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夜,他没忍住昏睡过去之后,做了噩梦,还说了梦话。
惊醒时,萧含君就站在他榻前。
“你以为我会用割喉的方法杀了你?”她轻笑着,“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她解下自己的彩帔,慢慢绕过太上皇的下颌。
“还记得我母后是怎么死的么?”
——悬梁而死。
太上皇面上浮现出了惊惧的汗珠,他试图挣扎,可是被病痛折磨得身心憔悴的他,竟连萧含君一个女子都挣不脱。
萧含君勒住他的颈项,把他拖下床榻,彩帔的另一端系了重物,抛上殿顶的房梁,再加以自身的全部体重。
“对、不……放……下……”太上皇求饶着。
萧含君没有松手。
她咬牙怒吼,声音甚至比太上皇更为嘶.哑。
“当你把我囚禁在这深宫之中,可曾想过,你也会有今日?”
“当你任由司天监勒死我母后的时候,可曾想过,你也会有今日?!”
没有回音。
今日的长庆宫格外寂静。
忽然在寂静之中,洒扫嬷嬷听到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公主很久都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洒扫嬷嬷看到走出寝殿的公主,好奇道:“请问殿下,今日发生了什么喜事?”
“太上皇自缢身亡……”
萧含君抹掉了面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的东西,粲然一笑。
“还有,我想荡秋千了。”
*
周瑭一觉睡到了翌日黄昏时才醒。
清晨练刀的生物钟没把他唤醒,因为那时他还没能入睡;后来薛成璧起身去给父母敬茶时,他也没醒,因为累到几乎昏迷。
一身内功在这种时候起不到什么作用,他只能承受或者哀求,寄希望于对方能发发善心。
可是,平素一见他掉眼泪就心软妥协的哥哥,不知为何却转了性。
见他泪珠洇湿了枕头,反而更……
周瑭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里。
可能哥哥知道那不是悲伤的眼泪吧?
他确实一点都不想哭,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泪珠根本停不下来。
啊,太羞耻了。
大婚之前也没人告诉过他,成婚会这么辛苦啊……
周瑭闷了一会儿,拿过枕边叠放好的襕衫,拽进被子里。在被窝里穿好衣服,才爬出来梳洗。
身上干净清爽,或许已经有人帮他擦洗过了。他只需要多穿一些,扯一扯领口,便能遮盖住痕迹。
一出门,正好撞上了周晔。
周晔见他一脸疲态,又怜惜又愤怒:“看看这被过度耕种的样子……那小子实在过分。”
“过度耕种?”周瑭懵懂。
“这方面爹爹也不是一无所知。”周晔比了一个圆圈一根手指,“男上加男,定有一个负责耕种,另一个负责被耕。”
“唔……”周瑭想了想。
耕种更累,被耕的不累。哥哥那么神清气爽,显然不累,倒是自己累得要命。
于是周瑭认真纠正:“爹爹错了,我才是那个负责耕种的。”
周晔大为震撼。
“真的?”
“真的。”
“牛逼。”
“……”
啊,累到爬不起来床,在爹爹眼里竟然这么厉害吗?
“对了,”周瑭想起昨日父亲醉酒后说的话,“爹爹认识《奸臣》的作者吗?”
周晔整个人突然僵住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噗通一声在周瑭面前跪下。
“是爹对不起你!!”
周瑭吓了一跳,连忙想把对方扶起来。
却听周晔坦白:“爹就是那个作者。”
周瑭顿了顿,有一瞬间想,要不就让他跪在那算了。
说真的,他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奸臣》的作者要写那么一个奇怪的结局。
公主嫁给断袖驸马之后相夫教子孤独终老,一直是他的童年阴影。
不过爹爹不是坏人,或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
周瑭叹了口气,坐在了父亲身边。
“爹爹既然能写出那么复杂精彩的权谋情节,又熟知剧情始末,为何不入官场呢?”
“我理工科出身,不懂历史,也不会写权谋……但《奸臣》是个例外。”周晔道,“我问你,你觉得小说是什么?”
周瑭道:“作者编写的有趣的故事?”
“那只是三流小说。”周晔道,“有一类小说,像镜子。”
“镜子?”
“一个真实的世界远在小说动笔之前便早已存在,作者就算动笔,也无法操纵剧情发展,他只能提供一面镜子,照映出那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
“《奸臣》就是作为镜子诞生的。”
当得知自己就是那个持镜之人时,周晔既兴奋又害怕。
兴奋,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写出如此精彩、如此真实的“故事”;害怕,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操控“故事”走向,甚至连引导也做不到。
写着写着,他才发觉主人公是一个罕见的双相情感障碍患者。
写着写着,他才发觉主人公的一生都是悲剧,就算在政斗中次次得胜,就算一步步爬到了至高的顶点,主人公的内心也只有虚无。
复仇和得到九五之尊之位是他仅存的夙愿,一旦完成夙愿,他的躯壳里便什么都剩不下了。
世间再没有什么值得他为之停留。
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清晰,直到结尾,周晔的手不受控制地打出了一行行鲜血淋漓的文字。
“不,不能,我绝不会让他死……”
就算结局再合情合理,周晔也受不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笔下的主人公自尽而亡。
他删掉了整整一章,发誓弃坑退圈,永远不再打开这个文档。
夜深人静时,他被光亮晃醒。
他的电脑屏幕亮着,鼠标和键盘无人操控,《奸臣》的文档却自行打开,一行行文字凭空出现在其上。
周晔扑过去,咬牙删除。
文字再出现,再删除。
他与那一整个世界较着劲,世界的运转如同出了问题的齿轮般,刚往前走一点,就被周晔生生拖着往后退一点。
到最后,他精疲力尽地想——不如,就把这齿轮整个摧毁算了。
于是周晔以每小时一万字的手速,胡乱编造了一个最离谱的结局,赶在世界齿轮自愈之前,点击了发表。
然后,他眼一闭一睁,便出现在了《奸臣》的世界之中。
“《奸臣》是镜子?”周瑭的疑问打断了他的回忆,“那是什么意思?”
周晔沉默片刻,笑着揉乱了少年的额发:“就是说,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剩下的事,尤其是有关薛成璧原本的命运,他会作为秘密带进自己的棺材板里,永远不让周瑭知道。
……如果说出来,周瑭一定会伤心的。
周晔打起精神:“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不是我写出来的。其实你爹连秀才都考不上,更别提混官场了。”
“好在上帝给我关上九十九扇门,但打开了一扇窗。穿越到这里之后,我的身体年轻了十岁,而且意外的是个武学奇才,于是开始盘算用另一种方式进宫,影响朝局。”
一提起进宫,他就笑了:“乖儿,你有没有看过那种小说套路?‘少林寺的扫地僧、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竟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那种?”
周瑭摇头:“《奸臣》是我看过的第一部 小说。”
周晔惊了:“那时你几岁?”
“十二。”周瑭道。
周晔:“……”
可怜孩子,怕是连穿书是什么概念都不知道,刚穿来的时候肯定吓坏了。
自己是真该死啊!
“咳,”周晔自责极了,“总之,我想复刻这种套路,就偷偷教了宫里一个小太监学武。”
“太监?”周瑭恍然,“是那个告诉我酒里没毒的大太监吗?”
周晔自豪:“狗皇帝确实是想拿毒酒,但取酒的是我徒弟,怎么会害你呢!”
周瑭兴奋了:“那位大太监也是武道宗师吗?”
周晔笑容一僵,尴尬地摇摇头:“在收了唯一的徒弟之后,我发现了一件事——爹爹的天赋是凡夫俗子学不来的。”
周瑭:“……”
好吧,突然明白爹爹为什么不教他学剑了。
因为压根不会教。
“但那位公公也很厉害啊。”周瑭道,“他混成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现在已经是太监总管了。”
“那是,爹爹看人还是很有水平的。”周晔抹了一下鼻尖,笑了,“而且,他还算是我和你娘亲的媒人呢。”
为了教徒弟,周晔频繁在宫内宫外往返,某日蹲在金鱼缸后面躲金吾卫时,遇到了一个同样在躲人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被家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本来是要去和皇太子相亲的,却半路逃跑了。见到鬼鬼祟祟的周晔之后,她也没告发他,只是满脸不开心地打算换个地方藏。
那个臭脸姑娘,一下子就戳中了周晔的心巴。
他脑子一热,便邀请对方和自己在金鱼缸后面挤一挤。
然后挨了狠狠一顿打。
后来周晔才得知,那个不想嫁入皇室的小娘子是武安侯家的独女,薛沄。
但是在既定的命运里,她因为拒婚一事被皇帝怀恨在心,一经无定上师挑唆,皇帝便派人刺杀于她。
战场上有太多亡魂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若薛沄死在边疆,没有人会怀疑,没有人知道真相。
周晔……周晔他不忍心啊。
他想改变薛沄的命运,一来二去的,便与之有了交际。
后来他与另一位武道至尊对决,重伤濒死,薛沄奇迹般地找到了山崖下的他,将他带回府中救治。
那时周晔就想,他往后余生怕是都要栽在这小娘子身上了。
“你阿娘的梦想是成为一代名将,守卫大虞山河,我便跟着她,一路保护她。”
“私奔那事,最开始是乱传的。后来…后来就是真的了呗。”
“你阿娘临盆时,狗皇帝的刺客果然来了。这时爹爹大展身手,嚓嚓嚓,刺客全都死光光。”
“哈哈哈,把那神棍吓得,还真以为你阿娘怀了个天命之子呢。”
听到这里,周瑭忍不住笑了。
“不过那神棍或许真能预知到什么,”周晔道,“他或许预感到了你的特殊性,预感到了他终有一日会命丧你手。可巧的是,你和长庆公主的诞辰重合,那时先皇后母家势力强盛,他无法对长庆公主下手,才编出那种模糊的预言,意图对你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