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皇帝又隐隐托出萧晓这个裕王世子……这朝堂,永远不得安宁。
几位老臣暗自叹息,将复杂的目光投向新册定的太子殿下。
薛成璧丝毫未受影响,他面上宠辱不惊,从尚书令手中接受了案册和玉玺。
“谢圣人隆恩。”
“谢令君代帝授玺。”
最后向无定上师拜道:
“谢上师为吾册定吉日。”
百官寂然。
谢帝王和谢尚书令皆乃规制,但他谢一个司天监的宠臣,绝非祖宗礼法。
如此讨好之举……这位新晋的太子,怕是要与司天监合盟了。
薛成璧此举,倒是颇合皇帝的心意。
虽然官员们不敢明说,但皇帝心里知道,他们并不赞同自己对无定上师的宠信。
此前萧翎对司天监不冷不热,后来还与无定上师彻底决裂,闹得皇帝本人颜面无光。
如今看来,薛成璧倒是个识趣的。
……不,他的二皇子,该叫作萧成璧了。
册定之礼毕,百官只觉头顶阴云密布。
支持萧翎的后党诸人私下密会,一个个面上郁郁,为废太子愤懑不平。
“裕王世子当真好勇气!世子敢为殿下鸣不平,而我却……哎。”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这二皇子行事甚为歹毒,还好圣人命刑部搜查景家,若此案被獬豸司拿到手,那二皇子还不知会伪造出多少人证物证。到时候,恐怕不仅仅景家,连我们都要被牵涉其中!”
“我原以为二皇子构陷景家一事并不绝对,亦或有可能是司天监的离间之计……今日看来是我想岔了。二皇子和司天监,他们本就沆瀣一气。”
“贤弟这才悟到此节?”
“所谓‘天命之子’,不正是那狗屁上师用以愚众的说法?如今‘天命之子’嫁与二皇子,正应了祥瑞。依我看,他们早就暗自结盟了!”
“嘉定县主是武安侯的独女,没想到武安侯世代忠良,如今竟也与奸佞同流合污……”
“这倒不敢苟同。私以为,景家出事以后,那嘉定县主便与二皇子生了嫌隙。”
“何以见得?”
“听闻县主幼时曾与景小侯爷有一段同窗旧情,景府遭难之后,县主着意照料了景小侯爷的姊妹,定还念着同窗情谊。”
“而且,自打景府遭难,县主便一直称病告假,并未上朝。就连太子册命大典也没有出面……”
“想毕是勘破了二皇子的虚伪奸诈,心生不满。”
“可怜县主心慈好善、秉公执正,却不幸遭奸佞蒙骗。”
“若是婚成,又是一对怨偶……”
像是要印证官员们的猜测一样,薛成璧作为东宫太子上朝的第一日,周瑭仍未现身。
群臣毕至,皇帝御舆以出。
薛成璧身着龙纹朝服,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百官之首。
谁也想不到,三年前被打入奴籍、陷于囹圄之人,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为了权倾朝野的佞臣、深得圣宠的太子。
不少朝臣默默不语,心中却翻涌着失望与愤慨。
……奸佞。
与司天监蛇鼠一窝。
窃取来的东宫之位。
大虞后继无望,国将不国……
在种种视线之中,薛成璧手持笏板,向右迈出一步,独立于百官之外。
“臣有本奏。”
他直视着上方的皇帝,朗声开口。
“——臣欲弹劾司天监监正无定上师,以巫鬼之术欺瞒圣人,陷害朝臣,多行不法之事,其罪当诛。”
群臣哗然!
他们不是结盟了么?
怎么突然……
无定上师常年没有表情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比百官更快一步意识到,此前薛成璧的沉默与恭顺,并不仅仅为了保全自身,更是为了麻痹他的戒心。
这让他以为薛成璧会满足于太子之位,却没想到对方根本,意不在此!
“无定上师罪状有十。”
薛成璧眸光如电,声如惊雷。
“乾元二十四年春蒐田猎,无定上师与四皇子合谋,致太子骑马遇险。谋害储君,此罪一也……”
*
废太子萧翎躺在草榻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铁窗外一缕惨白的日光。
此地虽名为安乐宫,却比冷宫更为可怖,曾经幽禁过大虞历代十三名夺嫡失败的皇子。
在这暗不见天日的铁牢中,五人选择自尽,剩下的八人没有控制病情的药物,很快便陷入疯狂,生不如死。
萧翎觉得后悔。
几日前的早朝,若他以命相逼时下手再重一些,当场自刎便好了。
如此,他倒也不会死得像个疯子。
萧家皇室的人都是疯子——这是大虞藏在最深处的秘密。
大虞的国土是太.祖皇帝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太.祖皇帝智勇奇绝,性情却时而刚猛暴戾,时而愁郁难解。
时人不知其为病,后嗣皆以肖似太.祖皇帝为荣。此后三代,大虞将疯病奉为传国之宝,以此视为选择储君的圭臬。
直到三世皇帝郁症急发而亡,皇室才得以惊觉。
四世皇帝延请名医,不仅仅是宫中太医,还有乡野的赤脚大夫、武林医毒圣手,甚至异族巫医、祭司、相士……多方会诊,才研制好了药方。
萧家皇室终于学会了用药物控制疯病,他们一改旧制,濯选未患病的皇嗣继承大统。却没想到,疯病犹如附骨之疽般渗入了萧家血脉,每隔几代,必有一位皇帝继位后患上狂郁之症。
年号为乾元的当今圣上,便是如此。
就在皇帝为此焦躁不安时,无定上师出现了。
他为皇帝提供了一种新的丹药,此丹药不但不会像之前的药方那样危害圣体,还能使人精神百倍。
上师说疯病是乌坦神的馈赠,就是因为这份馈赠,太.祖皇帝才能拥有超乎常人的才智。
皇帝信以为真,自恃为乌坦神眷顾之人。
然而萧翎的生母,先皇后却发觉,皇帝变得极为依赖那丹药,如不服食丹药,不但会头痛难忍,而且脾气会比此前百倍难以控制。
她百般劝诫皇帝停药并疏远无定上师,可没过几日,一贯心性平和的她却突然发了疯,自缢身亡。
彼时小公主萧含君年仅三岁,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摇晃着悬梁的母亲的脚,奶声奶气地央求母亲不要再荡秋千了,下来陪她玩。
九岁的萧翎抱住妹妹,只觉肝肠寸裂,心胆俱焚。
从此,皇帝彻底对丹药上了瘾,他再也无法再离开无定上师一步。
甚至,在萧翎因为母亲暴薨而开始显现出郁症时,皇帝大喜之下,要求萧翎也开始服用无定上师的丹药。
漆黑的、硕大的药丸,在萧翎眼里扭曲成母亲悬梁后青紫变形的脸。
他谦顺地接过丹药,放进嘴里。
司天监的人离开后,他立刻抠喉催吐,呕出丹药。此后的每一日,皆是如此。
没有正常的药给他用,他便生生捱着,唯一庆幸的是自己狂躁时极少,悒郁时多。那些他发病时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稍加掩饰,便无人能发觉。
再后来,捱到羽翼稍丰时,他搜罗到了一名姓康的落魄郎中,此人曾做过军医,不知为何拥有失落的、能控制狂郁症的药方。
如此,康郎中便成了康太医。
萧翎暗地遣人建立了地下黑市,并将治疗狂郁症的药藏匿其中,想着就算他和康太医都不在了,那药方也能流传下去,说不准哪一日,便能救人一命。
他挣扎半生,却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落到了这种境地。
一层一层用来紧紧包裹自己的衣服被剥去,在这铁牢里,萧翎只能穿一件肥大的粗布襕衫,手臂上的疤痕和颈侧的新伤被迫裸.露在外。
倒也无妨,萧翎想。反正这安乐宫里,也不会存在第二个活人了。
“这就是你不想被我看到的吗?”
少年的声音忽然响起。
萧翎慢慢回头。
“……周瑭?”
“是我,我来带你出去。”周瑭向他走来,“门外那些侍卫都被我敲晕了,不过放心好啦,我下手有分寸,他们会醒来的。”
少年就这么奇迹般地出现在重兵把守的铁牢里,就像那年春蒐,飘然飞跃至萧翎身后,将他从死境中一把拉出。
萧翎望着他,怔然不语。
在对方眼里,现在自己的身体一定非常丑陋。
他想蜷缩起来、藏进角落里,但他的身体早已在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中,在人前僵硬地昂首挺身,扮演出身为太子应该有的样子。
不……他如今连太子也不是了。
他沉默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周瑭见此,惑了惑,随即想起了什么。
“哥哥说,那年春蒐你被绑在疯马上,本来就没有求生的念头……这是真的吗?”
萧翎慢慢垂下眼。
“……既然那些人想我死,我不如遂了他们的愿,免得再伤及无辜。”
“想来也是。若我不在,姑母不会触柱而亡,景家也不会被牵连流放。”
“可是还有很多人想要你好好活着啊。”周瑭道,“就像我,当时虽与你素昧平生,也愿意冒险去救你。”
“因为我知道太子殿下是一位贤明的储君,有你在,天下千千万万的子民都能过上更美满安逸的生活。”
他认真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太子殿下,大虞的子民们还需要你。”
萧翎眸光动了动,随即避开了他的视线。
“可我已经不是太子了。”
“不,你是。”周瑭正色道,“无定上师千方百计想害你,是因为他要一个懦弱无能的储君。他越想害你,说明你对他的威胁越大,说明你能做得越好。”
“萧翎,太子这个位置,没有人能比你做的称职。”
萧翎望着少年真挚的眼神,略有动容。
“可若我是太子,二皇弟如何?”
周瑭有些无奈地笑了:“哥哥从来都没想过做太子啊。”
他想起了数日前,在得知要被册命为太子之时,薛成璧将脸埋在他颈窝里,极少地显露出了疲惫之色。
那时,周瑭才意识到了对方的真正想法。
“哥哥……不想做太子吗?”
薛成璧轻轻摇头。
“我入朝为官,只因为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地用自己真正的性别活下去,再也不用畏惧任何人想害你。所以,司天监必须清洗,无定上师必须亡。”
“除此之外,权势也好、钱财也罢,亦或是向谁复仇……都无所谓。”
“周瑭,你知道么?圣辰宴那晚,与你同塌而眠时,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攀爬到了最辉煌的顶点,却发现尽头是一片虚无,根本不值得我为之停留。”
“在坠入虚无之前,我醒了过来,看到了你。”
“……你睡相很甜,眉眼舒展,脸蛋红润。脑袋蹭来蹭去,想往我肩上枕。”
“我抱住了你。”
“周瑭,你想要太平盛世,想要一代贤主明君,那样的皇帝合该心怀天下,以苍生为重。”
“……但我的心脏只放得一个你,便要满溢而出。除你以外,什么都盛不下。”
“那时我才确定,无论东宫还是皇位,不过都是我拥抱你的阻碍。”
*
金銮殿上,薛成璧继续诵读着无定上师的罪状。
“乾元一十一年沧州失火案、一十三年盐铁私铸案、一十七年佛塔坍塌案……为证预言之效,为彰巫鬼之力,策谋七起命案,谋害各州县百姓共一千二百八十五人,其罪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