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兰烬半眯起眼:“看来有人不太欢迎你回来啊,谢卿卿。”
澹月宗每个弟子都有一块通行玉令,以精血认主,大阵会辨认令牌的气息,谢拾檀的令牌无法解开结界,意味着有人将他进出岛的权限给抹除了。
前些时日,谢拾檀能直接将在澹月宗的住所搬出来,是因为他在澹月宗的住所是用空间术法单独分割开的,看着是在仙山上,但其实并不属于澹月宗的范围。
所以谢拾檀的通行玉令权限被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毕竟自被镇压在佛宗三年之后,谢拾檀便没有回过澹月宗了。
是意图刺杀谢拾檀之前,还是在他们发现澹月宗与牵丝门的牵扯之时,抑或在药谷闻人舟身死之后?
溪兰烬伸手把谢拾檀打量着的玉牌拿过来,随手一揣:“交给我吧,我们魔门对这种偷偷摸摸潜入的事最在行啦。”
澹月宗的结界,谢拾檀了解得自然比溪兰烬多得多。
但看溪兰烬兴致勃勃的样子,谢拾檀欲言又止了一瞬,还是闭上了嘴,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没有搅他兴致。
话罢,溪兰烬带着谢拾檀开始寻觅结界的薄弱处。
毕竟是笼罩整个澹月洲的结界,范围过大,便会有薄弱处,适合趁机而入。
转悠了一圈,溪兰烬很快在一角偏僻处找到了薄弱点,顺利地带着谢拾檀潜入了里面。
也不知怎么的,溪兰烬有种在带坏好学生的感觉。
钻进了澹月洲的地盘,隐隐约约的,便能看到极远处的仙山。
澹月山山势极高,山门外有一道长阶,仰头数之不尽,想要来此拜会,感激澹月宗庇佑的凡人可能要爬十几日,甚至个把月,才能一窥仙门。
云雾缭绕中,看不清仙山的真实面貌,仿佛当真是仙人的居所。
在仙山之下,就是连绵成片的凡人城池和村庄了。
在澹月宗的祖师选择此地立宗之前,这些凡人的祖先便居于此地,只是那时澹月洲还不像现在,埋没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生存条件相当艰难,祖师来到之后,扫除冰雪,又撑开结界,经过数百年,才让澹月洲变成了外人口中的世外桃源。
祖祖辈辈居于仙山下的凡人都受澹月宗庇佑,不受风雨妖邪侵扰,澹月宗在他们心中,几乎是神明般的存在。
溪兰烬从前老是从仙山上跑下来,在山下的城里转悠,凡人的寿数短,便会争取在短短的几十年里过得有所意义,不像修仙之人,多半清苦度日,在凡人的世界里,总能沾染到快活的气息。
但远远看了眼曾经去过的城池后,溪兰烬敏锐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谢拾檀发现得更快,从进入结界的瞬间,他就从风中嗅到了异样的气息,和溪兰烬对望一眼,默契地选择先去探一探情况。
俩人速度快,没过多久,就到了一座城外。
溪兰烬和谢拾檀对这座城池都不陌生,这座城中杂耍的玩意多,溪兰烬以前就喜欢带着解明沉来这儿凑热闹,再被谢拾檀拎回去。
而今踏进城中,迎面而来的不是热闹欢欣的集市,而是一片沉默的死寂。
城中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要说死城,又有些不对,分明能察觉到活人的气息。
可是人都去哪儿了?
溪兰烬蹙了蹙眉,左右看了看,走到一户普通人家屋外,道了声“得罪”,长靴轻轻一踢,门后的门闩应声而落。
自己家都被人推开了,屋内的人却依旧没反应,溪兰烬和谢拾檀对视一眼,大步流星地跨进屋内,穿过外间,走到里间,便见到一对夫妻相拥着,躺在床上,脸上俱带着幸福的浅笑,在做什么美梦一般。
溪兰烬没有刻意压住自己的脚步声,走到了床边,夫妻二人竟还是没有反应。
他看了片刻,转身离开屋子,拉上门,转而用相同的手段打开第二家的门,进去一看,这次屋里是个瘦巴巴的青年,抱着被褥睡得香甜,对溪兰烬的到来也是一无所知。
出了这间屋,溪兰烬干脆用神识扫了一圈,发现在神识扫荡范围之内,每家每户都是这样的情况。
每个人都陷入睡梦中,做着美梦,对外界发生的事毫无所觉。
现在可是大白日,并非深夜。
路过城中的茶楼酒馆时,溪兰烬发现里面的食客与店员的情况也是差不多,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趴在桌上,睡得人事不省。
溪兰烬对这样的情况感到了几分熟悉。
他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转头问谢拾檀:“小谢,你觉不觉得,他们这样子,和解明沉被暗算后陷入旧梦的样子有些相似?”
谢拾檀也想到了:“的确相似。”
先不说一整座城的人都陷入了睡梦中,澹月宗那边的人竟然没有察觉,没派人来解决吗?
溪兰烬摇摇头,决定先看看是否和他的猜想一致,跨步走进酒楼中,两指一并,轻轻点到一个酒客的额头上。
凡人的神魂比修士的脆弱太多,他只是方才靠近,就看到了这个酒客梦里的内容。
这个来酒楼买醉的酒客,在梦里与病逝的妻子重遇了。
他戒掉了酒,和妻子住在一间农舍里,膝下小儿已经能跑能跳,叫着他阿爹,他与妻子坐着剥豆,笑看着孩子在草地上打滚。
溪兰烬顿了顿,指尖又移到旁边一个老者头上,许多画面又涌入他脑中。
白白耗费了青春时光的老者梦到自己回到了少年时,鲜衣怒马,呼朋引伴,桂花载酒。
下一个,是因赌博而输光身家的人,梦到自己回到赌桌前,赢了大钱,曾经赢了他的人现在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再下一个,是辜负了爱人的浪子,梦到自己洗心革面,重新得到机会,改变了与爱人的结局。
和困住解明沉的手法不太一样,困住这些凡人的,是一个个虚幻的美梦。
和猜想中的大差不差。
溪兰烬收回手,没有因为猜到了施术人的手法感到高兴,眉心反倒皱得愈紧:“这城中少说也有几万人,我们不可能挨个将他们唤醒。”
谢拾檀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所以施法之人,也不可能是挨个让他们陷入沉睡的。”
溪兰烬被他一句话点醒,眼睛一亮:“对哦。”
这么大规模的术法,必然会有一个关键的法器才能施行,他们只需要找到那个法器,揪出躲在背后的施术人,就能唤醒城中的居民了。
谢拾檀看他瞬间明白过来,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又看了眼倒了满地的人:“兰烬,你觉得施术者的目的是什么?”
解明沉被暗算陷入沉睡,是玄水尊者和卓异慢为了不费力气地夺走魔宫、夺舍解明沉。
但这些被施术的,只是普通人。
提到这个,溪兰烬的笑容一敛:“若是我没猜错,应当是为了献祭。”
和玄水尊者为了将魔祖从万魔渊中召唤出来,屠杀数十万人的手段类似,在魔门的术法中,让被献祭者死于虚幻的睡梦中,是以生魂活祭的一种。
这么多的生魂活祭,除了加速魔祖彻底复苏外,溪兰烬想不到别的可能。
“是澹月宗的人?”溪兰烬望了眼远处飘渺的仙山,“某些人已经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了?”
澹月宗不至于上下都参与了复活魔祖这个危险的计划,在自己的地盘搞这种事,就不怕暴露吗?
谢拾檀沉默了下:“这里应当是他们最后的选择。”
除了澹月洲外,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就遍布着千里顺风行的眼线,修真界无论发生什么风吹草动,都会立刻被传出去。
溪兰烬和谢拾檀在浣辛城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正道这边了。
当时千里顺风行却没有立即传出类似“溪少主复活”“谢仙尊与溪少主卿卿我我入魔宫”这类消息,应该引起了一些人的警觉,知道千里顺风行大概是站在溪兰烬这边的了。
溪兰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方才已经用神识将城里搜了一圈了,按理说这种法术,施术人应当就在附近才对,但没找到他的踪迹。”
要是找不到施术人的话,就只能挨个唤醒城中的人了,否则这些人会无声无息地在睡梦中化为养料,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谢拾檀正想说话,不远处忽然传来了片脚步声和谈话声:“师兄,我又困了……”
“我们走不出城去,也无法上报长老,这可怎么办?”
“哎哟,我要是再睡着,你就狠狠拧我一把,千万别让我再睡过去了。”
“师兄不是说前头好像来人了吗,说不定是长老他们发现异常了呢!”
“哈欠,我在这儿……快把我这辈子没睡过的觉都补上了……”
对话声软绵绵的,带着初醒的乏意。
溪兰烬听出是几个少年的声音,琢磨了下,没有隐藏身形,反倒朝着那边行去:“小谢,我先过去看一眼。”
下一瞬,溪兰烬就出现在了声音传来的地方,瞅见了几个摇摇欲坠、互相搭着彼此才不至于摔倒的少年人,都穿着澹月宗仙气十足的白色道袍,一个个眼含热泪,都是困的,像是下一秒就会直接困到昏厥过去。
溪兰烬骤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脚步一顿,脑子里一团浆糊地瞅了溪兰烬好半晌,才面面相觑地嘀咕:“这大白天的,怎么还有红衣艳鬼出没……”
“艳鬼”溪兰烬好笑地抬起手,毫不客气地挨个敲过去,顿时一片“哎哟哎哟”的痛呼,几个少年原来是困得眼睛含泪,现在是痛得含泪了,吚吚呜呜的:“你敢打我,我要告我娘!”
“呜呜什么鬼啊,大白天的欺负人,好疼啊。”
“师兄这鬼打人!”
被几个少年称作师兄的人略微矮了些,被他们团在中间挡着,溪兰烬没看清脸,手指伸过去,正准备敲一下,看到那少年困迷糊地抬起头,顿时悚然一惊,脱口而出:“白玉星?”
少年晕乎乎的,甚至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虽然困得很迷糊,不过看上去不太像白玉星那个傻蛋。
溪兰烬瞅了瞅,想起白玉星说过,自己在澹月宗有个孪生哥哥,明悟过来,指尖敲了下去。
咚地一下,少年也疼得一嘶。
其他人就呜呜哇哇地嚷起来:“这只鬼还敢打师兄!”
溪兰烬好笑有好气地抱着手:“都看清楚点,我是人还是鬼?”
被团在中间的少年清醒过来,看到溪兰烬,愣了一下,立刻安抚周围的师弟妹们:“大家别激动,你们是不是不困了?”
听到这话,激动的一群小孩才反应过来:“好像……是不困了。”
“明白了就别再无礼,是这位前辈帮我们消除了困意。”那个少年吐出口气,拨开比他还高的几个师弟妹,走出来朝着溪兰烬一揖,“方才在睡梦中,晚辈隐约察觉到一股神识波动,便唤醒师弟妹们找了过来,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看他说话条理清晰,态度温煦沉静,溪兰烬更确定了。
这一脸聪明相,肯定不是白玉星。
白玉星往日是怎么敢扮演他哥来澹月宗遛弯的啊?
少年完全没察觉到溪兰烬复杂的眼神,继续道:“不知道前辈高姓大名?”
溪兰烬想到这群咋咋乎乎的少年方才一见到自己就喊“艳鬼”,有些小不满,思索了下,脸色故作严肃:“不必言谢,都是一家人啦,我是谢拾檀。”
一群少年:“……”
这妄生仙尊怎么看着很有水分啊?
欺负他们没见过真正的妄生仙尊吗?
后面跟过来的谢拾檀:“……”
谢拾檀静默了下,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走过来。
倒是白玉星的哥哥先发现了后面那道显眼的雪白身影,当即毫不犹豫地朝着那边拜下一礼:“弟子白玉寒,见过妄生仙尊。”
其他人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谢拾檀,诚惶诚恐地跟着行礼。
谢拾檀这才走过来,淡淡道:“不必多礼。”
溪兰烬耳尖,听到几个少年还在小声嘀咕:“我就说他不是谢仙尊吧。”
“对对,谢仙尊怎么会可能是这个样子呢。”
“而且白师兄见过仙尊的画像,这位才是真正的谢仙尊该有的样子。”
“咦,骗子。”
溪兰烬摸摸鼻子,脸色正经:“谁说我是骗子了?我话都没说完,就被你们拜啊拜的打断了。”
几道狐疑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总觉得他不像个正经前辈。
溪兰烬肃然道:“我是谢拾檀的道侣。”
狐疑的眸光骤然加重,溪兰烬几乎可以在这几道圆睁着的清澈视线里看到“大骗子”三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