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住院部,电梯一路上行,进出的人愈见少了,到最后,只剩下夏安远一个人跨出轿厢。
往前,经过护士站,沿着走廊一直走,尽头的房间尾号是6,门没锁,微微露一条缝,夏安远抱花的手不空,用手肘轻轻顶开门,一阵轻笑传来,是夏丽的笑声。
与此同时,见到来人,这笑声忽然停下来,“小远?”夏丽靠在床上,面露喜色地看着他,“不是说下午才来吗?怎么这么早?”
“老板给提前放假了。”夏安远看着夏丽,嘴角努力了几下,却仍旧挤不出来一个完整顺畅的笑意,他只能保持这个僵硬的笑容,“我早点来看你还不好啊?你要不愿意,那我就先走了。”
说罢他作势要走,被夏丽急急叫住,“你这孩子……”
夏安远趁机别过头,再整理了一下表情,转头迈进屋子,对陪坐在夏丽床边的那位护工点头致意:“阿姨好,这段时间真是辛苦您了。”
“哪里哪里,分内的事儿。”护工一张圆脸,笑得憨厚,“哎哟小夏啊,你这儿子长得也太俊了,平常怎么没听你提起过?那什么,多大了啊,属什么的,有对象了吗,我有个亲戚他女儿啊……”
显然是之前聊得正开心,这会儿夏丽看了眼夏安远,示意他到床边另一张椅子坐下,继续跟护工聊起来。
夏安远把水果和花都放在桌上,桌上是摆着花的,仍然新鲜,看得出来花材用料都不便宜,搭配的好几种夏安远都叫不上名字来,一股子素雅高级的美感。
他盯着多看了一会儿,回到夏丽床边时又扫了圈这个病房。这里比纪驰之前在津口安排他住的那个vip病房还要大上一圈,阳台窗户很明亮,小桌子上也插着花,光透过花瓶照到地面上,一切都安安静静的。
跟夏丽之前住过那些拥挤狭窄毫无隐私可言的多人间一点也不一样。
如果不是纪驰,自己可能卖 肾也供不起夏丽在这样的医院,住这样的病房。
“好嘞,那我不打扰你们母子两个聊天了,我去下头转一会儿,你儿子工作忙,难得来一趟,让他多陪陪你。”
没说两句,护工很有眼力见地出了门。她一走,房间忽然就沉寂下来,夏安远垂下视线,盯着病床的一角看。
他知道夏丽在看他,在打量他,他甚至不敢在这种注视下抬头,他感到自己的脸烫起来,也许有难堪,有羞愧,有窘迫,总之是一切令夏安远难以面对夏丽的情绪混杂起来,让他抬不起头。
沉默在这种难言的空旷中蔓延,太久,夏安远几乎能听到藏在太阳穴那根动脉麻木的跳动声,夏丽终于开口了,她淡淡地说:“你怎么过来还买花,这儿的花一直没断过,你不知道吗?”
夏安远没想到她一开口提的是这件事,他摇摇头,抬眼看向夏丽,夏丽戴着的那顶帽子他进屋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他当时用自己身上剩下的几十块钱给她买的,淡咖色的,衬得夏丽被病气过了的肤色更白,但精气神还好,就算还在化疗,眉毛都要掉光,但也比之前见她时精气神好太多了。
这样精心将养着,怎么会不好呢。
“可能是包月了,”夏安远解释说,“现在有些地方送花是可以包月的。”
夏丽又沉默下去,一直盯着夏安远看,直到把夏安远盯得心头发慌,她才继续说:“下个月,让你们老板别送了,欠了这么老大的人情,咱们怎么还得完。”
之前在电话里说得都很顺畅,夏安远告诉夏丽,他现在在给一个工地老板当司机开车,人家老板人好心善,不仅帮他托关系找了好医生好医院,还同意自己预支工资,只是老板经常出远门,当司机的得时刻跟上,就不能随时来看她了。
但真跟夏丽面对面了,见到这些,普通员工和员工家属根本不可能会被老板这样对待的待遇,要接着一个谎话圆一个谎话,夏安远感觉好艰难。
“……好。”夏安远迟钝地点头,“让他不送了。”
“你请了两位护工,工资是怎么算的呢?”夏丽又问,“我问过,她们不肯告诉我,是不是很贵?”
这一定是纪驰叮嘱过了的,夏安远可以继续用谎言圆这个故事:“其实还好,算时薪,就比原来那位阿姨贵一点,而且他们轮班,加起来也算是一个人的工时,不会太贵的。”他看了看夏丽的神色,继续说,“妈,你别担心我,给人当司机就是这点好,吃穿住行都不花钱,每个月的工资都扣了这些钱的,我能承担,你安心养病就好,别想那么多。”
夏丽闭了闭眼睛,脸上露出点疲色。
“想睡觉了么?”夏安远起身,把纱窗拉过来,屋子里登时少了大半光亮,“时间还早,睡吧,等吃午饭我再叫你。”
“不睡。”夏丽声音轻轻的,“小远,你……平时工作累不累?”
夏安远冲她笑笑:“不累,可比在工地上晒太阳轻松多了。”他回到夏丽旁边去,把她手拉起来,这一拉才发现,夏丽虽然看着精气神好,但还是那样瘦。枯槁,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个形容词,夏丽的手是枯槁的,被夏安远握在手心里,是干瘪的,轻飘飘的,像让他怎么也抓不住那样。
他脑子“嗡”一声,再看向夏丽时,才发觉夏丽变了,她眼睛里面那股子支撑她一辈子都不肯低头的东西不见了,只剩下柔软的虚弱。
“别把自己逼得太累了,”夏丽反手拍拍夏安远的手背,她很淡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给她添上几分年轻时候的光彩,但不是真正开心的模样,“妈妈什么都不想,只想让你好好地,安稳地过一辈子,你明白吗?”
夏安远喉头一滚,把忽然涌上来的哽咽吞下去,就这么愣愣望着她,好一会儿,才低头,看着仍然放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沉默地点了点头。
陪夏丽呆了一整天,太阳快落山时夏安远才动身准备回去。
纪驰办事情,从来找不出任何一处不妥帖的地方,连饭食也都是营养师搭配好按时按量送到病房来的,比起夏安远自己亲手照顾还要更细致。
虽说这里头少不了金钱和权力在发挥力量,但不是谁能都像纪驰一样,能将问题考虑到方方面面。
这时候医院依然人头攒动,夏安远给赵钦发了条消息,花了十分钟,从住院部大楼的走廊穿到门诊部,又从门诊部大厅出口出去。
老远望向街对面,车还是停在原来的地方,却没见着赵钦的人,夏安远低头摸出手机,也没看到到有赵钦的消息。他翻开通讯录,准备打个电话给他。
“……夏安远?”
忽然,有人在夏安远背后迟疑地小声问:“是远哥吗?”
第77章 如果有缘
似曾相识的声音。
出于谨慎,夏安远没有立即应声,而是继续翻动着手机,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直到身后的人等不及,主动快步走到他面前,惊喜地叫道:“远哥,真是你啊?!”
夏安远抬头,人懵了好半天才叫出来人名字:“……任南?”
“是啊!是我啊!任南!”任南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喜,他想再往前迈一步,又想起什么,克制地退后,站在几步外看着夏安远,不可置信地摇头,“天哪,远哥,没想到真是你!”
在这里碰见任南确实是太意外了。见他这傻模样,夏安远终于忍俊不禁,先头在病房的郁结暂时消散,他学着他刚才的语气:“是啊!是我啊!夏安远!”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一起笑了,任南张开手臂:“久别重逢,这不得抱一个?”
夏安远也张开手:“抱!必须抱!”
话音刚落,任南就撞进他怀里,紧紧拥住了他。夏安远被这年轻炙热的怀抱烫得心中一热,抱了好一会儿,他拍拍他的背,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任凭他这样抱着,等任南情绪稍微缓和一些了,才轻轻推开他。
可能有太多东西想问,一时不知从何开口,两人又安静地对视半晌。
夏安远很是感慨,没想到当年那个一脸学生稚气的小屁孩,现在竟然已经长成这么英气的帅小伙了。他看着任南泛红的眼睛和鼻头,心想,就是这脾气一点没变,还跟条小狼狗似的,有点什么事儿就绷不住,全写在脸上。
“你……”
“远哥……”
两人同时开口,夏安远轻笑:“你先说吧。”
任南抿了抿嘴,他低下头,几秒钟后才又看向夏安远:“远哥,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人在这住院。”夏安远往医院里看了一眼,问他,“你呢?”
“我来看望一个表亲,他也在这住院。”任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最终揣到了衣兜里,手指捏着布料,“远哥,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
夏安远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一拳砸到他肩上,笑道:“这么多年,混得怎么样了?没少挨揍吧,瞧你结实的。”
“没……没挨揍了!”任南嘿嘿一笑,“我干的都是正经事儿,人家凭什么揍我。”
“噢,”夏安远一挑眉,重复他的话,“正经事儿。”
“真的。”任南掏出手机,“我现在给地理杂志供稿呢,满世界到处跑,没怎么拍以前那些了,想一想呢,远哥你当时说得太对了,跟什么打交道,都比跟人打交道要轻松得多,还是拍拍大自然,陶冶陶冶情操。”他翻出几张照片给夏安远看,的确是一些风景大片,沙漠雨林海洋极光,场景都好壮观,夏安远不懂这些,但直觉任南现在在他们摄影圈子里定是小有所成了。
“再说了,以前我干的也都是正经事儿呢,你不都说过的,照亮黑暗的一道光!这还不正经啊?!”
“满世界到处跑?”夏安远第一反应是问他的安全问题,“上山下海的,是不是很危险?”
任南立刻摇头,他挺高兴地说:“我现在有个工作室呢,平时出活会请专业的向导和野外生存专家,设备也都齐全,保证安全!”
“挺好的。”夏安远蛮欣慰地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没下去过,“挺好的。”
任南被他这样看了半天,总有种小辈被长辈凝视的错觉,他不想要这感觉,突然说:“远哥,电话和微信给我。”
夏安远没动弹。
“你以前留给我的那个号码早八百年就打不通了,我这次回来听我表姐说,说你到她那儿工作过一段时间,我一听就急了,这么大的事儿竟然都没一个人告诉我!当时就想联系你,结果你留给他们的那个号码也变空号了。”说着说着,任南一股委屈劲儿就上来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远哥,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想联系一个人这么难,怎么想找到你这么难啊?”
夏安远安静地看着他,等他心情平复一些才说:“你现在过得很好……”
“我一直都过得很好。”任南打断他:“远哥,咱有五年没见了,你呢,过得好吗?”
夏安远垂眸:“我……也过得很好。”
任南似信非信地看着他,像是知道夏安远不会告诉他实话,但看夏安远现在这模样,多半是没有在工地上干活儿了,生活质量应该还不错,之前他告诉他说想开个小铺子过活,也不知道有没有实现。但现在任南不想问这些,过了会儿,只问:“你知不知道这五年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对着一个空号。”
他没要夏安远回答,又说:“做朋友,只做朋友,偶尔关心问候一句也不行吗?远哥,你不能总这么一个人,你要一辈子都这么一个人过吗?连个朋友也不需要吗?”
夏安远想,果然脾气一点也没变,这才刚聊了没几句,就急叨叨地话赶着话说上一大堆。他拿出手机:“没说不给你电话,”夏安远解释,“之前换手机号,的确都是有原因的,太紧急了,没来得及告诉你,换来换去的,也早把你的号丢了。是我不对,我道歉。”
任南把他联系方式都保存好,捏着手机,又看了他半晌,不知道想起来什么,惨然一笑,然后垂头丧气地说:“要不是今天运气好在这儿碰上你,咱俩是不是一辈子都没再见的可能了。”
“怎么会。”夏安远看到他这样子,又想起五年前在工地泥泞里抱着相机残骸痛哭的那个少年,心下一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如果有缘,就算今天咱们不在这儿碰上,以后也还会在其他地方碰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