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的速度比飞剑慢得多,为了照顾几个大肚子的,又慢了一些,抵达折乐门时,天色将亮未亮,朦朦胧胧的光将重重楼阁勾勒出起伏的轮廓。
到了山门前,其余弟子便被放了下去,领队长老匆匆道:“我要将他们送去药峰,再去禀报门主,你等先自行回去。”
内门弟子自然是回内院,外门弟子回外院。
方才在飞舟上还其乐融融的,现在一下来,又泾渭分明了。
外院的弟子们免不住又伤感起来,往外院的弟子屋舍方向走时,大伙儿都很沉默,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后,最终只剩下溪兰烬和谢熹两人。
他们俩的屋舍最远。
溪兰烬连续很久没得到好好的休息,经过祥宁村的事,又困又累,整个人蔫蔫的,不是很想说话,回到屋里,在纠结了一瞬“是睡觉还是修炼”之后,选择了前者。
就算之前梦里的男人又来骚扰他了,他也要睡觉。
实在是累得慌。
躺平吧,爱咋咋。
反正只是梦里虚构的对象,还能拿他怎么样?
看他那副样子,谢熹似乎是笑了一声:“安心睡吧。”
溪兰烬入睡得很快,朦朦胧胧中,感觉似乎有人轻轻抚了抚他的脸。
落入耳中的嗓音带着清冷的质感,语气温温沉沉,像是从天边传来:“你想要的,都会实现。”
溪兰烬半醒半睡间,憋闷地想:我就想通过内门选拔,这也能实现?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
这一觉睡得相当安稳,没有再梦到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也没有梦到那个男人。
溪兰烬睡得通体舒泰,精神奕奕的,烦恼也少了。
不就是计划因为意外失败吗,再想办法就是。
还有就是魔婴的事。
折乐门上面的人肯定会追查此事,但不会告诉他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具体情况,他想弄清楚那丝魔气源自何处,还得自己动手。
在心里安排了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溪兰烬懒洋洋地睁开眼,发现谢熹不在屋里。
哪儿去了?
溪兰烬屋里屋外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到人,又绕了一圈后,才发现自己的举止有些奇怪。
这里是折乐门,谢熹又不会有什么危险,何况谢熹还是个头上有人的人,比他豪气多了,高级符箓说用就用,他里里外外地找人做什么?
为自己下意识的行为纳闷了一阵后,溪兰烬不再浪费时间,轻车熟路地绕开外院,去了折乐门的药峰。
前段时日,溪兰烬刚发现身体出问题时,便日日都领来药峰打杂的活,借用便利请药峰弟子给自己把脉看身体,对这条路十分熟悉。
到了药峰,溪兰烬右手单手掐印,灵光一现之后,他的身形渐渐变得透明,隐没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入药堂之中。
几个药峰弟子正在小声讨论昨夜被送来的葛郢几人,全然没发现有人进来了。
溪兰烬也不客气,坐到其中一个弟子身边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吃他们的瓜子,听他们的八卦。
“什么?当真能诊出喜脉?”
“是啊,真真切切的……我知道不该笑的,但想想平时里葛郢几人气焰跋扈的,就有些想笑。”
“这不是活该吗,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都敢往肚子里塞。”
“连门主也无法将他们肚子里的东西取出来?”
“是啊,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连门主也束手无策……”
溪兰烬听了片刻,大概明白了当下的情况,把最后一颗瓜子磕了,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疑惑的声音:“咦,我瓜子怎么少了这么多?三师弟,是不是你又偷我瓜子了!!!”
葛郢几人待在同一件屋子里,外面用结界封锁着。
溪兰烬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能越过结界,心情复杂地穿过去,进了屋。
一屋子的人,只有葛郢哼哼唧唧地醒着。
溪兰烬站定在床头,声音飘飘忽忽:“葛郢。”
葛郢被肚子里的那团东西恶心折腾得够呛,乍然听到有人说话,登时一激灵,恐慌地左顾右盼:“谁?谁?!”
溪兰烬不想浪费时间,又回想了一遍书上教的法术,盯着葛郢的眼睛,在说话的同时,催动神识的力量:“你买了几次药,都是在何处买的?”
葛郢慌乱的神色一凝,整个人忽然晕乎起来,不由自主地回答道:“两次……都是在……在凌波城外……”
溪兰烬刚得到想要的回答,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连忙停止施术,敛息静气。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几个人从屋外走进来,为首的赫然是此前在后山见过的折乐门主江浸月,热衷于推牌九的江门主生得一副温雅的面孔,手里拿着把翠竹扇,仿若人间的文人墨客,十分具有欺骗性。
溪兰烬躲在屏风后,不是很能确定,自己能不能逃过炼虚期大能的眼。
但江浸月似乎对他的存在毫无所觉,低头观察了一下葛郢的肚子:“我暂且将他们肚中的东西封锁住了,但坚持不了太久。”
葛郢从溪兰烬的迷惑中回过神,见到进来的人,艰难地伸了伸手:“师尊……”
跟在江浸月身旁的中年修士别开脸,不是很想认这个徒弟。
他忍着气,恭声问江浸月:“门主,这魔气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连您也无法将之抽离出来?”
“大有来头。”江浸月缓缓摇了摇扇子,“莫说我,就算是谢拾檀,也没办法将它抽出来。”
那位中年修士脸色一变:“妄生仙尊也无法奈何的魔气,难不成是……”
江浸月道:“暂且只是个猜测,倘若是真的,修界的安逸日子就该到头了。”
溪兰烬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皮跳了跳。
以他目前的所见所闻,能让谢拾檀无可奈何的东西,可能只有一个了。
魔祖。
但魔祖本该在五百多年前,就在万人诛魔阵的困缚之下,被谢拾檀绞杀了。
一想到魔祖,他的脑子就疼得厉害,呼吸也有些不稳。
跟在江浸月身旁的修士隐约察觉到什么,视线刚偏过一点,江浸月扇子一抬,笑呵呵道:“算啦,急什么,事情一步步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先把眼前的事做好了再说,拜师大会准备得如何了?”
中年修士被那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噎了半晌,才道:“已经准备好了,不过门主,您说有一位贵客会到临,敢问那位贵客是谁?我也好吩咐下面的人准备好待客之道。”
“不必。”江浸月的余光瞟了眼屏风的位置,似笑非笑道,“那位贵客有自己想要的,可不喜欢你们准备的那些。”
说完,江浸月扇子一合,啪地拍在手里,也不再多解释,哼着小调走出门。
跟在他后面的几人面面相觑,不过也习惯了门主的脾气,跟着走了出去。
溪兰烬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人都走了,才溜下了药峰,解除隐身术,往外院走去。
凌波城离梁源的老家很近,梁源说过自己是在回家的路上遇到的卖药姑娘,说不定就是葛郢说的地方。
虽然卖药的人不一定还在原处了,但他找机会下山过去一趟,说不定能寻到什么线索。
他比江浸月要确定,那丝魔气很可能就是魔祖的。
当年入阵诛杀魔祖的人不止谢拾檀,所以他对那丝魔气感到熟悉很正常。
或者说,他可能比谢拾檀还要熟悉那缕魔气。
毕竟在他那些纷乱的梦里,魔祖曾化出他的脸,叫他“哥哥”。
溪兰烬的脚刚踏进外院,迎面走来几个弟子,有些脸熟,见到他,立刻拱手道喜:“恭喜啊溪师弟!”
“我就知道,溪师弟的表现那么亮眼,必然能进!”
溪兰烬辨认了下,认出这俩是一起去祥宁村参加试炼的外门弟子,满头雾水:“啊?什么恭喜?”
那两人愣了一下:“你还不知道吗,溪师弟?你和其他三位师兄弟通过内门选拔试炼啦,明日拜师大会上,你就能拜入内门十二峰,成为一名正式的内门弟子了。”
溪兰烬还是蒙的:“……啊?”
还真实现了?
“据说是门主吩咐的,言此次外出试炼,让长老观察了各个弟子的心性行为,择出了几名符合标准的弟子。”
说着,俩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魔婴出现的时候,我们都被哭声震晕了,真是惭愧。”
没想到烦恼的事情突然得到解决,溪兰烬的心情顿时明朗。
他正愁身上时不时卡一下的毛病呢,如果能先找出问题解决了,那再好不过,省得追查魔气时出意外。
溪兰烬灿烂道:“通过的人都有谁,有谢熹吗?”
谢熹应该也能通过吧,不枉他找人走后门了。
哪知道对面俩人愣了愣后,纷纷摇头:“没有谢师弟。”
溪兰烬心下顿时一沉,赶忙告辞了这俩人,回到屋舍里,依旧没见到谢熹。
人呢?
不会是因为没通过内门选拔,上哪儿想不开去了吧?
溪兰烬有点担心谢熹,从下午等到晚上,都没等到谢熹回来。
倒是来了个师兄,通知了明日拜师大会的时间,叮嘱他拜师的规矩。
溪兰烬倒是无所谓。
他的目的只是拥有一个内门弟子身份,好进入守备最森严的藏书阁而已,随便拜一个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睡醒,谢熹依旧不在。
本来经历波折后,最后还是拜入内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溪兰烬却有点高兴不起来了。
他困蔫蔫地抹了把脸,有气无力地爬起来,离开屋子之前,又看了眼谢熹空荡荡的床铺,才离开屋子,前往拜师大会举行的地方。
参加拜师大会的,除了少数几个从外门转入内门的弟子外,其他的都是前些日子报名内门试炼的散修或其他家族的弟子,加起来人数不少,讲道大殿前的广场上乌泱泱的。
高座之上,有十三席桌位,新入门的弟子都在小声议论,折乐门内门十二峰,怎么有十三张桌子?
十二峰的长老各自带着座下弟子,陆陆续续到达,俯视着底下的新弟子们,挑选心仪的徒弟。
最终只剩下两个空位。
又隔了一会儿,门主江浸月也到了。
江浸月身边跟着两个人,一个是白玉星,另一个是个戴着面具的青年,溪兰烬倚在广场中央的大鼎雕塑上,从其他人的反应中,推测出那位应当就是白玉星畏惧不已的大师兄了。
他又瞥了眼江浸月身边的位置,想起昨日在药峰上听到的。
什么贵客,居然还能参加其他门派的拜师大会?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忽闻一片惊呼声。
不远处的药峰之上,倏然腾飞出数道黑气,转瞬之间,整片天幕都似暗了下去。
四五月分明已经开始炎热,空气却不知何时变得冰冷,药峰之上一点点凝起了寒冰,即使相隔甚远,阴寒之意也扑面而来。
高座之上稳稳坐着的十几个长老脸色瞬间大变,猛然起身,慌忙望向江浸月:“门主!”
原本唇角噙着笑意、一副看好戏模样的江浸月神色一敛,也站起了身。
大殿前的人群跟着骚动起来,惊疑不定地望着药峰的方向:“那是什么?”
“怎么回事?”
“好强的魔气……”
溪兰烬顺着人群的视线望去,皱起了眉头。
看来江浸月也没能封锁住那六人肚子里的东西,竟然这个时候动乱起来了。
他就是想进个内门而已,怎么从头到尾都这么不顺利。
眼见着魔气就要喷涌而出,江浸月脸色愈发凝重,立刻吩咐长老们准备起阵封锁,正准备上前,忽然被一片花瓣迷了眼。
溪兰烬手中掉了片花瓣,指尖忍不住碾了碾,才迟钝地抬头看过去。
哪来的花?
阴沉沉的黑云之下,药峰上的无数花树急速凋败,一角雪白的衣衫拂开被阴风吹彻的花雨,踏空而来。
溪兰烬的视线一顿,眼皮忽然止不住地跳起来。
潜意识告诉他千万别抬头,眼睛却止不住地又望上抬了抬,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在没有静夜兰毒素的影响之后,那个人有一双和溪兰烬想象中一样漂亮的眼睛。
和青涩秀美的少年面孔不同,那是张既熟悉又陌生的、成熟英俊的脸,线条利落,轮廓清晰,额心一簇如火金印。
魔气翻涌时阴风猎猎,吹得他衣袍翻飞,手中的剑在衣袖间忽隐忽现。
有人眼尖,看清了剑身上的名字,一时惊呼出声:“照夜?那是照夜剑?”
广场上霎时一片死寂,没有人不明白照夜剑出现在此处的含义。
悬在药峰之上的人对下面的惊呼声不闻不问,照夜剑一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