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带着畏惧,又兼有一丝隐秘的快意,兴致勃勃地观看薛成璧受刑。
在没入滚水里的一刹那,薛成璧眼尾瞬间染上了猩红,他长长抽了一口气,险些克制不住挣断了绑索。
神婆击腰鼓、唱神歌,围着他又唱又跳,童儿舀起缸中污水,泼在了他脸上。
薛成璧苍白的脸霎时烫红了一大片。
很疼。
浑身的剧痛中,他仿佛回到了幼时那一晚,邹姨娘想用煤炭气毒杀他未果,又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不是生来就心硬如铁,无所留恋。
他也曾乞求过母亲的垂怜。
年幼的薛成璧哀哀唤着“阿娘我疼”,哭着问阿娘为什么。
“……为什么?”
邹姨娘掩面而泣。
“是啊,我为什么要换了你来?”
“换了你来,而我的孩子,那么小一个婴儿,却被人夺走,哭得好大声。摔在地上,哭声就断了。”
雷声轰然,年幼的薛成璧满眼泪水,迷茫又无助地望向他的母亲。
却偶然间从她的指缝间窥见了她藏起来的眼睛,窥见了她藏起来的仇恨。
“被摔死的本该是你啊。”
邹姨娘美眸中满是怨毒。
“你就该陪你那短命的娘一起下地狱!……”
从那以后,薛成璧就不会流泪了。
滚烫的水一瓢一瓢泼到脸上,香灰、焚烟、腥臭的血,顺着他的睫毛滴滴滚落。
他被压在滚水里,全身皮肤的灼痛到几乎麻木,心脏不规律地跳动挣扎,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在撕扯心肺。
即便如此折磨,薛成璧的眼角依然干涩。
他漠然地想着,自己欠邹姨娘两条命。
一条,是邹姨娘换子救他的命。
另一条,是邹姨娘那替他而死的孩子的命。
年幼时邹姨娘收回了他一条命,现在又是第二条。
……他已全还完了。
薛成璧满心畅然,纵声大笑。
体温高到可怕的程度,身体在迅速脱水。
他已听不到也看不到,浑浑噩噩间,却已有许久未有人往他脸上泼水。
耳边似有嘈杂的声音响起,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呵骂声、嘶吼声、痛呼声,还有……
“……哥!”
“……哥哥……呜……快醒醒……”
薛成璧豁然睁开双眸。
周瑭正趴在缸边,脸蛋上抹了脏兮兮的泪水,鼻尖嫣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掉进水缸里。
薛成璧以为自己在做梦。
孩子不是去看灯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瑭一脚蹬爬上了水缸,往前一扑,搂住住了他的脖颈。
眼泪掉进他脖颈里,竟比缸中滚水还要灼热。
薛成璧颈窝一烫,视线聚焦。
放眼望去,破庙前的庭院里,彩幡倒了,牌位碎了,神婆昏厥倒地,童儿瑟瑟发抖藏在神案下。
不知何处而来的四名侍卫与悍匪们战作一团,而周瑭抱住他,想把他从刀山火海里救出来。
远方的夜空,烟花无声绽放,像一个冰冷而遥远梦。
而环绕在他颈间的手臂,却是真切的温暖。
薛成璧眼睫微颤,如梦初醒。
“……周瑭。”
“你醒了?”周瑭泪珠悬在眼睫上,惊喜地一眨,“快出来,这水太烫,泡久了会出事的……”
话音未落,只觉脑后有劲风袭来。
一个悍匪举起刀,刀锋所指正是周瑭。
在砍刀挥下来的一刹那,薛成璧空洞的眼眸中凝聚起浓重的戾色。
他旋身挡在周瑭身前,猛地抬起双臂,用双臂上绑缚的绳索挡下了一击。
下一瞬,他骤然挣断了麻绳,出手如电,“咔嚓”一声掰断了那悍匪的手骨。
砍刀落地,悍匪的痛呼声响起。
薛成璧抱住周瑭,翻身出水缸。
周瑭瞧见他通红滚烫的皮肤,忍不住低低泄出了一声的哽咽。
“闭眼,抱稳。”薛成璧嗓音嘶哑。
周瑭点头,乖乖闭眼伏在他肩头。
薛成璧捡起砍刀,手起刀落。
那悍匪的痛呼声停了。
周瑭带来的四名侍卫都是高手,与那二十几名悍匪打得势均力敌。薛成璧刚一加入,局势便迅速向他这边倾斜。
眼看着就要败落,悍匪头子冲进破庙,从佛像后抓出了惊慌失措的邹姨娘,提着她的鬓发拖到庭院外。
钢刀架在邹姨娘纤细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丝。
“住手!”他朝薛成璧爆呵一声,“叫你的人停下来,否则我立刻就抹了她的脖子!”
以卢四为首的侍卫略有迟疑,还未来得及征询意见,便听薛成璧冷冷道:“不必管她。”
说着,他白刀进红刀出,又杀一人。
邹姨娘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悍匪慌了,凶神恶煞道:“你不顾你娘性命了吗?”
薛成璧甩去刀尖鲜血,雪亮的刀光照亮他漠然的眉眼。
“我欠她的两条性命,已经偿还清了。”
他嗓音缓慢低哑,每一个字却都坚定无比。
“——自此,我与她再无瓜葛。”
悍匪头子愕然。
这薛家二郎方才还为了母亲甘愿赴死,怎么可能没一会儿就翻脸不认人?
“你在诈我……”他发狠在邹姨娘脸上划了一刀,吓得邹姨娘连声尖叫,“你别以为我不敢下手!”
薛成璧一步步向他踏来,遇敌杀敌,如入无人之境。
鲜血溅了他满身满脸,他遍体血污,如临修罗炼狱。
臂弯间却极温柔地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身上纤尘不染,没染上一点脏污。
孩子被保护得周全,不被允许受任何一丝伤害,甚至不许被血迹脏了眼。
薛成璧盯着悍匪头子,慢慢勾唇,描绘出一个殷红的笑。
他开口,无声地摆出唇形:动手啊。
悍匪头子骇然发觉,那少年并不是在虚张声势,倒像是极期待他杀了邹姨娘似的。
恐惧吞没了他的理智,悍匪头子慌忙丢掉邹姨娘,回身便跑。
薛成璧一个旋身掷出砍刀,沉重的砍刀在他手中如飞镖般轻盈,划过夜空,刺穿了悍匪头子的左膝。
“抓活口。”他冷淡道。
卢四会意,飞身上前,按住了悍匪头子。
头目被擒,大势已去,其余幸存的悍匪纷纷扔掉兵器,以示投降。
混战结束了。
下台阶时,薛成璧身形重重一晃。
他头晕目眩,站稳都很困难,却紧紧将周瑭箍在怀里,不松一分力气。
周瑭的脸蛋紧贴在他肩头,只觉少年的皮肤如有火烧。
“哥哥快放我下来,”他含泪急道,“我去找些水给你喝。”
薛成璧顿了顿,撕下袖口布料,缚住周瑭的双眼,然后把小孩稳稳放在了洁白的积雪上。
“你……”
薛成璧想问,你看到花灯了吗?
然而刚说出一个字,眼前便天旋地转。
他跌入了滚烫的黑暗中。
*
“此劫二公子能安然无恙,实属命大。若再多烫小半刻钟,再强健的体魄也要没命。”康太医道,“也幸有周小娘子及时为二公子喂水、保暖,才没留下什么后患。”
这番话说完,听雪堂里的人都长松了一口气。
周瑭看着闭目昏睡的薛成璧,只觉后怕。
还好他没走,还好他及时回府寻找,叫醒了那个被打晕的侍卫,才得知了薛成璧的去向。
周瑭眼眶微红:“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康太医道:“二公子身体损耗太多,我在药里添了些安神助眠的药物,休息够了便醒了。”
周瑭抿唇点头。
听雪堂里乱糟糟跪了一片人,有邹姨娘、春桃的母亲,有玩忽职守的清平院侍卫,有哭得梨花带雨的薛蓁,还有被塞住嘴、鬓发散乱的阮氏。
二爷站在一旁,脸色铁青。
庭院外,绑着几名幸存的悍匪,由老侯爷亲自审问,时不时传来几声惨叫。
老夫人问周瑭:“我听卢四说,二郎杀敌时没顾及邹姨娘的安危?”
周瑭点头,又忙着摇头,替他辩解:“哥哥并非不孝,先前她已为了邹姨娘受了许多苦,后来有我在,若她再犹豫不决,我俩都要折在那里了。”
“甚好。”老夫人却慢声道,“他早该与那拎不清的蠢妇划清界限了。剜掉这块旧疤,能给他以后省去不少麻烦。”
被称作蠢妇的邹姨娘不住低泣,用薄纱捂住脸上的伤口。
“夜深了,回去歇息吧。”老夫人对周瑭道,“这里有我看顾二郎,你大可放心。”
周瑭道:“我今晚想留下来。”
“接下来的事,不适合小孩子看。”老夫人意有所指。
她的视线如刀子般一个个射向堂中跪着的人,每一个触及她视线的人,都抖如筛糠。
周瑭眼神恳求地望着外祖母。
“送她走。”老夫人毫不松口。
李嬷嬷福了一福,和郑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半哄半抱着周瑭出去了。
走出听雪堂的时候,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从里面传出,紧接着又是一声,最后戛然而止。
像是阮氏的声音。
周瑭被保护得很好,薛成璧、老夫人,还有薛萌,都在竭尽全力避免他接触这些阴暗的一面。
此时听到这声凄厉的惨嚎,周瑭却并不害怕,只觉阮氏罪有应得。
这一晚,周瑭没有睡好。
他做了噩梦,梦到了一个极俊美的男子,浅琥珀色的丹凤眼,鼻梁侧一点朱砂痣。
二十六岁的薛成璧已经完全长开了,迷惑性的容貌下潜伏着危险,美得惊心动魄。仿佛一柄横刀,刀鞘艶美,刀刃却有刺骨之寒。
他躺在富丽堂皇的大殿里,血泊在身下蔓延。
唇边噙着解脱般的快意微笑。
“……啊!”周瑭倏然惊醒。
他浑身颤抖,围抱着棉被,许久都没平复呼吸。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到了《奸臣》的结尾。那时薛成璧已权倾朝野,刀法更无几人能匹敌,怎会受这样重的伤?
或许这个梦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今晚的事给他留下的恐惧影射。
自我安慰半晌,周瑭还是睡不着,他轻手轻脚地掀开床帐,从窗牖翻了出去。
然后悄悄溜进了薛成璧落榻的厢房。
小少年还在发热症,脸色苍白,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干燥欲裂。
周瑭到桌几边,踮起脚尖倒了一杯茶,想喂他喝一些水。
刚端起茶杯,屏风外却传来了脚步声。
周瑭一惊。
……如果被人发现,他肯定会被遣送回去的!
周瑭朝四周张望,很快打定了主意。
外间,那嬷嬷转过屏风,看到了桌几上的茶杯,略有疑惑:“咦?我何时添了茶水,竟给忘了。”
另一个嬷嬷低笑道:“或许不是你,是田螺姑娘呢。”
此时此刻,“田螺公子”周瑭正悄悄蜷缩在薛成璧的棉被下,大气不敢出。
当时他能找到的最近、最好藏、最隐蔽的地方,就是这些堆叠如云的棉被。
藏进来之后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的选择实在不妙——他的藏身之所离公主的身体极近极近,每呼吸一下,空气里都蕴藏着对方温暖的体温,还有清苦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