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开后,魔婴只要躲藏在某个地方不出来,除非谢拾檀把鬼市翻遍,否则基本不可能找到他。
他想了会儿,回忆起先前在女鬼的屋子里见到的一幕幕,忽然灵光一闪:“魔婴不会是……回来找那只女鬼的吧?”
江浸月眉毛挑高:“普通的妖鬼都不见得记得母子之情,更何况……”
更何况那只魔婴是胎死腹中,怨气极重,还染上了魔祖的魔气,简直雪上加霜,更不可能有清醒的神智了。
五百多年前,把魔祖从万魔渊底下弄出来的那群魔修就是最先被污染的人。
神魂被污染后,很快就变得疯疯癫癫,嗜血狂乱,那个存在极为恐怖,修为低下的人,哪怕是看一眼魔祖,都会被他的魔气污染神魂。
溪兰烬漂亮的睡凤眼微微弯起,笑意被鬓旁的赤珠衬得灼眼:“也不一定,谢仙尊,把那只女鬼放出来试试咯?”
谢拾檀盯着他,眼底微微亮起,想也没想,便点点头。
江浸月:“……”
真是没想到,有一天妄生仙尊也会为色所惑。
谢拾檀抬手将被化成白珠子的女鬼放出来。
被放出来的瞬间,女鬼直接化作一道流光,试图想跑,江浸月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扇了下扇子,那女鬼就被直接扇了回来,砰然倒地。
她坐在地上,抬起双怨恨的眼,竟也不畏惧谢拾檀。
这只女鬼生前坎坷,但死后作的恶也不少,溪兰烬心里叹了口气,半蹲下来,与她平视:“你叫阿嫣对吗?”
阿嫣冷着脸别开头,不搭理溪兰烬。
溪兰烬也不恼:“是你卖的丹药给凌波城附近路过的修士,对吧?”
听到这一声,阿嫣才冷冷一笑,开了口:“他们自己贪婪,干我何事,我可没有强卖给他们。”
出了梁源和葛郢的事后,江浸月派人将折乐门上上下下的弟子都调查询问了一遍,的确也有其他弟子遇到过阿嫣,但出于警惕,没有乱买药乱吃。
所以她说的倒也不假,没有强卖。
溪兰烬望着她:“若是我没猜错,你借用丹药,将魔婴分身的种子种进服药的人身体里吸食精气,待魔婴破体而出后,就回归本体——为何要这么做?”
阿嫣对“魔婴”俩字十分敏感,声音顿时尖利起来:“他不是魔婴!不准那么叫他!”
溪兰烬从善如流:“哦,抱歉,那他叫什么?”
没想到溪兰烬还真搭茬了,阿嫣愣了一下,道:“呦呦。”
“呦呦。”溪兰烬夸奖道,“很可爱。”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溪兰烬夸奖了魔婴的名字,阿嫣的脸色竟然奇异的没有那么敌视了。
溪兰烬又问了一遍:“你为何要那么做?”
阿嫣看他一眼,大概是觉得他没有其他人那么讨人厌,幽幽地回答了:“我的呦呦,不那么做会消失的。”
谢拾檀清冷的声音从溪兰烬头顶落下来,珠玉溅落般:“尚未出世便成死胎,魂体不稳,容易消逝——是谁教你诅咒了你的孩子,让他留存世间的?”
听到谢拾檀的这句话,阿嫣脸色陡然大变,厉鬼的凶恶相暴露出来,指甲猛然暴长数寸,扑向离她最近、毫无防备的溪兰烬。
溪兰烬脚腕上的万渡铃叮铃铃一阵响,阿嫣还没靠近,就被弹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气息从侧方袭来,溪兰烬脱口而出:“小谢小心!”
雪亮的剑光一闪,有什么东西被打飞出去,轰地砸破了面墙,响起阵幼嫩的啼哭声。
溪兰烬默默闭上嘴。
差点忘了,身边这位的嗅觉,可比他灵敏多了。
尘烟一散,周围的鬼怪又慌乱逃窜起来:“吃鬼的鬼出现啦!”
“快跑啊,别被吃了!”
“我还想找个大师超度我去投胎,别吃我啊吃我旁边那个!”
被谢拾檀打飞的那东西蹿得飞快,咻地从墙角挪到了被弹飞的女鬼阿嫣身边。
溪兰烬这才看清了那是团什么东西。
和在梁源、葛郢等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不太一样,挡在阿嫣面前的那东西没有完整的手脚形态,更像是个畸形的肉粉色肉球,即使没有面目,众人依旧能从这东西身上感受到一股强烈冲人的血腥气与杀气。
这不似人的怪物挡在女鬼阿嫣面前,叽叽咕咕地似乎想说话,但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只有被万渡铃冲击了魂体,现在才缓过来的女鬼阿嫣听懂了。
她见到肉球,青面獠牙的脸一下又恢复了正常,伸手在肉球上拍了拍,语气温柔极了:“呦呦,娘亲不是让你不要出来吗?”
肉球往她身上蹭了蹭,很依恋一般。
这场面看着诡异极了,四面八方的视线投在肉球身上,察觉到那些视线中的惊讶、怪异,魔婴忽然发出阵细嫩的嘤嘤呜呜声,身上的煞气愈发浓郁,似乎是很不喜欢被人这么看着。
眼见着他就要暴走,阿嫣连忙安抚:“呦呦不哭,很快娘就能帮你收集好精气,凝练出身体了,呦呦这样也很可爱,娘很喜欢。”
溪兰烬无言片刻,扭头问谢拾檀:“仙尊,你方才说的诅咒是什么意思?”
还不如叫小谢。
谢拾檀心里闷闷的,不太喜欢被溪兰烬这么叫,但还是解答了:“方才只是猜测,现在确信了。她用诅咒留下了那孩子的灵魂,但因是诅咒,所以变成了这样。”
半年前,阿嫣遇到横祸身死之时,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女子,怎么会这种诅咒的?
谢拾檀平静地看女鬼阿嫣安抚了会儿那个肉球,雪白的长靴一迈,走向了他们。
刚被安抚好的肉球意识到危险靠近,倏然弹动起来,阿嫣清醒地知道他们绝对敌不过谢拾檀,惊呼了声“不要”,但肉球已经弹飞出去,裹在一团浓浓的魔气之中,飞快吞噬了附近几只看热闹凑近的鬼,肉球顿时变大了一分,带着浓浓煞气冲来。
但他速度再快,也近不了谢拾檀的身,反倒被谢拾檀身周的护身剑气刮得血淋漓的。
见肉球受了伤,阿嫣也瞬间发起了狂。
溪兰烬瞅着眼前的情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实在话,呦呦虽然携带着魔气,又被诅咒过,邪异强大,但就算加上女鬼阿嫣,也连江浸月都打不过。
不杀了这母子的话,往后阿嫣必然会为了维持呦呦的灵力,继续谋害活人,夺取精气。
但若是直接杀了这母子,又似乎有点……
溪兰烬忍不住捅了捅江浸月的腰:“江门主,你想个办法。”
是真的一点也不装了啊,还敢捅门主腰子!
江浸月依旧目不斜视,不看他的脸:“我都说了,我是器修,不擅长镇鬼!”
溪兰烬嘀咕一声“真没用”,江浸月听到这声嘀咕,大怒:“那你家妄生仙尊就有办法了?”
谢拾檀突然抬手,浑身伤痕累累的肉球和阿嫣如被无形的绳子困缚住,陡然间动弹不得。
“想让他解除诅咒转世投胎吗?“
谢拾檀居高临下地望着动弹不得的两只厉鬼,语气淡淡的:“做个交易。”
阿嫣完全没想到,谢拾檀抓住他们,不仅没有立刻杀了他们,反而还说出这么一番话,顿时愣了一下。
她已经知道谢拾檀是谁了,就算曾是凡人,也听说过妄生仙尊的杀名。
她的视线不由落到还在奋力挣扎的肉球上,因为是不足月就死在腹中,又被诅咒的邪胎,只有他的分身出世时才有一副正常婴孩的样子。
阿嫣沉默了片刻,不再试图挣扎:“要怎么……才能让呦呦转世投胎?”
她其实在骗呦呦,吸食精气只能让他维持这个样子,并不能让他凝练出正常人的身体。
可是呦呦很在意自己只是团肉球,讨厌别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如果能转世投胎的话,如果能的话……
谢拾檀道:“交由佛宗,超度百年,便有可能。”
传闻里的妄生仙尊不可能在这种事上骗人,阿嫣不再犹豫,立刻问:“仙尊想做什么交易?”
“方才的问题。”谢拾檀简洁道,“是谁教你的那些手段。”
阿嫣愣了一下,面色忽然有些恐惧。
但为了旁边的肉球,她还是小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心有不甘,怨气极重,在水里睁不开眼,忽然听到有人叫我醒来,说觉得我身上的怨气很有意思,要不要试试他会的一个小法术……”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被那道嗓音蛊惑着诅咒了自己的孩子,旁边一团萦绕着魔气的肉球滚来滚去,亲昵地蹭她。
阿嫣说着说着,忽然望向溪兰烬,愣愣地道:“那个人,那个人好像和你……”
话音未落,阿嫣忽然发出声凄厉至极、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魂体仿佛被人活生生捏碎一般,瞬间灰飞烟灭。
这个意外让周遭瞬间陷入死寂。
竟然有另一个存在,当着谢拾檀的面,在谢拾檀的手里,把阿嫣的魂体捏碎了。
一片死寂中,只有那个被束缚着的肉团猛地挣动起来,想要扑向阿嫣消失的地方,明明是个肉团,也没有嘴,竟然也能发出歇斯底里的哭泣声和尖叫声。
溪兰烬从怔愣中回过神,从旁边抄起个罐子冲上去:“收!”
肉球被收进了罐子里,依旧还在滚来滚去,意图冲出来。
江浸月扇子一拂,替溪兰烬增了道封印,罐子的动静这才平稳下来,这才脸色沉重地扫了下四周:“方才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察觉到任何人靠近的气息。”
谢拾檀凝神感受了会儿,摇头道:“并非外因,她的魂体里被留下了一道禁制。”
阿嫣说话时不小心触发了那道禁制,所以被从内而外地捏碎了。
江浸月莫名感觉闷得慌,扇了扇扇子:“她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阿嫣方才望着溪兰烬,话还没说完,就魂飞魄散了。
溪兰烬忍不住想起了之前那个梦,梦里有个和他长得一样、叫他哥哥的人。
他有心把这件事和谢拾檀说一下,但来到鬼市之后,一直有东西暗中盯着他们,直觉告诉他,最好别在这里说。
溪兰烬便假装没听到江浸月的话,低头拍了拍手里的罐子:“阿嫣履行诺言,说出了她知道的,我们也得实现承诺,将这孩子送去佛宗吧。”
虽然里面这颗肉球现在大概更想跟着她,而不是转世投胎。
谢拾檀点点头,伸手将那个罐子接来收好。
江浸月掐了掐指,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个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的消息,好的是鬼市的入口重启了,坏的是我们还真被人一直盯着。”
而且大概率盯着他们的人之前也在鬼市,现在见鬼市里的麻烦困不住他们,那人就干脆解开封印跑了,免得谢拾檀回过神来,把鬼市排查一遍——毕竟要在鬼市里找鬼不容易,但找人就方便多了。
溪兰烬忽然想到什么,扯了扯谢拾檀的袖子,小声道:“小谢,会不会是在照夜寒山上暗算你的人?”
谢拾檀微微颔首:“十有八九。”
溪兰烬有些遗憾:“可惜了,这次忙着逮鬼,没逮到人。”
江浸月:“也算是追查到了点线索,给阿嫣和魔……呦呦提供方法的,纵然不是魔祖本人,也必然和他关系很深。”
溪兰烬想了想:“八成和在鬼市里动手脚的人是同一批。”
谢拾檀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不动声色地横插过去:“走吧。”
该离开鬼市了。
见他们要走了,一直护着自己满院花草的鬼医忽然幽幽开了口:“给几位一句忠告。”
溪兰烬愣了愣:“什么?”
鬼医冷冷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半截腿:“我这双腿,可是我的好师弟送我的礼物。”
五百年前的药王首徒燕葭,只有一个师弟。
那就是如今的药谷谷主。
江浸月脸色瞬变:“这话可不是能乱说的。”
“爱信不信。”鬼医不欲多言,“要走快走,别再在我院子里杵着。”
把好朋友救回来后,鬼医的态度反转真是相当大。
溪兰烬想了想,踮脚凑到谢拾檀耳边嘀咕了几句。
之前他觉得谢拾檀给他检查身体时凑得太近,偏偏自己又对距离毫无所觉,说话时气息都喷洒在谢拾檀的耳朵上。
狼的耳朵是很敏感的。
谢拾檀脸色如常地点点头,挥袖留下个白瓷瓶,再转头时,耳廓却不易察觉地微微发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