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这个无论是在穷人还是富人家里,都万分敏感的两个字,一说出口,他就明白了什么意思。纪家曾经竟然想要放弃纪驰这个继承人吗?夏安远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有个兄弟姐妹也挺好的,”夏安远斟酌了片刻,说,“这世界上有人跟自己流着同样的血,那种……血脉相连的感情,其实很奇妙。”
换个人来,此刻必定是要提起席成了,但纪驰却什么也没提,他伸手将纪棠脸上沾的饭粒拈走:“有时候还挺希望她是弟弟,而不是妹妹。不过……是妹妹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她以后可能要比其他小姑娘多辛苦一点了。”
夏安远听懂了纪驰的言外之意,他惊讶地望向纪驰,只看到他一脸淡色。
“纪总……可她总归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不能做这些事儿么?”纪驰看着正边乖乖吃饭边懵懵懂懂听他俩说话的纪棠,“如果她长大愿意的话,都交给她吧。”过了几秒,他又轻声道,“有时候,我也想自私一点。”
纪棠吃饭的动作实在可爱,夏安远也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姑娘当然可以做这些事,只是对她来说,未免太累、太残酷。而且……”
而且你始终还是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生活就是这么累,这么残酷。”纪驰把目光转到夏安远身上,“你不需要替她心疼,比起世界上绝大部分人来说,她过的已经是别人做梦也梦不到的神仙日子了。”
夏安远沉默下去,纪驰也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两个人的注意力最终都放到了纪棠身上。
毕竟还是个小孩儿,完全不管她也不行,还得边吃边看顾着,这餐饭用得很慢,夏安远在家吃过了,后面也陪着他们吃了一点。
收拾餐具的时候夏安远兜里的手机接连震动了好几下,一听就是有连续的信息进来,这在平日里几乎是不会出现的情况,纪驰带纪棠去刷牙洗脸,起身时也没多看,但说不清楚出于什么缘由,夏安远还是等他俩进了休息室才把手机拿出来。
——是任南的信息。
昨晚上纪驰离开之后,他其实和任南在手机上聊了一小会儿。下午刚碰见的时候匆匆忙忙,来不及多寒暄几句,但真要找点什么话题出来聊,又觉得哪一个都不合适。
一静下来,夏安远就总惦记起侯军。之前手机里的联系方式全没了,他也私底下问过赵钦,只得知那个工地自从侯军出事之后就停了工,最近是有了复工的迹象,但似乎换了批工人在做。刘金贵他们那批人想是在停工那段时间另外找到了活儿干,这头就没再继续,这一下就成了人海茫茫,天各一方。
于是任南昨晚提到他表姐——也就是方清华的时候,他立刻想到了在她KTV做领班的狗哥,他记得侯军曾说过他和狗哥是老乡,还在一块儿玩过游戏,那么请任南帮忙找到狗哥,应该就能打听到侯军刘金贵他们的去向。
这串弹窗的第一条,就是侯军老家的地址。
任南在狗哥那里能打听到的并不多,侯军出事之后电话也被换了,狗哥知道的这些,也都是他们那个老乡群里面给的信息——
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侯军就被他大伯带回了老家,因为已经成年,赔偿款是给到他自己手上的,但多半会被他大伯哄过去。刘金贵倒是真心对他好的,可他再怎么说只是工友,一个外姓叔叔,就算关系再好感情再深,也干涉不了侯军的家里事,能做的只有替他多唏嘘心疼两句,叮嘱他手紧点别把钱往外漏,然后,大家还是天南海北,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刚看完这些,任南紧跟着又发来一条信息:“反正我这段时间闲着没事儿,帮你去他们老家看看怎么样?”
夏安远垂下眼睛,捏着手机没动,他知道任南和侯军非亲非故,要真让他帮自己这个忙,未免太过麻烦人家了,还是什么时候有机会,自己去一趟探望他最好……他想得太出神,没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纪棠踮着脚,趁他不注意靠近,“嗷”地一声冲出来,想要扮鬼脸吓他。
冷不丁被这童稚的一声打断神思,夏安远愣了一瞬,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捂住胸口,配合她做出一幅被突然吓到的样子,笑道:“吓死我了,小糖糖。”
纪驰站在休息室门口穿外套:“我有点事要出去,你帮我带她一会儿?”他看了眼手表,“半小时之后,你可以陪她在里头睡一个小时的午觉,她要调皮捣蛋的话,尽管揍她。如果保姆提前来接,我会给你打电话。”他指了指夏安远手上又震动了一声的手机,“记得保持畅通。”
“好耶!”纪棠立刻帮夏安远回答,自动忽略了那句“尽管揍她”,小孩子都是这样,一有什么新鲜事,加上管着自己的家长暂时要离开了,就兴奋得手舞足蹈,“今天小远哥哥陪我睡觉咯,咯咯咯咯咯——”
第82章 “您为什么喜欢远哥?”
任南是京城人,但西城这边他很少来,更别说纪驰给他发的这个只有上班族才会出没的地址。
西城CBD中心区,连片高耸入云的大厦,路过两幢商场,任南把车速缓下来,路边大多是些连锁快餐饮品店,他找停车位的时候顺便往上望了眼导航地址上的这栋写字楼,心想,工作日午休时间把自己约到这种地方的咖啡馆,大概率纪驰的公司就在这栋楼上,抑或是整栋楼都是他的公司。
停车位不好找,在两栋楼之间能停车的街巷里饶了好几圈才见有人挪开一个车位,任南赶紧将车倒进去。关上车门,任南看了眼手机,离约定时间还差十分钟,他松了口气,先低头看看自己衣物是否规整体面——平时自己都是怎么方便怎么穿,一早接到纪驰的邀约后,他特意穿了身之前父母给他买回来还从未穿过的衬衫西裤,显得成熟稳重许多。
正准备抬头去找咖啡店的招牌,就看见西装革履的纪驰走近,他显然是老远就看到了任南。
“任先生刚到?”纪驰伸出手。
任南跟他浅浅握手,点头:“对,您这楼下停车位可不好找。”
闻言,纪驰视线往他身后的黑色越野车上一扫,淡淡一笑:“牧马人?这车很适合任先生。”
今天天气很好,又是午时,太阳当空,任南跟随纪驰的视线回过头看了眼自己的车,被车漆的反光闪了下眼睛。
“走吧,咱们先进去。”没再多说什么,纪驰带路往前走。
约好的这家咖啡馆名叫“in time”,装修格调蛮小资,因着这会儿是午休时间,咖啡馆人不算多,三两坐着的客人要么闲聊要么打瞌睡,都是在这附近上班的白领,见到两人推门进来,都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到他们身上,尤其是一看就跟大家格格不入的纪驰——当老板的人一般情况下不会踏足这种年轻人爱去的咖啡馆。
任南平时也算受瞩目惯了,跟纪驰到靠窗定好的半包围式卡座坐下,并不太在意这些目光。他们点好咖啡,又安静坐了一会儿,等咖啡做好端上桌,纪驰才开口:“这段时间太忙了,只能趁着午休时间约任先生出来聊一聊,任先生见谅。”他看了一圈咖啡馆的陈列,“这地方应该开业挺长时间了,我也是第一次来,助理说这里还不错,就托他定的位置,这么一看,确实不错,挺安静的。”
是挺安静的,这种氛围很适合开展一场详细交心的谈话,任南似乎明白了纪驰的意图,他捏着咖啡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杯子里搅着,不动声色地观察坐在对面的纪驰。
昨天下午跟纪驰见面的时候来不及深思,回家后仔细回想才觉得事情哪里都不对劲。
任南曾跟夏安远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对夏安远这个人,还算是有些了解。家境就不用说了,他们本身就是在工地上认识的,在工地上累死累活的农民工,没几个家里不缺钱。任南曾采访过他们中间的不少人,对这些人的生活圈朋友圈大概知悉,是即使拐上十个八个弯也跟这种级别的有钱人沾不上边的,更何况是京城纪家的大少爷——纪驰这个名字一出来,他的身份便不难打听。
其实照夏安远的外形条件,要想靠脸吃饭的话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任南也不是没有劝过他,但夏安远总对这话题不置可否含糊其辞,于是任南便知道了,他并不愿意靠脸挣钱。既是这样,他也就更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个阶层的人,或许是源于某些意外?可人生怎么会有那么多意外,还意外到刚好让夏安远跟纪驰相识相爱?
任南想不通其中的缘由,想不通夏安远是如何在短短五年时间里,就从偏远城市工地上的民工,摇身一变,成了纪大少爷的爱人?
爱人这个词的份量可不简单。
任南垂眸,盯着咖啡杯里缓缓停下来的漩涡。
他又想到夏安远在纪驰面前略显拘谨的表现。他俩有过亲密接触这是可以肯定的,上过床的两个人在一块儿时,不经意的肢体语言就能说明一切,连自己这个平时不大爱注意细节的人都看得出来,但用“爱人”定义他俩的关系却不一定真实,尤其是属于“纪驰爱人”的这个位置,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占据的。
任南的家境虽然只勉强算得上富裕,但他们这些小辈谈恋爱相亲的时候也总要讲究一个门当户对,更何况是纪驰这样砸出个名头京城上流圈子就得抖三抖的家族,他们怎么会容许一个男人——还是夏安远这种身份的男人,做纪驰的爱人?
再加上听夏安远说,他家人在那家普通人连挂号都难的医院里头住院,任南心里逐渐有了推测,或许“爱人”是假,“情人”才是真,而纪驰对夏安远多半有几分真心喜欢和占有欲,才会在见到自己和夏安远拥抱的时候,呷酸说出来“爱人”两个字。
想通这一点,任南情绪更低落了,他难过夏安远的遭遇,也难过夏安远在遭遇这些问题的时候,从没有想过找自己帮忙。
“任先生?”
任南抬头,纪驰正淡淡地看着自己。
“纪总,您时间宝贵,我想了想,咱们还是别绕来绕去的,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任南轻轻靠到椅背上。
纪驰轻轻一挑眉,等着任南继续说下去。
“您今天约我过来的目的,我想不是为了交朋友吧?”任南摊摊手,“纪总您也并不需要我这么一个朋友。”
“任先生说话很直爽。”纪驰手扶上咖啡杯。
“关于我和远哥的关系——我想您应该是对远哥给您的解释不满意,或者是不太相信,才会百忙中抽空约我出来,想要我给您一个解释,是吗?”说完,任南又笑了笑,“说解释好像有些言重了,因为我和他的确只是朋友关系,五年前,他救过我一次,我们因此成了朋友。”
任南身体前倾,手肘放到了桌上,他看着纪驰的眼睛,说:“他为我挡了一刀,伤在肚子上。”
纪驰也看着他,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一动未动,他那双眼睛是相当好看的,好看到了英气逼人的程度,但往往更吸引人注意力的其实是他眼睛里面的冷意,浑然天成一样,盯着那里看的时候,即使纪驰并不作任何表情,也让人觉得头皮发紧。
任南不擅长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他在生扛,不让自己露出来丝毫怯意。
“是么。”
良久,纪驰这样说。
任南观察他的神色,在里面竟然找不到讶异,甚至找不到任何一点其他的情绪。他心头忽然有火涌上来,恐怕之前自己的推论有错,眼前这人对夏安远哪里是有几分真心喜欢,怕只是纯粹对自己枕边人的占有欲作祟,要是真心喜欢,听到这种话,难道不应该着急多问两句吗?
他为夏安远颇觉忿忿不平,但他清楚自己无法将这些情绪宣之于口,不是出于对对面这个男人身份的顾虑,而是出于对现在正跟着他生活的夏安远的顾虑。
任南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些想法,对纪驰的注视一避不避,他继续说:“我当时不知道他中刀了,下大雨,人又多,场面那么混乱,不对,不能说是混乱,毕竟挨打的就我一个。”像是在回忆当初的情景,任南捏住了他另一只手的指尖,捏得很紧,“围观的人好多,可只有远哥一个人冲出来帮我。我要护着相机,没法还手,他得一边挡那些棍棒,一边跟他们讲道理——讲道理,跟那些人,工地老板请来的黑社会,有什么道理可讲,我本来就是来拍他们那些龌龊事儿的。当时我就觉得他傻,到后面,发现实在是没得讲,他就闭了嘴,把我护在下头,那些棍子全叫他一个人挨了下来,全程哼都没有哼一声。”
他顿了顿:“那些人是真狠,连自己工地上的工人也打,见这情形,还有谁敢上来拉架。纪总……我猜你没有听过那种声音,那种……棍子胡乱敲在人身上时发出的声音,让我真觉得他们是在下死手,不知道过了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雨越来越大了,最后那地方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远哥等人全走光才把手松开,人马上就滚到了一边去,我爬起来才看清他的脸,也才发现他肚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捅了一刀……血水早都被雨给冲淡了。”