的面具摘下来。
明月的动作做得很快,丝毫不拖泥带水。
然而在指尖触及到面具的那一瞬, 他的手腕即刻被扣住。
借着握住明月手腕的动作, 宋帝王顺势坐直了,开口的时候声音很沉。“做什么?”
“看看你而已。怎么, 不让?”
明月不但不退,反而弯下腰, 更逼近了一步。
他近距离俯视着那张青铜面具, 就好像想透过面具看清被藏起来的那张脸的具体模样,以及那张脸上的所有表情。
“不想让我看?
“阎王为什么非要戴面具?
“难道你长得青面獠牙, 是个丑八怪?”
余钦并没有回答明月的话。
但明月能感到手腕上的力道松了。
就好像余钦在默许什么似的。
明月淡淡一笑, 挣脱开余钦的手, 总算把那张面具摘了下来。
以非常近的距离,两双眼睛猝不及防地对视了。
明月注视着那双眼睛良久,双眸开始上下转动着,似乎是在从上到下、再自下而上地仔细打量余钦的模样。
之后他严肃着表情略偏了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余钦浅浅皱了眉,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两人过于近了,当即伸手将明月推开,人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他开口问,语气显得很冷硬。
这句话让那丝若有若无的暧昧立刻遁入无形。
尽管两个人当时或许都没有感觉到那点暧昧。
此时此刻,宴会厅上,灯火把那张青铜面具熏上了暖意。
尽管明月在尝试着做同样的举动。
但眼前的一切都与当年那昏暗的议事厅大殿有着太多的不同。
时隔多年,当明月重新想起那件往事,也不知道怎么,当时曾被他忽略过的、所有余钦的细微表情,到此刻全都清楚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他曾经觉得余钦太过冷漠强硬。
还没等自己彻底看清他的脸,他就推开了自己,并且很快就重新戴上了那张面具。
可现在他发现,面具摘开的那一瞬,余钦望向自己时,眼神里似乎隐隐有等待、问询之意。
那些情绪一闪即逝。
当年的明月并没有捕捉到,现在却竟回忆了起来。
不过……余钦在等待什么呢?
他该不会在好奇自己的看法?
他会担心自己觉得他长得丑么?
冷硬心肠、没有人性的阎王,怎么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想法?
算了,我去揣测他的想法做什么。
搞不好他自己都没搞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宴会厅内,明月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仔细想想,当时其实他真正的感觉,是有些惊讶,还有些惊艳。
在那之前他设想过,宋帝王应该长得不错。
然而在摘下面具的那一刹,他才发现宋帝王比他设想里还要来得好看。
明月的母亲是公认的校花,且被认为是他们学校历届校花里最美的那个。
明月讨厌母亲,讨厌她的长相,连带讨厌跟她长得颇为相似的自己的脸。
每次听到有人说他长得好看,其实他都很不痛快。
明月的母亲确实长得格外漂亮,无数人追求她。
她上大学的时候,早上在她宿舍楼下等着给她送早餐的男人能排出好几米的队。
可几乎没有人能忍受和她在一起两个星期。
他们忍受不了她的性格和脾气。
可见皮囊是最肤浅的东西。
在这种认知下,明月从来不认为自己好看,也对皮相美丑这种事不屑于顾。
但他认为宋帝王的长相是很不错的。
就像藏在瀑布下的一块石头,被风雨打磨了千年万年,有了最赏心悦目,也最不容易被发现、被窥探的形象。
它与青松、山壁、白云一起藏匿在群山深处,有着世人难以想象、难以寻觅的气质。
这是造物主都难以直接描摹的模样。
面具展开后,尽管余钦依然板着脸,但他眼睛的转动,眼神的变化,乃至说话时嘴唇的张合,让严肃古板的宋帝王形象立刻生动起来。
后来这张脸对于明月来说,有了更多的意义——
那是第一次出现在迷藏客栈后院时,贺真眼里流露出的天真。
还有在迷宫尽头手执阎王鞭时,贺真面上露出的困惑,和后来他在挥鞭时表露的迟疑。
南山之畔,他选择当自己那把刀时的决绝。
以及梅林深处他倒在血泊中时露出的笑意……
冷冰冰的、似乎一点人情味都没有的宋帝王,因此变得鲜明而生动,让明月感觉到他是真实存在于自己身边的人。
一个几乎毫无保留对自己好的人。
一个强大的、可以信赖与依靠的战友。
一个……能让自己不抗拒、甚至从中感受到愉悦的情人。
无数带着不同的表情、有着不同身份的余钦的脸,就这么在明月的脑海中滑过。
然而这一切都在青铜面具彻底摘开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面具下是一张死寂的脸!
那张脸确实是宋帝王的。
可它僵硬着,没有丝毫表情。
整张脸呈青白色,嘴巴没有一丝血色,鼻孔没有呼吸,至于那双眼睛,它茫然地盯着前方,连眨都不会眨一下。
盯着这张脸半晌,明月忽然感觉那上面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
然而定神之后他发现,那是一只漆黑的虫子爬过了眼白。
眼前的这个国王,分明已经是个死人。
明月骤然把手里的面具攥紧。
他紧皱着眉头,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脑海中的那个人,他微笑的样子、动怒时的样子、冷漠不理人的样子……已经全部消失殆尽。
他曾对自己露出过的,不管是属于宋帝王的强势、还是属于贺真的天真眼神,也全都归于了死寂。
这让明月想起了他离开蓬莱星的那一幕——
好看的、摧残的、极致的闪亮,就那么突兀地熄灭,与整个宇宙一起恢复沉默与黑暗。
就好像所有的美好终究转瞬即逝。
就好像生命之所以动人,只不过是因为它总会走向死亡。
堂堂宋帝王,战神余钦会死。
这是明月从来没有设想过的事情。
尽管他知道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夏娃的某种把戏。
但这依然提醒了他一个事实——
或早或晚,任何生命形态都有逝去的一天。
余钦也不例外。
就算他是阎王又如何?
【骑士贺真,恭喜你,你发现了国王的秘密】
【系统没有掌控灵魂的能力,先前一直是国王在帮助相关事宜的完成,比如地狱的构建、游魂的去向管理等等;国王也对游戏的整个构建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在普通的晚宴上,大家见到的国王并不是真正的国王,而只是系统根据国王模样复制的NPC】
【真正的国王一直藏在幕后,由本世界的三殿阎王宋帝王的一缕神魂所化只有骑士能见到他】
【国王计划在“最后的晚宴”与他所有的骑士们共进晚餐】
【然而由于本世界发生意外事故,这缕神魂等不到晚宴,已及时赶回本世界处理危机】
【所以,国王永远离开了我们】
【这个世界的我们失去了国王,需要重新进行国王的选举】
【骑士贺真,你在游戏里的表现让系统惊叹,第一个发现国王的秘密的人是你,你也是最先完成考验,最先来到游艇的人,并且你还懂得操控亡灵的本领】
【系统宣布,现在将由你暂时担任国王】
【经过系统综合的计算与评估,你完全具备这样的能力】
【后续你将与系统一起,带领其余骑士们继续除魔,并完成游戏规则制度的改进,最后将之进行全民推广】
【你将面临三个月的考察期】
【考察期结束,若其余骑士无异议,你将有资格正式成为新一任国王,你有资格成为这个游戏、乃至整个备用世界的主宰……】
【现在请你戴上面具,宴请你的骑士们吧!】
听到系统发来的消息,明月想到了余钦对左三丘说的一句话——
“你告诉明月,他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垂眸看向手里的面具,明月的表情显得有些莫测。
半晌后,明月还是戴上了那张面具,坐到了王座上,从此成为游戏里普通玩家不可直视的对象。
抬起头,他看向虚空中的某处。
“夏娃,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可以】
脑中收到这样两个字,明月道:“在本世界,有人、有欲望,也就总有魔的生存空间。
“然而这里不同。所以理论上,这里的魔确实可以被清除。
“你的除魔方法,治标不治本。
“这里的魔,其实都是本世界的问题导致的。”
【所以,你有什么建议呢?】
【尽管提,我会尽力协助你的】
昆仑。山之脚,阴之维度。
这是常世之人所不能到达的维度。
此时有五百余灵魂住在山脚的村落里。
村落被命名为“逢春”。
被安置在这里的五百余生魂,是在不同地狱完成了所有处罚、有资格重新为人的。
再世为人的入口就在昆仑。
经阴门至阳门,就能离开阴之维度,回到人间。
这世上类似于昆仑-阴之维度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
不过这些亡魂没有办法一下子全部回到人间,而是需要排队等待。
毕竟每年新生儿降临的数量有限。
当这世上需要有新生命降临的时候,他们才能迎来投生的机会。
具体他们是通过抽签、还是别的什么方式来决定谁先谁后,各个地方的规定并不同。
此刻,一个大平房内,有十几个人围成了一桌,正在吃涮锅。
受完罚后,他们全都喝下忘川水,忘却了全部记忆。
当然,在他们正式投胎之前,他们还会再喝一次,以便忘记有关地狱的一切。
忘记了在人世间的名字,大家便互相取了外号。
其中有个叫瘦竹竿的人刚刚获得了投生资格。
大家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给他践行。
瘦竹竿有些感慨,起身对大家敬酒的时候落了泪。
“谢谢、谢谢大家……
“我知道,很快我就会把大家忘了。但在逢春村这里,我真的很高兴认识大家!我……”
旁边一个被称为花婆婆的人笑了笑。
“别哭啦,能再次当人是好事。好日子啊,在后头呢!
“再说了……我知道你最该同谁道别!”
瘦竹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了不远外料理台上正在切菜的姑娘。
姑娘长得非常白,被大家叫做阿雪。
瘦竹竿道:“那个阿雪……我、我其实……
“其实我真的舍不得走的,我……”
阿雪抬头朝他笑了一下,再低下头继续麻利地切肉片。
“竹竿哥,不要紧的。你千万不要觉得抱歉!
“这种事儿啊……都看缘分的。也许我马上就抽中签了。到时候如果我们有缘……我们会在人间重逢的。”
阿雪说的这些话,让瘦竹竿心头一热。
紧接着他看见阿雪切好了一盘肉递给自己。
“让大家赶紧下锅吃吧。”
“你也赶紧来吃,别忙啦!”
“不要紧,我爱张罗这些事儿!”
瘦竹竿深情地朝阿雪看了一眼,端着肉走了。
他没能看见低着头的阿雪两双眼睛整个黑了,就好像眼白一下子被墨水浸透。
薄薄的肉片下锅,几十秒就可以烫熟。
这盘肉三分钟内就被瓜分完毕。
又五分钟后,所有人都捂着肚子呕了起来。
他们呕出的全是黑色的血。
几乎是在吐出血的刹那之间,就像是灌满水的气球被扎破了一样,他们的身体“嘭”得一下破了,流成了满地的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