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之间骚动连连。
要说无定上师为何每每都能准确地预知到灾难和祥瑞,是不是在背后弄虚作假,所有人都起过疑心,只苦于没有证据。
要想查清这七件大案,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
为了这一天,薛成璧究竟筹谋了多久?
百官暗自欣喜,龙椅上的皇帝却沉了脸。
……不过尚且可以忍受,薛成璧揭露出来的这两桩罪状,只关乎到了废太子和平民,动摇不了司天监的根基,更无法撼动自己的皇位。
作为帝王,他应该偶尔展露出自己的公正与宽容,好继续安抚官员与宗室。
只盼他这“好儿子”出了风头便罢手,莫要不知好歹。
下一刻,薛成璧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之内。
“乾元九年冬,无定上师唆使圣人行刺武安侯薛沄,此乃人主,杀忠臣,为政不平,主约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无道,其罪三也。”
朝臣心中剧震。
薛沄?
皇帝还遣人刺杀过威震北疆的丛云将军?
“一派胡言!!”
皇帝拍案而起,脸色变得酱紫。
他本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对方怎会得知是他下的手?
莫非当年案发时薛沄便已知晓,这么多年忍而不发,让他错信君臣相和……如今薛沄已兵权在握,名扬四海。若此事传出,民心大乱,薛沄趁此振臂一呼,举兵中原……萧家的天下亡矣!
皇帝越想越慌。
“侍卫,拿下他!”
“把这信口雌黄的贼子,给朕拿下!!”
御前侍卫纷纷抽刀,金銮殿内瞬间变得一片肃杀。
薛成璧冷笑道:“刺杀丛云将军一案,人证物证俱在。如若不信,大可当庭对峙。圣上封了臣的口,这是敢做,却不敢当么?”
御前侍卫冲来,将他双臂反折、压跪在地。
“住嘴,让他住嘴!”皇帝又呵。
“晚了。”薛成璧笑得颇为愉悦,“臣今日已下令獬豸司,将此檄文版印三千份,广张于京中街口闹市之中。如今此事已天下皆知了。圣上封得了我的口,却封不了天下悠悠众生之口!”
皇帝怒极、惧极。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若是杀了全京城所有看到的人,不就没有人知道了么?
薛成璧的嘴被堵住,催人发疯的声音终于消失。
皇帝心中稍安。
下一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接续了薛成璧的上奏。
“……无定上师揽权敛财,安插门客四十三人入司天监为官,危害朝政,此罪四也。”
七十二岁的尚书令早已鹤发苍颜,但他还拿得稳笏板,一字一句从他颤抖的胡须之下吐出。
皇帝双眸通红,难以相信从他继位起便辅佐他的尚书令,会与薛成璧串通一气,背叛于他。
“丞相!”
尚书令亦红了眼眶,奏声不停:“因自身之想杀先皇后,此罪五也……”
“丞相!!”
“朕今日便要罢免你的丞相之位!”
吏部尚书立刻道:“圣上,官员任免乃吏部之职,此事请圣上容后再议……”
“住口!!”
吏部尚书讪讪拍了拍自己的嘴,退回原位。
随着檄文一条条被念诵出来,不只是文武百官,就连御前侍卫们持刀的手也在不住颤抖。
大是大非谁都能分得清,如今既然尚书令这等重臣也公然站在了薛成璧一方,百官群情激奋之下,胜败形势已经十分明了。
御前侍卫们松开了对薛成璧的挟制,慢慢后退。
薛成璧站在了尚书令身旁。
吏部尚书、年迈武官、太子旧党……越来越多的朝臣站在了薛成璧身后。
尚书令诵罢十条罪状,高声道:“请圣上以山河社稷、天下万民为重,查封司天监……下罪己诏!”
他话音刚落,十数名官员持笏板齐齐下拜,犹如山呼海啸。
“请圣上以山河社稷、天下万民为重,查封司天监,下罪己诏!!”
皇帝踉跄了一下,跌坐在龙椅上。
“反了……反了。”
“……好你个薛成璧。”他疲惫不已,“陷害我儿,离间我们的父子感情不足,如今就连太子之位也满足不了你的野心么?”
薛成璧正欲开口,殿外忽传来了一个声音。
“父皇,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萧翎阔步跨入金銮殿中。
周瑭跟在他身后,还没进殿,就四处寻找薛成璧的身影。见对方无恙,这才放下了心。
薛成璧亦收回视线,向萧翎俯首,朗声道:“臣愿退离太子之位,辅佐明主!”
群臣大震。
一个甘愿放弃储君之位的人,怎么可能会故意构陷景家、谋害太子?
这一刻,薛成璧的清白不证自明了。
那些曾经误把薛成璧当做景家之案幕后主使的人,此刻都后悔不迭。
什么讨好无定上师,都是为了迷惑司天监。他们为官这么多年竟还未勘破真相,实在惭愧。
而且……
看着周瑭大步走到薛成璧身边,上上下下一顿观察,显然极关心对方的样子,朝臣们心中又是一阵惭愧。
什么感情破裂?这小两口关系好着呢。
如今司天监大势已去,朝臣们心中也轻松了不少。
他们竟有闲心开始想,等二皇子和县主大婚时,自己应该送上什么贺礼才能赔罪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无定上师,悠然开了口。
“……助纣为虐、惑乱朝纲……改朝迭代、家国倾覆……”
“果然到了如今的地步啊。”
乍一听此言,群臣不知所以,薛成璧却神色微变。
“‘天命之子’的预言还有下半则。”无定上师旁若无人道,“若其为女,则为天生祥瑞;若其为男,则为天降灾星。”
“乌坦神早已为吾辈指明了方向……我们却被狡诈的魔鬽蒙蔽了双眼。”
他站在了金銮殿正中,龙椅之前,那双淡红的眼瞳直直射向周瑭。
“天不佑我朝,灾星降世。如今的一切,都是他造就的灾厄。”
……什么意思?
武安侯的独女,圣上钦封的嘉定县主,竟然不是女子,而是男子?
百官惊疑不定,纷纷目视周瑭。
薛成璧横眉冷目,当即挡在周瑭身前。
“无妨,哥哥。我不怕。”
周瑭按在他肩上,从他背后走出,“我知道,我终究要面对这一天。”
曾经的他,畏惧过真相败露时旁人异样的眼神,畏惧过随之而来的杀身之祸,也自我怀疑过很多次,自己是不是命中注定会带来灾祸。
但这一刻,他的身后是明辨是非、忧国奉公的大虞百官,他的身旁是永远会支持他、守护他的哥哥。
所有的自疑和恐惧都消失了。
“我纵是男子又如何。”
周瑭昂首挺胸,坦诚自己的男子身份,直面无定上师。
“所谓‘天命之子’,不过是你的欺世之言!”
此话一出,他心中畅快无比。
从此以后,他终于能用自己真正的性别活下去了。
“男…男的。”皇帝这才恍然,“灾星!还不快把他给朕抓……不,就地斩首!”
御前侍卫们正群龙无首,一听命令,本能将刀对准周瑭的方向。
“放下!”殿外一声爆呵。
萧晓弯弓搭箭:“谁第一个伤他,我便第一个射杀谁!”
他昨日刚领了七十大板的罚,脸色还虚白着,今日不被允许入殿侍奉,只许在宫内巡查。
可是就在他闷闷坐在重檐庑殿顶上时,却发现有只小老鼠,偷偷溜进了皇宫。
……不是小老鼠,是小兔子。
他眼睁睁看着周瑭用手背砍晕了安乐宫的侍卫,又眼睁睁看着他把萧翎救出来。
萧晓搭在弓弦上的箭,却迟迟没放出。
他一路跟着周瑭来到金銮殿,听到了金銮殿内发生的一切……直到现在。
“阿晓!你糊涂!”皇帝道,“你被一个男子骗得团团转,甚至还被骗去上门提亲,这还不够令人作呕的么!”
萧晓忍不住笑了,越笑声音越大。
“若不是因为你,他有什么必要隐瞒性别?有什么必要躲我三年?”
他猛地拉下脸,咬牙切齿。
“都是被你,和那老神棍逼的。”
“令人作呕的一直是你啊,皇伯。”
最后的希望破灭,皇帝惨白了脸:“枉朕疼了你那么多年……”
“疼我?”萧晓哧地笑了,“我确实没爹教没娘养,但你当我傻么。我爹为何云游多年不敢回京——皇伯,你心里不是最清楚的么?”
皇帝哑口无言。
他环视群臣,却发现没有一人肯听他的令。
一张张积怒已久的脸,如今终于有了主心骨,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他已经孤立无援。
“多说无益。”尚书令痛心疾首,“事到如今,圣上还执迷不悟么?查封司天监,下罪己诏,尚为时不晚啊。”
“朕……朕。”皇帝萎顿下来,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朕写。”
“司天监,暂时封停……待大理寺查清二皇子所奏诸案,再行启封。”
“圣上。”无定上师淡淡开口。
他侧眸,居高临下睨向龙椅上的皇帝。
皇帝一阵悚然。
他忽然回想起,这个对他恭顺有加的臣子,在入朝为官之前,是仅有的三名武道至尊之一,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鬼尊”。
放之朝野,无人能敌。
……是啊,此前无定上师之所以臣服于他,是因为他这个皇帝还有用。
而现在,他没用了。
皇帝哆哆嗦嗦地往龙椅里缩,一声“护驾”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
无定上师雪白的衣袍无风而动,一股逼人的威压渐渐散开,弥漫至殿中每一个角落。
无形的恐惧扼住了百官的咽喉。
对于武道至尊而言,血染金銮殿似乎也并非难事。
薛成璧眉头深锁。
周瑭屏息凝神,以求在对方暴起之时,能立即回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们。
而萧晓的箭尖,已经对准了无定上师的眉心。
就在气氛紧张之时,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在萧晓背后响起。
“今天的金銮殿,还挺热闹啊。”
“谁?!”萧晓大惊回头。
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脚步之轻,他竟然没能察觉!
正要放箭,萧晓却突然愣住了。
因为这人……和周瑭长得实在太像了。
“……爹?”周瑭不可置信。
“乖儿。”周晔肩头扛着剑,笑眯眯道,“等爹爹忙完了再和你亲近。”
他看向无定上师,笑意不减。
“嗳,神棍。看见我还不跑,等什么呢?”
……救命。
周瑭都快被他吓得心脏停跳了。
他来不及思考自家爹爹为何会出现在宫内,生怕对方惹怒了无定上师,被人一口气吹出宫去。
却没想到,在见到周晔的那一瞬,无定上师的神色变得极为凝重。
周晔笑道:“现在不跑,是不是在等你的徒子徒孙去司天监报信儿,给你增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