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虽然都还小,可是孤男寡女大被同眠……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周瑭脸蛋渐渐泛红,不知是被闷红的,还是别的什么。
他祈祷外面的嬷嬷能快些离开。
然而天不遂人愿,那两位嬷嬷细心给薛成璧喂了水,换了额间散热的湿巾帕,竟仍未离开,守在厢房里低声攀谈起来。
看起来是打算整夜守在这里了。
周瑭又窘又怕,想尽可能离公主的身体远一些,便试着悄悄挪了挪手脚。
然而刚一动弹,外面的嬷嬷就察觉了:“方才二公子是不是动了?”
周瑭瑟瑟发抖。
另一个叹道:“你是不知,二公子身上烫了好些水泡,想来昏睡中也疼得厉害。”
周瑭僵住。
这件事康太医可没有对他说。
守夜的两名嬷嬷没有起疑,也没有起身查看。过了一会儿厢房里安静下来,一个昏昏欲睡,一个做起了针线活。
周瑭小心翼翼地凑近了薛成璧,睁大杏眼,观察他裸.露的皮肤。
手肘和小腿附近有好几圈红痕,红痕接连成片,上面敷了药,是水泡挑破后的痕迹。
周瑭心脏酸涩地皱紧。
他嘟起嘴,轻轻地“呼呼”吹着烫伤,想为公主减轻一点疼痛。
一边吹,一边听对方的呼吸声,平稳而舒缓。
……是啊,薛成璧就在这里,安然无恙地在他身边,没有倒在血泊里。
周瑭感到阵阵安心。
不知不觉间,孩子倚在小少年身边,沉入了酣甜的梦乡。
即便睡熟了,他还歪着脑袋、圆圆嘟着小嘴,好像梦里也在勤劳地呼呼吹气一样。
鸟雀呼晴,窗外隐有梅香。
清晨,薛成璧从噩梦中惊醒。
他重重喘.息,猛然睁开眼,凤眸中满是警觉与戾气。
伸手从棉被底下一抓,却捞出个小孩。
周瑭睡得正香,睡颜恬静。因为整夜闷在棉被下,脸颊和耳尖还泛着乖巧的红晕。
薛成璧微顿,眸中戾气冰消雪融,徐徐晕染出一抹温和。
他腾出大半边床榻,让周瑭躺在自己枕头的另一边。
助眠的药效再度袭来,他打起精神,认真注视了孩子片刻,渐渐阖上了眼。
这一睡,好眠无梦。
老夫人闻讯而来,看到两小无猜、相拥而眠的孩子们,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低声道:“随他们去吧。”
周瑭一觉睡到自然醒,坐起来时小揪揪掉了一个,发顶翘起两撮呆毛。
看到身旁薛成璧沉睡的侧脸,他脑瓜子懵懵的。
他们躺在同一只瓷枕上,周瑭呆呆伸手量了一下,距离最多只有三寸。
周瑭:“……”
“噗”地一声,他脑袋顶上冒出了一小团热蒸汽,脸蛋滚烫,另一边的小揪揪也吓掉了。
怎、怎么不但大被同.眠,一觉醒来还同床共枕了呢?
周瑭手忙脚乱地爬出被窝,抬头就看到老夫人靠在不远处的摇椅上,正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周瑭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小声解释:“夜里做了噩梦,所以就过来了……”
然后他问了最关心的问题:“哥哥还没醒过吧?”
没看到他钻被窝、共枕眠的轻薄行径吧?
“醒过了,醒来发现你小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老夫人脸不红心不跳,“只可惜他身子没好全,推不开,很是气了一阵。”
周瑭呆若木鸡。
一旁的郑嬷嬷忍不住笑了:“夫人诓你呢。二公子没醒,什么也没瞧见。”
周瑭来回观察她们二人神色,在老夫人眼里确认到一抹促狭,这才拍拍小胸脯,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瞧见。”他庆幸一阵,又开始自我怀疑:“我睡相就那么差吗?怎么能睡着睡着就躺到她枕边去了呢……”
只有老夫人大致猜到发生过什么。
二郎像只戒心极重的狼崽子,若非他主动,谁又能逼他让出一半卧榻,睡到他枕边去?
她心知肚明,却没有戳破。
老夫人稍稍走了一下神,回神时看到周瑭正撒腿从她身前跑过。
“学堂已经迟到了!我怎么睡过头什么都忘了……”
“今日就不必去进学了。”老夫人冷笑一声,“我托方大儒加了一堂课,教训他们何为‘子不语怪力乱神’,顺便请康太医讲解何为恐水症。这两件事上,你比那些小郎君都明白,没必要和他们一起挨训。”
周瑭明白过来。
外祖母这是借方先生和康太医之口替公主澄清,光明正大地终止了流言。
老夫人和老侯爷雷厉风行,这一晚还做了许多事。
他们逼二爷休了阮氏,阮氏所出的薛环、薛蓁兄妹则连夜被送往平卢老家,终生不许回京。
武安侯府与阮家闹得极不愉快,二爷想到以后仕途失了阮家的助力,本来有些不满。听到老侯爷承诺再替他寻一门好亲事续弦,他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邹姨娘被送去了京郊别院,春桃的娘随她一起。
京郊别院比清平院还狭小,日日有侍卫轮番值守,不许她们再踏出别院半步。
春桃永远留在了上元节的夜晚。
据当时她身边的婢女说,春桃停止呼吸的时间,恰好与薛成璧被按进滚水的那一刻相差不远。
春桃孤独离世,而那时她的母亲正忙于求神告鬼,没有陪在她身边。
正月十六的清晨,薛萌穿了素衣,拔去钗环,亲眼看着春桃下葬。
回府后,薛萌吩咐婢女抱了许多花灯,全都送给了周瑭。
“这些花灯本来是买给春桃看的,但事与愿违。那只花篮灯已经同她一起安葬了,这些你就拿去玩吧。”
周瑭抱起一只花灯,好奇地低头观察。
薛萌顿了顿,眼眶微红:“对不起,是我没劝住春桃的母亲,也没察觉到她的意图,所以才害得二兄……”
“我没法替哥哥原谅任何人。”周瑭抬起脸,杏眼乌黑澄亮。
薛萌低下头,嘴唇咬得失去了血色。
下一刻,她迎来了一个暖洋洋的拥抱。
“但我觉得这不是你的错。”周瑭温声道,“二姐姐又不是神仙,怎能掌控所有事情的走向呢?那些真正心怀歹意的恶人已经受了惩罚,无论是春桃姐姐,还是二姐姐你,都不要替恶人承担罪责。”
薛萌憋了整夜的眼泪,瞬间便淌了下来。
“谢谢你……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回抱住孩子,毫无形象地哽咽道,“以后、以后我一定要赔给你和二兄最盛大的上元灯会……”
古代的孩子当家早,薛萌性情尤其坚强。
这时周瑭才意识到,他这个二表姐,也不过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换到前世,也才小学二年级呢。
家仆搀着大郎薛璟走了过来。
“让表妹见笑了。”薛璟搂过嚎啕大哭的妹妹,咳嗽了几声,苦笑道,“昨晚的事我们都很抱歉,总想怎么补偿才好……我这些年无所事事,倒是扎了许多花灯。表妹若不嫌弃,便挑些好的拿去吧。”
周瑭本想拒绝,心里忽然灵光乍现,生起一个念头。
他笑起来,点头同意了。
三房的仆妇领他去看薛璟的花灯,周瑭望着堆满整整五间厢房的花灯,惊得瞪圆了杏眼。
“这么多,全都是大表兄亲手扎的?”
“是呢。”仆妇也笑了,“还不止这些,这里存着的花灯,都是千挑万选才留下来的。”
“哇……”周瑭满眼惊叹,蹲下来开始找精致漂亮的挑。
他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婢女见他抱着不方便,便道:“姑娘要挑几盏?婢子帮您抱着。”
“不多不多,我慢慢挑,”周瑭笑眯眯的,“能装满整整一间厢房就足够啦。”
婢女:“……”
她有些拿不准主意,去询问薛璟。
薛璟听了忍俊不禁,笑道:“喜欢就好,随她去吧。即便全都送给她,也是我们应该的。”
花灯这一挑,就挑了快两个时辰。
黄昏时分,余晖落入听雪堂,在屏风上镀了一层灿金。
昏睡已久的薛成璧徐徐睁开眼。
醒来的第一刻,他琥珀色的眼珠转向枕边,发觉那里空无一人,连余温都已散尽。
“二公子您醒了?”守在厢房里的嬷嬷喜道,“可惜表姑娘不在,否则这听雪堂可要热闹呢。”
“周瑭在哪?”薛成璧问。
他发了一夜的热症,又许久没开口说话,嗓音有些低哑。
“表姑娘去三房那边看花灯了。”嬷嬷叹道,“这劫也赶得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挑在上元节。表姑娘生在边疆,赴京之后也从没见识过京城繁华。好不容易要去看灯,却遇上了这事。”
薛成璧垂下了眼。
他许诺和周瑭一起去观灯,却言而无信。不但没有相陪,还把孩子牵扯进了危险里。
这会是周瑭过的最糟糕的上元节。
不论他做多少补偿,都无法倒转时间,把过去的上元节送到孩子眼前。
薛成璧的手指不自觉地扣弄着手肘间的烫伤,刺痛袭来,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将他心里的疼痛分散几许。
外间传来孩子轻盈的脚步声,是周瑭。
“哥哥醒了吗?”
“二公子刚刚醒了。”仆妇语气惊讶,“姑娘哪来的这好些……”
“嘘——”周瑭低声截住了她的话头。
薛成璧淡淡望着屏风外的影子,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屏风后,周瑭探出半颗脑袋,水灵灵的杏眼里仿佛藏着许多可爱的念头。
“哥哥闭一闭眼。”他笑着说。
薛成璧凝视他半晌,闭上了眼,掩住了沉沉眸光。
“不许睁开哦。”周瑭又不放心地叮嘱。
薛成璧便不睁眼。
不一会儿,厢房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孩子蹬蹬蹬轻快的脚步声。
黑暗让人的听觉变得灵敏,思绪也变得更加活跃,如一根根调皮的毛线,剪不断,理不清,纠缠成乱糟糟的一团。
不知多少次,薛成璧幻想了小孩满脸失望,向他抱怨没过好上元节。
但周瑭始终没开口。
于是薛成璧又皱着眉想,像周瑭那种软糯容易受欺负的性格,纵使嘴上不说,定也会憋在心里,独自难过。
当繁杂的思绪渐渐让薛成璧感到窒息时,周瑭的声音蓦然打破了黑暗。
“摆好了,可以睁眼啦。”
长久的黑暗之后,光线倏然闯入眼帘。
——灯火辉煌。
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摆满了花灯,宫灯典雅,金鱼灯鲜活,荷花灯飘然旋转,舞姿婆娑。
每一盏花灯里都点着暖融融的光亮,满室生辉,如梦似幻。
错过的上元节灯会,以更灿烂华美的姿态展现在他眼前。
薛成璧眼睫微颤。
“我们约定好要一起赏灯,就决不食言。虽然晚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