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真的一点酒都不能沾吗?”周瑭恳求,“感觉耍完酒疯,心情都好多了。”
“……除非在我面前。”薛成璧道。
“其他人不行?”周瑭问。
“不行。”这一点薛成璧非常坚持,“以你的酒量和酒品,会招惹上不该招惹的人。”
那样的情态,若是落在别人眼里……他光是想想就锁紧了眉头。
“好呗。”周瑭其实不在意。
反正他还会和薛成璧待在一起好久好久。
“对了哥哥,我还给你准备了新年礼物。”他在枕头底下掏来掏去,“咦,放哪去了?”
“这里。”薛成璧从自己怀里掏出了梅花香囊,“昨晚吃醉酒后已经送过了。”
周瑭讪笑:“我给忘了。”
紧接着他就问:“你闻闻,香不香?”
薛成璧眼神略微一恍惚。
昨夜里,周瑭送完香囊之后,每隔一会儿就要问他一句“你闻闻,香不香”。
如果只是问问便罢了,偏还要凑过来,贴得很近很近。
梅花香再浓郁,也遮掩不住少年浅浅的体香。
“不香吗?”
他太久不回话,周瑭开始自我怀疑:“这可是我从这片山里仅有的几株梅花树上薅下来的……”
“香。”薛成璧回神。
周瑭笑起来,朝他伸出双手:“那我的新年礼物呢?”
薛成璧递给他一只贴身保存的红封。
拆开一看,里面果然还是薛成璧亲手绣的炸毛兔子补丁贴。
“这样就一共有九只了。九只好呀,长长久久。”
周瑭正笑着,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九。
刚穿越过来的那一年,有关原书的记忆还比较清晰。那时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正文剧情是在九年之后开始的。
九年之后,突厥、契丹两族叛乱,薛成璧以奴隶之身从军,前往北境平叛。
至于为什么薛成璧会从侯府公子落入奴籍,书里没有明说。或许侧面提起过,但那时周瑭才上初中,年纪太小,可能没看懂。
今年,不就是第九年吗?
周瑭一下子就把炸毛兔子捏紧了。
“上元节,一起去看灯?”薛成璧问。
“好啊。”周瑭惊醒似的,努力藏起自己的慌张。
薛成璧注意到了他的走神,也注意到了他在遮掩。
但他不想说,薛成璧便能克制自己不问。
“你那盏兔子灯旧了。”他语气微缓,带着安抚,“这几日,我再做一盏新的给你。”
“……哦。”周瑭有些魂不守舍,呆了下才说,“那就多谢哥哥啦。”
薛成璧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从新年到上元节的十五日里,朝野上下难得的平静。
在这期间,周瑭把许多蛛丝马迹串连到了一起,又凭着对剧情模糊的印象,猜到了那个原因。
比汉人更深邃的五官、更浅的瞳色、晒不黑的冷白皮……还有前些日,突然开始学习回鹘语。
难道,薛成璧有回鹘血脉?
当今圣上曾金口玉言,凡回鹘之后,永世为奴。
所以在《权臣》剧情开始之时,薛成璧会以奴隶的身份从军。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周瑭从里到外打了个寒颤。
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攫住了他的心脏。
晚上做梦的时候,梦里一片漆黑,他总觉得背后有一只手,即将就要追上他、抓住他。他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就醒了。
唯余一身冷汗,和久久无法平息的心慌。
再次有机会见到薛成璧,是在上元节。
正月望夜,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他们乔装改扮,和街上许多游人一起戴着野兽面具,装作一对最普通的兄弟。
皇宫午门外的鳌山灯,每年都是上元灯会的重头戏。
不怕冷的游人早早就来占好了赏灯的最佳位置,待夜幕降临之后,更多的人流涌来,纵使有兵士维持秩序,午门外也堵得水泄不通。
人潮汹涌,周瑭现在的个头还不够高,视野里满是人脑袋,鳌山灯只能看着个火焰尖尖。
他正忙着垫脚,忽然间一条手臂从他臀后方揽起,把他扛上了肩头。
薛成璧轻松地把他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肩膀和手臂搭建的桥梁上。
周瑭吓了一跳,连忙四处找地方扶稳,慌乱间还不小心摸到了薛成璧的耳朵。
“哥哥做什么?”他声音局促,“快放我下来……”
薛成璧问:“鳌山灯可看到了?”
周瑭抬头。
他眼里瞬间映照出了明亮的灯火,龙凤虎豹各式形状的彩灯堆作一座巨鳌般的灯山,火树辉煌,花焰枝开,仿佛世间一切光耀美满尽皆凝聚于此。
……太美了。
周瑭屏住了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自己能看到鳌山灯,完全是因为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在给他当人力座椅。
周瑭小幅度挣扎起来:“我其实还挺重的,哥哥这样抱着我会很累吧?”
“不累。”薛成璧按住他。
周瑭抓到了漏洞:“不累,但是很重?”
薛成璧轻笑一声:“尚可。你还能更重一些。”
周瑭若有所思:“是啊,等我再重些,再长几岁,就该由我来扛着哥哥看花灯了。”
面具之后,薛成璧的表情流露出了一丝奇怪。
周瑭也觉得,由公主来抱护花使者,这场景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他环顾四周,看到前后左右坐在人肩头上的都是小孩,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他有些赧然:“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啦……”
“我没有把你当做小孩。”薛成璧立刻反驳,语气出人意料的严肃。
周瑭道:“那就是当做了弟弟…或者妹妹。”
“不是。”薛成璧再次否认,“不只是。”
周瑭不解。
现在他比整条朱雀大街上的行人都更高,视野比任何人都更宽阔,鳌山灯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眼前。
因为薛成璧在宠他。
不是把他当成小孩子宠,也不只是当做弟弟宠——那是当做什么?
正疑惑着,忽然间“嗖”地一声,一朵烟火倏然蹿上高空,噼噼啪啪绽放出漫天花火。
紧接着又是三朵“水浇莲”、一朵“金盘落月”、两串“线穿牡丹”,然后是十几朵叫不出名字极尽绚烂的烟火。
人群欢呼雀跃,热闹沸腾。
然而烟火终有燃尽之时,短暂的绚烂之后,夜空陷入了亘古般的阒寂。
再辉煌的鳌山灯也不会永远吸引人驻足,午门前拥挤的人潮渐渐散去,人声鼎沸的朱雀大街渐渐冷清。
薛成璧把周瑭放了下来,两人肩并肩,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色弥漫,被上元节驱散的阴云重新笼罩在周瑭心头。
他又想起了那些噩梦,想起了被无形的命运玩弄于鼓掌中的恐惧。
摘下面具之后,旁人还是会发觉薛成璧与回鹘罪奴之间的联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根植于血脉的联系会让他们的相貌越来越像、越来越像……被质疑身世、被打入奴籍几乎板上钉钉。
他该怎么做,才能帮薛成璧逃离这个死局?
“哥哥,”周瑭小声道,“你之前说过要带我走,带我远远离开这个危机四伏的京城……现在还作数吗?”
“不作数了。”薛成璧道。
“……哦。”周瑭蔫了。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路在前方,我不会回头看。”薛成璧沉道,“我面对,我选择。我失去,同样也有了获得的希望。”
他神色间不见了前一段时间的犹豫彷徨,显然已经找到了未来的方向,并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周瑭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坚定。
他思考片刻,转身望向薛成璧,眼神认真。
透过面具的两个小孔,他紧紧盯住薛成璧的野兽面具,好像要通过眼神把这份支持的力量传递给对方。
“我不知道你选了什么样的路——不过不管那是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不管你是什么人,来自哪里,你在我心里的位置都不会变。”
“但世间还有许多把血脉看得比什么都高的人……”他用暗示的方式努力提醒对方,“哥哥,你要小心。”
薛成璧怔住。
他被这突然的挑明打得措手不及。
同样的,他也没料到周瑭知道自己并非他的亲兄长之后,会是这样的态度。
没有想象中的质疑、失望、或是惊慌,就像对方所说的那样,“不管是什么人,来自哪里,都不会变”。
薛成璧喉间微颤,一时没能出声。
周瑭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哥哥那么聪明,肯定早就知道了,也都计划好了。我说这些,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从来都不。”薛成璧一字一顿道。
他下意识想要牵起周瑭的手,抬起之后,又捏拳按下。
他开口,嗓音郑重无比:“周瑭——这些话,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周瑭没想到他会看得这么重,有些惊讶,同时也很高兴。
这时,对面一个行人正在回头和游伴说话,没看路,向着薛成璧直直撞过来。
“诶……小心。”
周瑭想把薛成璧拉开,自然而然就挽起了薛成璧的手。
他把薛成璧往自己这边拉了两步,等到那个游人和他们擦肩而过之后,两个人的手已经牵在了一起。
薛成璧捏了捏他的手指,周瑭朝他回以一笑。
肢体动作足够代替语言,他们早就是无需言谢的关系。
周瑭接着问:“那等你走完那条路以后,可以每年都和我一起看花灯吗?”
“嗯。”薛成璧回应。
他不信神,也从来不会相信海誓山盟会奏效。
但因为周瑭,他希望有神明存在,听到了他们的誓言。
“一言为定。”
这一声很重,重到足以铭刻在周瑭心头。
这一声也很轻,落在人潮中不声不响,消逝在上元节的寒风里,融化在灯火阑珊之间。
与此同时,周瑭感到薛成璧的手指擦过自己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缝间,缓慢而强势,最后定格在十指交扣的姿势。
周瑭没有逃走,而是把手指扣得更紧了些。
他想,也许他握不住薛成璧从奴隶踏向一代权臣的命运。
但至少此时此刻,他能紧紧握住薛成璧的手。
第46章
“我一辈子都不想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