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吧,那全都是他,他一个人就是文武全才。真是老天爷追着赏饭吃啊。”
“实乃武安侯府之幸啊。”
“更是禁军府之忧!若薛二公子走了仕途,就没空帮我们抓逃犯了……”
消息传来,薛成璧只顿了一下,便继续审问犯人,声线平稳没有一丝异样。
不是解元,而是第二名的亚元……以他对大虞朝政的了解,对这个名次早有预料,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周瑭会不会失望?
道贺声接二连三传来,汇聚成喧嚣的潮水,吵得薛成璧额角抽疼不已。
他面带微笑地一一应付,寻了借口便抽身而出。
但还有人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甚至尾随他出了城,往翠雨居所在的太行山中跟来。
薛成璧行动如常,凤眸却沁了寒意。
他步入山林,那尾随者自恃武功高强,没有半分迟疑地跟着进了山林间。
然而,进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薛成璧的身影就凭空消失了。
尾随者怀疑自己暴露了行踪,立即隐蔽在树后,四下里张望。
直到他的脖颈间贴上了一件冰凉的利器。
“谁派你来的?”薛成璧阴沉的嗓音从他背后传来。
尾随者瞳孔紧缩,左手即刻探囊入怀,摸向暗器。
刚触碰到,便觉左手一凉,紧接着就是钻心的剧痛!
薛成璧砍下了他的手指!
“罢了。”薛成璧似乎丧失了全部的耐心,嗓音里满是不再压抑的暴虐,“我总有办法知道。”
感受到袭来的刀风,尾随者大喊出声。
“孟家!是孟家大公子!您嫡母的兄长!”
“他得知您中了亚元,大发雷霆,派我查您在城外藏了什么人,是不是一个面目姣好的小娘子,姓周……”
他不敢藏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如果是,就伺机绑走周小娘子,藏起来,以此要挟您!”
横在他颈间的刀微微一顿。
尾随者以为抓到了希望,求情道:“我不过是替人办事,求薛二公子放过我,我保证终生再不回……呃。”
他再也说不了话,断裂的喉管发出了“嗬嗬”的抽气声。
鲜血溅射,视野渐渐漆黑下去。
*
周瑭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因为起身太快而眼前阵阵发黑。
今日放榜,他昨晚彻夜未眠,正等着消息,就不小心靠在桌边盹着了。
他朦朦胧胧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不记得具体的内容。
醒来后,鼻息间好像还带着梦里的血腥味,那种甜腻的铁锈味害得他胸口至犯恶心。
他撑着桌边缓了一会儿,走出房门,去汲取些新鲜空气。
庭院里,周瑭脚尖勾起横刀,借着上踢的力道,利落地提刀、抽刀,舞了一套刀法。
秋雨和落叶的清新气味舒缓了他的不适,一套刀法舞毕,少年回眸,正好看到他等待的人站在院门口。
周瑭兴奋得刀都来不及归鞘,一个纵步跃至薛成璧面前,一连串问题冒了出来。
“哥哥回来了?这么早?他们没有拉着你吃酒吗?”
“我听说京中有‘榜下抢婿’的风俗,还以为哥哥会被达官贵人相走,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呢。”
他笑起来,脸蛋映照着秋阳的明媚:“我还正担心,哥哥被抢走该怎么办?”
薛成璧眉宇间的阴鸷消散了几分。
“抢不走。”
他抬手抚了抚少年的脑袋。
秋闱以来,薛成璧又做起了小时候常做的动作,周瑭刚开始还记得反抗,渐渐地就对这种兄弟之间的亲昵习以为常了。
他笑了笑,却忽然从薛成璧衣袖间嗅到了一股腥甜的气味。
血腥味极淡,难以察觉,但凑巧周瑭刚做了噩梦,正对这种气味敏.感,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
他拉住薛成璧的手臂,捋起外袍,在洁白的内衫上捕捉到了一滴鲜红的血迹。
周瑭抬起脸,用疑问和担心的眼神望向薛成璧。
薛成璧动作自然地放下手臂,平静道:“城外有个老伯在卖羊,我就顺手买了些回来。可能是宰杀的时候溅到的。”
“哦。”周瑭松了口气。
“哥哥今日想吃羊肉么?”他问,“放在哪了,我叫嬷嬷们来处理。”
薛成璧视线移向墙角。
那里确实放着一口大麻袋,大小刚好够装下一只羊。麻袋编织得不那么严密,有血迹在缓缓渗出。
周瑭只看了一眼,薛成璧便向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别看了,影响胃口。”
周瑭点头。
他跟着薛成璧往屋里走,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刚才那短短一瞥里有什么不对。
麻袋下透出来的颜色除了鲜红,还有一团黑。
那黑糊糊的线团,很像死人的头发……
周瑭甩了甩脑袋。
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下午,薛成璧沐浴之后,寻郑嬷嬷私下吩咐了些什么,剩下的时间就全都交给了周瑭。
他们一起看了会儿闲书,一个不提看榜,一个不提孟家派来的尾随者,互相说的都是能让人放松的闲话。
黄昏时分,郑嬷嬷温了二两私酿的粮食酒,又亲自做了几道寓意吉祥的菜,将小桌设在了庭院的屋檐下。
周瑭给薛成璧斟了一杯酒,自己低头轻嗅着瓶里剩余的酒香,发馋地舔了舔嘴唇。
薛成璧的目光落在少年润泽的唇上,多停留了一瞬,缓缓移开。
郑嬷嬷拿走周瑭手里的酒瓶,换上一杯果汁:“现在还吃不得酒,喝这个罢。”
周瑭撇了下嘴,抿了一口酸甜的果汁,抚慰自己的不满。
他吃了一会儿才发觉桌上少了什么:“怎么没有哥哥买来的羊肉?”
郑嬷嬷神色间有一丝慌乱,抢着回答:“那羊染了疫病,让人拖到后山埋了。”
“那卖羊的老伯骗人。”周瑭吃了口糖醋瓜,腮帮子一鼓一鼓。
“是啊,实在可恨。”薛成璧轻描淡写道。
他神色如常,周瑭却注意到,薛成璧持箸的手绷得很紧,指甲缺血泛白,手背鼓起青色的血管。
似乎情绪不佳。
……或许是因为放榜的结果。
周瑭已猜到了,公主多半没中解元。朝堂绝不像学堂那样单纯公正,其中往往夹杂了各种利益纷争,不仅仅是以才学论名次。
公主大概是在为这个低落吧。
这么想着,周瑭放下了果汁杯,将手轻轻放在了薛成璧紧攥的拳头上。
“只是乡试而已,算不得什么。”他安慰道,“圣上待太子严苛,待到殿试,一定会秉持公正。”
薛成璧手背微微一震。
少年的手暖洋洋的,指腹有一点握笔运刀留下的薄茧,似乎还沾染了果汁的酸甜。
然而就在刚才,还有人跟踪他追上太行山,想要毁掉这份温暖。
孟家想要自己的后裔取得侯位,他造成的威胁越大,孟家就越想要将他除之后快。
他们在薛成璧身上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便将目标转向他身边的人。
而谁都知道,周瑭是他的软肋。
“……殿试。”
薛成璧闭上眼,藏起眸中狂躁的阴云。
他还能在侯府留到殿试吗?
再睁开眼时,他反手握住了周瑭的手。
“如果有陌生人来山里,不必管任何事,立刻用轻功离开。”
他一字一顿道:“我会找到你,带你走。”
周瑭被他眼里的严肃惊了一下。
“啊……”
他们对视着,周瑭从那双淡色的眼里看到了抛却一切的疯狂。
周瑭不由就想到了他们翻越城墙的那个晚上——夤夜无声,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仿佛两个漂泊的流浪者,孤独着,却又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到燃烧一切的温暖。
竹箸缓慢滚动,从桌上滚落,“咚”地一声。
周瑭一怔,回到了现实。
他轻声道:“什么都不管地离开……那郑嬷嬷怎么办呢?”
薛成璧眼眸里的火焰一滞,陡然陷入了沉默。
他生来便不属于这里,随时可以抛弃自己的身份,但周瑭不能。
周瑭是侯府之孙,是远在西北边疆的薛沄之子,是大虞之民。
周瑭和他不一样,他不是流浪者,他有家。
薛成璧垂下眼,缓缓松开了周瑭的手。
“哥哥……”周瑭莫名地心里一揪。
他想要挽回什么似的,张开手,又垂了下来,在桌下攥紧。
他们静了小半晌,薛成璧开口时,已神色如常。
“来年二月,便是孟氏腹中胎儿的产期。孟家将侯位视为囊中之物,他们对你我并不友善。”
他定定注视着少年:“周瑭,万事小心。”
“哥哥也是。”周瑭轻声道。
之后,周瑭努力活跃气氛,薛成璧配合着做出反应,席间言笑晏晏,没有再冷过场。
只是周瑭觉得,薛成璧脸上始终戴着一层薄薄的面具,再也没有那一瞬真切的炙热。
寒风送走了桂香,冬日在不远处的云层里发出隆隆闷响。
秋闱放榜之后,薛成璧在翠雨居住得少了。
以往每个月,他都会陪周瑭至少十五日,但从秋闱放榜之后,便缩减到了五、六日,每每夤夜归来,清晨离去。
见面的大多数时候,周瑭都看到他满眼血丝,是疲惫至极,也是病发作得厉害。
连猛药都无法压制,撑不住的时候,才会冒险前来。
或是沉默,或是许久未曾睡眠,或是掌心里又缠了白纱,白纱下殷出血红。
就这样与周瑭多待几刻,让少年的气息浸润他的全身全心,他才能像吸饱了雨露的枯瘦幼苗一般,勉强恢复正常。
周瑭这边,则是经常在发呆时,察觉到自己在等待一个人来。
他本来是一个善于自娱自乐、善于独处的乐天派,一个人住在翠雨居也不会有什么妨碍。但也许是因为山林间的棕熊野兽都冬眠了,所以渐渐地,他竟然感到了寂寞。
渐渐地,他总是在等待薛成璧的到来。
一日,山中积雪皑皑,周瑭捧了一卷连环画,趴在火盆前漫读。
郑嬷嬷的脚步声从这边过来,又从那边过去,忙里忙外,一刻都没闲下来。
周瑭丢了连环画,跑过去帮郑嬷嬷拎起洗菜的水桶,好奇道:“这两日怎么这么忙?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小公子忘了?”郑嬷嬷笑着用巾帕擦了擦额汗,“过几日就是除夕了,虽说在这里一切从简,但人手少,我总得提前张罗着才是啊。”
周瑭讶异了一小下。
山中无日月,竟然这么快就又要过年了。
他开始帮着郑嬷嬷做活,尤其包揽了所有体力活。郑嬷嬷在一年年地衰老,而他在一年年地长大,能帮上多少就多少。
忙完之后,他便讨了红纸来,持着交刀剪窗花。
周瑭态度很认真,剪出来却是一只只造型诡异的妖魔鬼怪,看得郑嬷嬷笑也不是、骂也不是,便随他去了。
京城中热闹愈盛,冷清的翠雨居也一天天地添了年味。
到了除夕当日,周瑭早早换上了新衣,在庭院里扫雪。
扫完庭院,他又去扫翠雨居外面的山中小道,山路被扫得干干净净,像是在迎接哪位客人似的。
可是过了晌午,雪又开始下得大了。不到一刻钟,山路便掩埋在积雪之下,他一上午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
周瑭呆呆站了片刻,赌气似的握紧了扫帚,仍是埋头扫雪。
大雪模糊了白天与黑夜的区别,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传来郑嬷嬷的呼唤声:“小公子,该吃年夜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